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阿殷
庭院寂寂,夜色半籠素白芍。
青衣女子靜靜立在月色下,燈籠燭火照亮花叢,半攏安眠的花兒瑩白依舊。
那女子抬手,纖瘦的手腕顯得蒼白,卻是牢牢系掛著一環(huán)白玉藏翠的鐲子,她隨意捻起一朵含苞的花兒,擺在寒涼的掌心賞玩。
涼風(fēng)吹得衣袂翻飛,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傳來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聲,聽著似是沉重得很。
女子不禁輕笑一聲,卻是寡淡地繼續(xù)撫著手中的白芍。
風(fēng)吹花葉,不言不語。
那人在她身后直直立著,靜悄許久。
葉兒簌簌,身旁的侍女終是將手中燈籠稍稍抬高,照亮來人俊朗硬挺的容貌,輕聲道:“公主,是宋都尉!
她聞言,眉眼彎彎,眸子里淺淡:“采朱,去拿把剪子來!
清冷的聲音盤繞花枝間。
采朱輕應(yīng),便要退下,那男子默然抬手,聲音暗。骸皩艋\給我吧!
侍女頷首,遞過。
五月挽夜,戚戚如水。
青衫人兒背對著那姓宋的都尉,淡淡然:“宋都尉怎的深夜來訪,饒是減了幾分興致!
“公主應(yīng)當(dāng)知曉末將來此所為何事!
她想他向來沉著,今日倒似是染了幾分難掩的怒氣。
心中雖是快意,卻似乎依舊抵不過落寞。
夜沉沉,斂了女子蒼白膚色,指尖順著花瓣紋路細(xì)細(xì)摩挲,含笑低語:“宋都尉若不說,我如何知曉?”
他五指拳住,緊了又緊,劍眉斂目,月光照進(jìn)他眉間的溝壑。
“葉伊兒的事!
她扶著枝頭,細(xì)細(xì)端看芍藥花瓣,只覺得瑩白得扎眼。
“公主不該是這樣的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什么要這么做?
她心中問著自己,垂眸細(xì)細(xì)想著他的質(zhì)問,然后,朱唇輕啟,緩緩一笑。
“因?yàn)槲胰莶坏!?br>
因?yàn)槲胰莶坏谩?br>
是了,這便是她心頭的那句話。
青碧旋身,燈火晦暗不明里,秀麗的眉頭戲謔微挑,笑顏傾城,朱唇吐露。
男子聞言,心頭微微一顫,一時靜默,終是恭敬頷首,許是不敢再看她的眉眼了。
女子月色眼眸里深深映著他的身影,輕紗曳地,緩緩踱步到他身邊,那簌簌的聲響輕柔得刺耳。
她定定立在鴉青衣袍的男子身旁,揣了揣寬大衣袖,月光曬著清麗的側(cè)顏。
“阿殷……”
風(fēng)吹得人兒臉頰泛涼,他手中提著的燈籠搖晃不迭,照得花影婆娑。
聽到那人喚自己的名字,阿殷不禁冷笑一聲,不應(yīng)。
“采朱。”她看見小徑深處幽幽而來燈火,喚道。
采朱立馬小碎步走上前,遞上剪子。阿殷持著那鋒利物什,轉(zhuǎn)身撫起一朵已然垂敗的芍藥花,清脆剪斷花枝,放置在一旁的籃子里。
她與他比肩而立,抬顎,附耳低語:“莫要這么喚我了,宋君喬!
涼風(fēng)吹過他的耳廓,本該是溫柔,卻只覺得生疼。
“你喚不起!
說完這句,阿殷便拂袖,遮掩住手腕上那環(huán)白玉鐲子,青色隱沒在幽幽小徑里。
夜風(fēng)忽地將燈火吹熄,那人提著燈籠的手亦是僵硬,不能動彈,縱然是站在血?dú)鈴浡狞S沙戰(zhàn)場之上,他緊握著長槍的手亦不曾如此僵硬。
宋君喬垂首,最后也只能道一句:“對不起!
燈籠紙落地,芯火焚盡,再無人守著這一片白芍藥。
采朱伴著阿殷走在宮中回廊間,清清冷冷,唯有宮燈不滅。
那青衣翩然的女子怔神地繞過一個又一個朱紅正色的廊柱,走了許久許久,待到她聽到宮人的打更聲,方才似是清醒了,仰頭望著困在宮闈之中的稀疏星空,長嘆一聲,心口憋悶得疼痛。
我也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傍晚時分,霞光覆過宮墻,染得潮紅。
玄衣錦袍的男子立在城頭,玉冠束發(fā),他看著自己手中的江山,眉眼間是英氣亦是倦怠。
“王兄!
