這不過是一個關(guān)于暗戀的故事。
　　就像許多少年時期的情感一樣，它曾經(jīng)熱烈，充滿期待、興奮，同時又因為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而黯然神傷。淚與笑在那一段舊時光里互相交錯著，期待與不安相依并行。歲月是個看不見的神偷，你一不注意，便失去了最可寶貴的過往。
　　我的暗戀，無疾而終。
　　現(xiàn)在偶爾想起那個曾經(jīng)被自己日思夜想的人，不悲不喜，只覺得心里的某一處柔軟被輕輕地觸碰了一下。
　　你仍是那段舊時光里，最美好的回憶。

　　一驀然回首，你在那里
　　學(xué)生時代，最容易發(fā)生故事的莫過于同桌，或者后桌了。我的同桌是一位略微有點胖的女生，我們到現(xiàn)在還是很好的朋友；而我的后桌之一，就是他。
　　準確地說，他是坐在我的同桌的后面，和我正好成為斜對角。因此，我不用完全將頭轉(zhuǎn)過去，只需要在跟我的同桌說話時，用余光便可看到他正在做些什么。
　　有時他趴在桌子上睡覺，可更多時候他是在跟其他的男生插科打諢。幽默風趣用來形容他應(yīng)該不過分。
　　他常常自詡天才，雖然在我看來，其實他也就是理科學(xué)得比我好，數(shù)學(xué)學(xué)得比我好，其他的可不怎么樣，比如說他的英語常常在及格的邊緣徘徊。
　　我們只有在高一的時候是在同一班。但那時，因為我嚴重偏科，理科科目的天平那端傾斜得太過厲害了，所以盡管我在文科科目的成績還不錯，但在總分上仍然回天乏術(shù)。我并不能很快就從初中時代的每每考試都高踞榜首到高中時成績卻跌到谷底的打擊中適應(yīng)過來。但是面對那些以邏輯思維和運算占主導(dǎo)的學(xué)科，我始終無可奈何。每一次考試之前，我都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每一次公布成績的時候，我都恨不得將我的頭深深地埋進抽屜里去。
　　在大學(xué)之前的學(xué)生時代，成績可以說是一個人閃光的唯一法寶。而高中的我驟然失去這一法寶之后，我開始變得自卑。我不愿意別人知曉我那可憐的成績，其中最不愿意的就是讓他看到。
　　一般來說，喜歡一個人，總是會對和他或她的第一次見面印象深刻，小說里通常是這么寫的，電影里也是這么演的。但是，我卻一直都想不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同樣，我也說不清楚我為什么喜歡他。不能說是“后桌情結(jié)”。從小到大，因為我個子比較高，座位都是比較靠后的，自然后桌也經(jīng)常是男生，可是在遇到他之前，我并沒有對其他的一個產(chǎn)生什么特殊的情感。長得不是特別帥，濃濃的眉毛，單眼皮，是看著會讓人很舒服的那種。成績中上，偏科是我和他最大的共通點，不同的是他是文科成績不好�！粋�人對另一個人產(chǎn)生感情并不一定要有明確的理由吧，情感不容易說清楚，它不像數(shù)學(xué)計算那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那般再沒有異議。尤其是少年時期的情感，或多或少都帶著一點朦朧美，也許就是那種“花非花，霧非霧”的不可捉摸，才引得眾多少男少女有時明知注定是無望，卻也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所以，當年懵懂的我注意到坐在我身后的那個少年時，卻也同時赫然發(fā)現(xiàn)他住進了我小小的心里。一時間，我的世界里多出了一個他。那段時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近視也不是那么嚴重，要不然為什么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找到他的身影。只要是他在說話，即便我并沒有見到他的人，我也能馬上分辨出他的聲音。那時我總在想，如果把英語聽力換成他的聲音，那么我也不會邊聽邊想睡覺，也不會錯那么多題了。我不明白為什么單詞總是背了又忘，而我卻記得有關(guān)他的一切，包括他每天穿什么顏色的衣服、鞋子，哪一本本子上記的是哪一科目的筆記，他總共有幾根筆……諸如此類無聊的事情。