聞聲回頭,是自己唯一的胞妹,他難得一笑。
飛舞的裙衫撕扯得她愈顯單薄,眉間淡然,青絲亂了幾分。
“阿殷,你來了。”
阿殷頷首輕應(yīng),走到他身畔。
兩人不言不語,只是靜默地一同看著城下的子民,許久,靖王終是輕嘆一聲:“后日便該啟程了。”
“是,臣妹記得!迸愚哿宿奂婏w的發(fā)絲,指尖抹開唇角纁紅色,復(fù)又揣入袖中,習(xí)慣似的觸了觸白玉鐲子,纖指勾玉環(huán),撫過邊緣,雖是覆在衣衫下,鐲子卻依舊寒涼得緊。
到底是人寒涼了,自是生不出暖玉。
“近日,都城里也因著你的婚事平添了幾分喜慶。”
眉眼間微有相似的兩人一同望著靖國的疆土,看著盡頭的日光緩緩消散。
“著實(shí)!卑⒁竽粦(yīng)道。
靖王忽地不知如何面對這個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妹妹,靜默片刻,許是不忍,抑或是愧疚:“阿殷,孤知曉你與宋都尉……可畢竟如今的靖國已然不復(fù)宣王那時強(qiáng)盛,當(dāng)下為兄不得不這么做!
“王兄,我知道!彼ы,霞光落入眼瞳,朱唇緩緩?fù)侣兑蛔忠痪,“阿殷恨你,也恨宋君喬,只是我不能恨靖國!?br> 眼中的霞光漸漸淡去,只余一片墨色沉寂,風(fēng)中拂過的是清冷同毒藥一般侵蝕人心的聲音。
靖王一怔,失了言語。
阿殷總以為看著他們愧疚,至少心中快意。可此時的她只覺得眼眶酸澀,眨了眨眼眸,便是消散了。
城下百姓往來,華燈初上里,他們的公主盈盈而立,唯有莞爾一笑。
花影搖曳,飄零過一陣小雨,采朱將雕花窗子輕悄合上,轉(zhuǎn)身將衣架上的金絲盤鳳喜服細(xì)細(xì)地看了又看,生怕被瞧出一絲褶子。
“下雨了?”阿殷靜靜坐在銅花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面若花色,額上花鈿微點(diǎn)。
喜紅繡花的帕子上,金釵玉簪,琳瑯首飾齊齊排列。身后的侍女替她細(xì)細(xì)梳弄發(fā)絲,青絲如瀑,檀木梳子輕柔地從發(fā)心梳到發(fā)尾,站在一旁的喜婆滿臉歡喜,道:“一梳梳到尾,白首不相離!
她見阿殷一臉淡然,談笑道:“公主莫要擔(dān)憂,雨過為晴。”
阿殷緩緩一笑,因著刻意打扮的妝容,比起平日里不禁艷麗上了幾分,抬手,衣袖落至手腕處,露出襯著瑩白手腕的玉鐲子,撫上自己半邊臉頰,微微愣怔地看著銅鏡中染了胭脂的這張臉,“我好看么?”
“自然是傾城,公主本就生得好看,這么一打扮,更是了! 喜婆甩著帕子,瞥見阿殷腕上的鐲子,只覺得色澤清冷得與這喜慶的日子不合得很,隨手拿起一環(huán)鑲金鳳琢的白玉鐲子:“公主,老身瞧著這鐲子更襯,不若換下來?”
阿殷聞言,忽地不語,又道:“摘不下來了。”
喜婆聽到她清淡卻又不容駁回的語氣,直點(diǎn)頭道:“老身真是胡言了,公主該是搭著什么都合稱!