　　高中時我住宿，又習慣早起，所以每天早上我?guī)缀醵际堑谝粋�到教室。我們是七點開始早自習，學(xué)生時代的大家又似乎永遠都睡眠不足，踩點進教室時有的還睡眼惺忪。早上的我心里會懷揣著一份期待，期待著在教室門口有人進來，我抬起頭時看到的會是他。其實仔細想想會覺得自己的這種期待是毫無道理的，因為只要上課，他每天都會來的，不是嗎？又或許，如果說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我只是想要讓自己充滿清新與希望的一天從見到他開始吧。男生似乎都有一個癖好，進教室從不走前門，他也不例外，總是從后門進來。但是總有例外的時候，比如，在鈴聲打響后，他急匆匆地趕來，卻被早早守在前門的老班給守株待兔了。這時的他總不了被訓(xùn)斥兩句才能進入教室，他總是帶著自認倒霉的笑容快步向他的座位走來，坐下后比他早到?jīng)]幾分鐘卻安然無恙的同桌總會幸災(zāi)樂禍地嘲笑他幾句，他不客氣地回敬他，然后兩個人便嘻嘻哈哈地打鬧在一起了。
　　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等偏理的學(xué)科，他學(xué)起來很輕松，所以他上課也就不怎么用心，經(jīng)常跟他同桌偷偷講話。有一次可能是他們動靜太大了，他被叫起來回答問題，認真聽課的我都還沒想出來答案，他卻將計算結(jié)果脫口而出，讓本來想教訓(xùn)教訓(xùn)他的老師也只好擺擺手讓他坐下。還有一次，很不幸的是我突然被叫起來回答，正當我像只無頭蒼蠅一樣驚慌失措時，我卻聽到身后的他小聲地說著答案。而英語課他經(jīng)常昏昏欲睡，經(jīng)常還沒下課他就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了不省人事了。有一回，其他幾個男生趁他睡著時拿著黑色水筆給他畫胡子，畫好后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把他拍醒，叫他一起去上廁所。但他臉上畫的東西實在是太好笑了，那幾個捉弄他的人忍不住笑場了。在一片笑聲中，他終于意識到哪里不對了，他伸手往自己臉上抹了一把，那筆跡被抹亂了，顯得更加滑稽了，大家笑得更歡了。他找其他女生借了面鏡子，一照自己也笑了。
　　班里坐在最后一桌的一個男生是他的好朋友，每次下課那個男生總喜歡上來很哥們地用手搭著他的肩膀，兩個人就有一句沒一句地相互調(diào)侃著。有時聊他們喜歡的哪支球隊昨天在哪個關(guān)鍵時刻丟分從而導(dǎo)致了敗局，有時是討論他們都在玩的哪個游戲各自打到的級別，有時卻是在正兒八經(jīng)地解某道數(shù)學(xué)難題。有時他們講的一些比較好玩的東西，嘻嘻哈哈地鬧做一團時，我也會抿著嘴靜靜地笑著�？傊�，不管他們說些什么，坐在前面的我總會豎起耳朵，將他們的談話一字不落地記下。
　　偶而他也會跟女生講話，那時我的心里就隱隱地感覺很不舒服。我承認我應(yīng)該是嫉妒了，我嫉妒那個女生能夠與他有共同的話題可以講，可我卻連回頭跟他講一句話的勇氣都沒有。不知為何，他和他的同桌總喜歡一起捉弄我的同桌。他們叫她“大媽”，說她胖，有時我的同桌甚至被他們給氣哭了。誠然他們的話對一個處于青春期愛美的女生來說，是傷害到她的自尊與自信了，可是我在安慰我的同桌的同時，心里卻也很不是滋味。因為他從來沒有主動跟我講過話，我們之間可以回憶的交流寥寥無幾。我總認為這是他在跟我的同桌開玩笑，只不過他的方式比較特別罷了，而我認為對方能跟你開玩笑，那就表示你對他而言并不是可有可無的陌生人了。但我從來沒有從他的嘴里聽到關(guān)于我的只言片語，哪怕是負面的也沒有。坐在他前面那么久，相距也不過是一張桌子的長度，我對于他卻仍然只是一個在老師安排下的前桌而已。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心里很難受。
　　……
　　對他的感情如同不經(jīng)意埋在地下的酒，青蔥歲月里的時光慢慢釀就了它的馥郁甘醇。但我從未向任何人提及它，只是將所有的一切訴諸筆尖，用厚厚的日記做封住酒缸的蓋子，將所有的芬芳獨自珍賞，同時，也咽下了所有的不得無望與黯然神傷。

　　二上帝開的一扇窗
　　就在我以為，我就只能一直靜靜地坐在他前面，默默地陪著他走過時日不多的高一時光時，上天卻跟我開一個美麗的玩笑。
　　那是在高一下學(xué)期的一節(jié)數(shù)學(xué)課上，正在認真聽課卻依然聽不懂的我，愁眉苦臉地盯著黑板發(fā)呆，只覺胳膊被輕輕地捅了一下，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到同桌藏在桌子底下的手里捏著一張照片，眉眼里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同桌將照片挪到我們中間，小聲催促我：“快看！快看！看你找不找得出現(xiàn)在在我們班里都有誰在這里面！”
　　那是一張幼兒園的畢業(yè)照，女生扎著兩個辮子，穿著花花綠綠的裙子；男生則一率是小平頭。他們對著鏡頭，有的甜甜地笑著，有的好奇地看著鏡頭，有的干脆掉過頭去跟后面的人講話，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多么重要的一刻。
　　人很多，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年紀又那么小，要從照片中找出現(xiàn)在人的影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伸手將照片拿過細看。
　　當我終于在一大堆的小朋友中找到一張有些熟悉的面孔時，我突然轉(zhuǎn)向后頭迅速瞟了一眼。我的突然回頭引得他也看向我，目光中帶著些許疑惑。
　　“是不是很像？不用看了，就是后面那個二逼！”
　　看見我的舉動，同桌湊過來笑嬉嬉地幫我確定，照片上的那個皺著眉頭的小男孩真的是他。
　　他們叫同桌“大媽”，同桌便回敬他“二逼”，也算禮尚往來。
　　我也勾起嘴唇無聲地笑了起來，知道是他以后，不免又多看了幾眼。
　　面容與現(xiàn)在的他倒是相差無幾，只是現(xiàn)在的他臉長開了，個子也高了，上幼兒園的他其實就是現(xiàn)在的他的縮小版。我不知道為什么當其他小朋友都在很高興地照相時，他卻像個小老頭一樣，皺著眉頭，看起來似有很多不滿。
　　我的思緒不自覺地就飄到那個“記得當年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的經(jīng)年里去了，連周圍突然安靜下來了也沒有發(fā)覺。突然，手里的照片被一只還沾著粉筆灰的大手給抽走了，我抬頭一看，老班隱含怒氣的臉便在我眼前放大。
　　“放學(xué)后到辦公室來找我。”
　　老班用他雖小卻不失鷹一般銳利的眼睛盯了我一會兒，拋下這句話后，便帶著那張照片揚長而去。
　　老班一走，坐在我前面的那個女生便著急地轉(zhuǎn)過頭。
　　“怎么會讓老班給收去了？那是我的幼兒園畢業(yè)照呢！”
　　那個女生是班里為數(shù)不多可以跟他講話的女生。這時我突然明白為什么她能跟他談得起來。原來他的過往里有過她的身影，而我之于他的過去，是個不存在的空白。在全班人面前被老班“人贓俱獲”時，我并沒有多大感覺，而意識到這點時，我的心卻像被錐子用不輕不重的力道緩緩磨著，失落感像漲潮的海水一樣慢慢襲來。
　　那天放學(xué)后，我到辦公室里領(lǐng)了一頓罵，帶著老班格外開恩放還的照片，垂頭喪氣地回到教室時，在門口，我撞到了一個人。
　　我們的教室緊靠樓梯，爬完臺階直拐彎便是我們的教室。很多人閉著眼睛都能進出教室，也因此在教室門口經(jīng)常會發(fā)生一進一出的相撞“事故”。我親眼見證了那些慘痛的相撞，所以每一回我進出教室都特別小心，都會特意放慢速度以防撞到人，但是，那一回因為心情不好，爬完臺階，我低著頭拐彎就往教室里走。
　　只覺得眼前一道人影飛快地向自己沖來，然后我的額頭便撞到一堵墻一般堅硬的東西的上，由于對方的力道實在太大，我直接就被撞得跌倒在地，照片也飛到了一邊。
　　在剛被撞倒的那一刻，我并沒有感覺到疼痛，只覺得腦袋蒙蒙的，像被灌了鉛一樣，似乎還在大白天看到了星星。
　　“對……對不起，我不故意的，你沒事吧？”
　　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被莫名撞倒而產(chǎn)生的怒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邊驚慌失措地過來扶我，一邊自責而又關(guān)切地詢問我有沒有事。隔著衣服我都能感覺到從他手上傳過來的熱度，就在我以為我可以笑著搖搖頭說我沒事時，疼痛卻像喝了白酒之后應(yīng)該有的后勁一樣，后知后覺地向我襲來，讓我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想當時我的臉色應(yīng)該是慘白的吧，不然何以在他的臉上，我會看到那樣驚慌的表情？
　　他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就好像他只會說這三個字一樣，完全沒有了他平時的巧舌如簧。
　　我勉強扯出一抹笑容，對他搖搖頭，告訴他我沒事，便彎腰想去撿那張被撞飛的照片，卻被他眼疾手快地先一步拾了去。
　　他并沒有馬上還給我，而是拿著它看了起來。
　　“這不是我的幼兒園畢業(yè)照嗎？”
　　疼痛來得慢，去得倒是挺快的，我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說得出話來了。
　　“是巧玲的，”巧玲就是坐在我前面的那個女生。我解釋，說完卻又加了一句，“她好像是你的幼兒園同學(xué)……”
　　他又盯著照片看了看，便將它遞給我，露出朗亮的笑容。
　　“是嗎？我不記得了……你被老班抓去就是因為上課的時候看這個嗎”
　　上課開小差被當場抓獲，還被自己喜歡的人給看到，這實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覺得我的臉似乎燙了起來，但心底卻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歡呼雀躍起來，只為他那句“是嗎？我不記得了”。他說他忘了！我頓時覺得，即使有女生與他的過往有所交集也并不意味著什么。
　　他見我的臉色好了許多，便沒像一開始那么驚慌。他指著照片上一處，笑著說：“看，這就是小時候的我�！�
　　我順著他的手看，目光卻不在照片上，而是落在他修長而又白皙的手指上。不同于女生的纖細，男生的手指是修長而又壯實，即便它現(xiàn)在只是慵懶地指向某一處，也能讓人感到它爆發(fā)時的力量感。
　　從那次相撞“事故”以后，我和他之間似乎有了一些不同。比如，在路上遇到，彼此之間會笑笑或簡單地打個招呼；他忘記帶橡皮、紙筆之類的東西，會拍拍我的背向我借；課間他要去學(xué)校的小賣部會裝作不經(jīng)意似的問我需不需幫我?guī)|西；而我遇到頭疼的數(shù)學(xué)題也會試著向他請教；會在他們談笑的時候也簡單地插幾句話；會在語文課上他背不出古詩時，小聲地提醒他下一句是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向著美好的方向發(fā)展，至少我們不再是以前那樣坐得很近卻離得很遠的班里一個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一樣。
　　但，一切又似乎只能是這樣……

　　三是的，我愿意
　　高一下的音樂課是讓學(xué)生自己選修的。已經(jīng)忘了自己當年選的是什么課了，只知道自己和他選的是同一門。
　　任課老師是一位上課上著上著就會時不時引亢高歌幾句的中年男子。他上課很有激情，上課的方式天馬行空。比如，明明是音樂課，有一回他卻讓我們在課上朗誦惠特曼的詩。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惠特曼，知道他的《草葉集》，知道他那首纏綿悱惻的《四月的思念》。
　　老師讓我們男女生組合一起朗誦這首詩時，底下是一片騷動。大家躍躍欲試，卻又有所顧忌。所以，當老師在人群中偏偏叫到我時，剎那間我的心底有張皇失措，卻也騰起小心翼翼的不為人知的期待。
　　老師笑著讓我自己找一個男生跟我一起朗誦。我感到很為難。那個年紀的孩子，不論是出于何種目的，別人都會認定她與她選定的那個男生之間一定不一般。女孩子的矜持讓我始終說不出我心底叫喚了無數(shù)次的那個名字。我只盼望著他自己站起來，或者干脆讓那些平時最愛起哄的男生將他叫起。
　　我裝作為難地看了看所有的人，目光關(guān)注的卻始終是他。我聽見男生們起哄地叫了他的名字，心底是一陣竊喜，可是我并沒有讓這些流露在表面半分。我已經(jīng)記不得當時他的表情了，甚至他有沒有看過我，都沒有印象，但是到最后，他也沒有站起來。
　　我感到很失望，所以我叫起我的同桌，跟老師說我可以朗誦男生的那一部分，讓我的同桌朗誦女生的那一部分。
　　老師同意了。
　　我努力驅(qū)逐襲卷在我心底的失落與酸澀，清了清嗓子念出詩的第一句。
　　“二十歲，我爬出青春的沼澤，像一把傷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啞在流浪的主題里。你來了——”
　　當時的我哀怨地覺得我就是那把傷痕累累的六弦琴，在美好的青春里喑啞歌唱，無人傾聽。
　　……
　　朗誦進行到一半時，老師突然出聲打斷了我們。
　　他皺著眉，搖著頭說：“不行，這樣不行……那位同學(xué)，對！就是你！你來朗讀男生的那一部分�！比缓罄蠋熮D(zhuǎn)頭對著我說：“現(xiàn)在你們重新開始�！�
　　大家順著老師的手望去，目光盡頭正好是坐在靠窗位置上的他。
　　我的心顫了一下，已恢復(fù)平靜的心湖因此又起了漣漪，那一圈圈漾開去的圓暈無聲地訴說著喜悅。
　　接下去的時間，我覺得周圍靜得厲害，我聽不見其他的聲音，甚至連自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偌大的教室里在我看來空無一物，只有他的聲音在回響。
　　我聽見他用男生獨有的深沉的嗓音讀那美妙的詩，而更加美妙的是，這一切所給予的對象，是我。

　　男：二十歲，我爬出青春的沼澤，像一把傷痕累累的六弦琴，喑啞在流浪的主題里。你來了——
　　女：我走向你
　　男：用風鈴草一樣亮晶晶的眼神
　　女：你說，你喜歡我的眼睛
　　男：擦拭著我裸露的孤獨
　　女：孤獨！為什么你總是孤獨？！
　　……
　　女：你在看著我嗎？
　　男：我濕熱的脈搏正在升起一個無法訴說的沖動
　　女：真想抬起眼睛看看你
　　男：可你卻沒有抬頭
　　女：沒有抬頭，我還在翻著那本惠特曼的詩集
　　男：是的，我知道，我并不是巖石，也并不是堤壩
　　女：不是巖石，不是堤壩
　　男：并不是可以依靠的堅實的大樹
　　女：也不是堅實的大樹
　　男：可是，如果你愿意
　　女：你說如果我愿意
　　……
　　這是詩里的一個小高潮，教室里的氣氛明顯也被帶動起來，我相信有很多人已經(jīng)沉醉在詩里了。但是，真正的高潮才剛剛到來。
　　我的話音剛落，他就用堅定而又充滿力量的聲音接道：
　　“我會的，我會勇敢地以我并不寬闊的肩膀和一顆高原培植出來的忠實的心，為你支撐起一塊永遠沒有委屈的天空！”
　　這應(yīng)該是詩中最長的句子了，我忍不住抬頭看了他，發(fā)現(xiàn)他也正看著我，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不需要看著稿子也可以流暢而又充滿感情地讀出這一句。
　　沒有人會不喜歡山盟海誓，雖然明知更多時候，在激情消褪之后的這些，只剩下空洞，但那一刻的悸動必定也是真實的，值得你用一生來回味。這便足矣！
　　我想當時的我一定也是沉浸在這別人的愛的誓言當中了，以至于忘了詩還沒讀完。
　　詩的最后由狂風暴雨般的誓言退守成了戀人間的輕聲呢喃。
　　“你說，如果我愿意�！�
　　“是的，如果你愿意�！�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脫口結(jié)束這美好的一切。
　　“如果我愿意�！�
　　另一道和我同時響起的略顯深沉的聲音是“如果你愿意。”
　　教室里靜悄悄的，還是在老師帶頭鼓掌后，大家才如夢初醒一般拍起手來。

　　四像煙花盛放一樣的雀躍
　　下課后老師單獨將我們兩個留了下來。他先夸獎了我們朗誦得很不錯后，告訴我們最近學(xué)校在籌辦一場晚會，他覺得我們在朗誦方面很有潛質(zhì)，問我們有沒有意愿以詩歌朗誦的形式參加晚會演出。
　　我聽后的第一反應(yīng)是轉(zhuǎn)頭去看他，卻發(fā)現(xiàn)他和我做同樣的動作。也許是這偶然的默契，也許是老師對我們的詢問也只是象征性的，那老師沒等我們回答，便自個兒笑瞇瞇地幫我們作了決定。
　　“看你們這樣，一定是很樂意了！那好，朗誦曲目就定這一首《四月的思念》吧，你們回去好好將詩背熟，這周周末晚上來這里，我再指導(dǎo)指導(dǎo)你們一些應(yīng)該注意的地方，想必就可以了……那好，沒事了，你們回去吧！”
　　于是，在老師的大包辦下，我們兩個連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便被趕出了教室。
　　吃飯的時間大家早就奔向食堂了，樓道里就我們兩個人并肩而尷尬地走著，空蕩蕩的走廊里響著我們的腳步聲。腳步聲似乎很沉穩(wěn)，我的心跳聲卻是“撲撲”的亂得厲害。
　　與他一起走的那一段路，估計是我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長而又最短的路了。一路上，我都不敢抬頭看他，只是盯著自己的腳尖，像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會錯失地上的金子一樣。
　　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終于在我們不得不分開時，我鼓起勇氣對他說了聲再見。
　　道別是禮節(jié)，我這樣對自己說，讓自己不必那么緊張。
　　我以為他也會對我說再見，可是他卻停下腳步，露出他一慣干凈的笑容：“你剛才讀得很好。”
　　如果說這是夸獎人的話，那也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墒俏业男膮s因此像升空的煙花一樣綻放，如果不是他還在我面前，我可能就會跳起來，轉(zhuǎn)個圈了。
　　可是我什么都沒做，因為我還是我，還是那個終日為成績而憂愁而自卑的女生，即便是有偶然的閃光點，那也不能改變什么。
　　所以，我聽見自己很客套地說：“你也是�！�
　　“看老師的樣子，那個演出，我們似乎不得不參加了�！彼χf，像是在詢問我的意見。
　　我壓制住內(nèi)心的喜悅，“好像是�！�
　　“那我們就一起好好做準備吧。”
　　他很輕松地說道，明媚的陽光斜灑在他的身上，像給他鍍了一層金子一樣耀眼的光芒。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那種光芒，但我更記得那道光芒之中干凈清澈的眸子。
　　當天晚上我就把整首詩背得滾瓜爛熟了。我覺得我的心就像一只小小的玻璃杯，盛放不了那么多的快樂而快要溢出來了。
　　所以，當演出前的一個星期，老師遺憾地對我們說我們的節(jié)目沒有通過學(xué)校的審核，理由是所選詩歌不適合我們這個年紀的學(xué)生時，你就可以想像我心中驟然產(chǎn)生的快樂崩塌的感受了。
　　盡管老師一直在自責都是因為他選詩不恰當?shù)木壒什藕Φ梦覀儼诇蕚淞�，我還是無法很好地掩飾我內(nèi)心的失望。
　　倒是他平靜地安慰了我，說以后還有機會的。
　　我不想抬頭看他，因為我怕自己會很沒出息地掉眼淚。但我心里卻很想問他，真的還有機會嗎？真的會還有跟你一起同臺朗誦那么美好詩歌的機會嗎？
　　直到后來，我坐在觀眾席上看著臺上深情朗誦的他，便徹底明白再也沒有機會了。

　　五沒有道別，就沒有分別
　　那是在高一結(jié)束后的年級晚會上，他的表演的節(jié)目是詩歌朗誦。因為這是我們年級同學(xué)自辦的晚會，為文理分班前的離別作最后的狂歡，所以雖然他選的也是一首情詩，但卻逃脫了被砍殺的惡運。
　　我一直都知道我們會分別，他注定會去讀理科，而我注定會留下來讀文科。雖然會因此而悲傷，但畢竟還在同一所學(xué)校，還可以常常見到�？墒牵蝗粋鱽硭鰢魧W(xué)的消息打得我措手不及。我知道這意味著有可能我們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
　　所以，他演出那天，當我因為忘記帶學(xué)生卡而被攔在學(xué)校大門口進不去時，在多番求情下都無法打動秉公執(zhí)法的保安大叔后，想到同學(xué)說的明天他就會遠赴那個地球另一面的遙遠國度，而我連他的最后一面都見不到時，那種即將失去自己最可寶貴的東西卻無能為力的痛楚竟讓站在大門口的我，不顧來來往往的人，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最后，保安大叔還是放我進去了。
　　我一路狂奔到學(xué)校的大禮堂，主持人正好報的是他的節(jié)目。是倉央嘉措的《佛前哭泣的玫瑰》。那還是在08年，那時還沒有《非誠勿擾2》，便也沒有流行的“倉央體”。倉央嘉措這個名字并不像后來那么地廣為人知。
　　然后在一片雷鳴般的掌聲中，我遠遠地看到他身著黑色的西裝，顯得挺拔修長，從容不迫地走上臺去�；泻鲩g，我對這個是否真的就是在我身后坐了一年，上課會說話打磕睡，下課會與同學(xué)插科打諢的男生產(chǎn)生了懷疑。他在臺上綻放的光芒，出乎我的意料。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為乞福只為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日閉目在經(jīng)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jīng)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jīng)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啊 不為輪回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只是就在那一夜我忘卻了所有拋棄了信仰舍棄了輪回
　　只為那在佛前哭泣的玫瑰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澤
　　……

　　我想，那晚在場的人都陶醉其中了，為那首詩，為詩中的故事，為那雪域高原上不為世俗所容忍的愛情，也為他的聲音。
　　他優(yōu)雅地向觀眾鞠躬道謝，掌聲經(jīng)久不息。我跟著大家一起賣力地鼓掌，視線卻漸漸模糊起來。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而我也走出了熱鬧無比的禮堂，隱入夜色中。
　　不想作道別，因為如果沒有道別，我就還可以騙騙自己我們從來沒有分別過。
　　我又是哭著走出校門口的，保安大叔看我時著實驚訝了一下，他可能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哭著進去又哭著出來吧。他關(guān)切地問“小姑娘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我使勁搖了搖頭，繼續(xù)哭著走了。
　　現(xiàn)在想想當初一路那么哭回家，其實是很丟人的。
　　走出最初的陣痛期，沒有他的日子其實也過得很快，繁重的學(xué)習常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偶爾想起遠在那個以楓葉著稱的國度里的他，會猜測著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流利地說著英語，再也不會因為英語而愁眉苦臉了吧。

　　“那你還有見過他嗎？”
　　落地窗外陽光明媚，我和對面那個長發(fā)披肩的年輕女孩，用一個午后的時間，在裊裊的茶香回味了她少年時期的往事，一個美麗卻留有遺憾的故事。
　　我為她換了一杯新沏的茶，輕聲問。
　　“沒有。”她輕輕地搖搖頭，露出輕淺的微笑。
　　我似乎并不滿意故事的結(jié)局，便又不甘心地問：
　　“那你想見到他嗎？我是說現(xiàn)在�！�
　　“不知道，”她端起那杯茶放至唇邊輕抿了一小口，將頭轉(zhuǎn)向窗外，良久才又說了一句：
　　“今生將不再見你，只為再見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現(xiàn)，再現(xiàn)的，只是些滄桑的日月和流年……”
　　好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念的是一首詩。
　　哦，她還是喜歡念那些動人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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