她看著鏡中恍惚的玉鐲影子,是恍惚而朦朧的白翠,睫毛微顫,復(fù)又放下手,將它覆住。
摘不下來了,自打十四歲那年他替她戴上去就摘不下來了。
待到日光破開煙雨,傾城而至的緋紅延綿都城。
金步搖落,隱隱花容,朦朧紅帕掩面,牡丹花色盤綴衣擺,寸寸拖曳過玉石階。
靖國的常熹公主一步步,緩緩走出宮闈,耳邊是聲聲奏樂,她所能看見的只有茜紅繡花鞋下,自己的路。
花瓣飄零,那人的身影近在眼前,他垂首,恭敬得向她伸出手,那手掌上是常年舞槍留下的薄繭。
阿殷微微一笑,纖白的手落在他掌心,真是溫暖,只是,許是他再不敢握緊了而已。
她恍然想起許多年前這人幼稚而鄭重的許諾,只得嗤笑一聲,匿在了喜樂之中。
宋君喬凝視著扣在她手腕上的翠白鐲子片刻,便將這個住在自己心尖上的女子扶上了和親的車馬。
采朱將車簾落下,阿殷掀了紅蓋頭,透過小小的一方車窗,怔怔地望著朦朧的靖國。
一卷錦簾,人心遙遙。
都尉轉(zhuǎn)身,一身盔甲肅嚴(yán),俊挺臨風(fēng),向靖王恭敬作揖:“末將定會將常熹公主安全送至徐國!
靖王頷首示意,紅綢飄揚(yáng)里,和親隊(duì)伍啟程。
他想自己所能做的恐怕就唯有這殘忍而僵硬的守護(hù)了。
一路顛簸,半月的行程好似已然走過了靖國的每一寸土地那般漫長。
阿殷在琳瑯裝飾的馬車?yán),聽著寂靜行程上的馬蹄聲,她知曉只要撩開簾子,便能見到他,只是他卻要將自己親手送走。
宋君喬看著馬車?yán)镫鼥V的女子身影,心口憋悶,不禁攥緊手中韁繩:“就快到徐國了,大家加緊點(diǎn)!
阿殷閉上眼眸,靜靜睡了一覺,夢里是南方水鄉(xiāng)里的虛妄倒影……待到耳邊傳來吵鬧的歡呼與喜慶的鳴樂,便恍然醒了。
“公主,到了!辈芍煳⑽⑾崎_車簾瞥了一眼,是陌生的城池。
女子頷首,默然為自己披上蓋頭。
采朱扶著阿殷走下馬車,宋君喬欲要搭手扶過,她卻是直直走了過去。
他看見她將纖白的柔荑放在了徐國世子的手心里,然后溫柔低語:“世子,我來了。”
那眉目清秀的世子微微笑:“我也已經(jīng)等了公主許久了!闭f罷,握緊她的手。
漫天的緋紅飄揚(yáng)里,鳳冠霞帔的人兒,走進(jìn)那扇朱紅宮門里,緩緩閉合的門縫間唯有一抹扎眼的妃紅裙擺。
至此至終,不曾回頭。
怎么還能夠奢望她會回頭看一眼呢?
常熹一行剛至徐國,路途勞碌,大婚便定于半月后舉行。
阿殷暫居在離著世子的華光宮不遠(yuǎn)處的齊熙宮,而因著老規(guī)矩,婚嫁前不許兩人相見,她便整日閑居宮中。
雖是百無聊賴地度日,卻莫名覺得這日子竟是要比在靖國那時生生等著離開要舒心許多,真是略微可笑了。
徐國比之靖國是要寒涼上些許,白芍尚且含苞。阿殷坐在雕花窗欄前,出神地望著宮前半開的花木。
“公主,莫要在這兒守著賞花了,長久了要風(fēng)寒的!辈芍炷昧思圩幼叩剿磉厔竦。
阿殷依舊執(zhí)拗地望著,采朱心中亦是知曉公主的幾分心思,復(fù)又道:“公主,許是世子會待你好的!
阿殷輕舒一口氣,下顎抵著柔荑,微微一笑。
“古往今來,遠(yuǎn)嫁他國和親的公主許許多多。”指尖劃過木欄,驀地抬眸,“只是我不能望著這陌生的城池一輩子到死,我做不到!彼f得淡漠而堅定,轉(zhuǎn)身,看著從小便伴著自己的采朱,唇角莞爾一笑。
“采朱,幫我!
光景流轉(zhuǎn),半月即逝。
歌舞朝霞,琵琶舞樂;檠缰,徐國世子徐徐揭開覆住常熹公主容顏的金繡紅蓋,撩開步搖,看見她如玉眉眼,不禁欣喜,許是以為自己得到了這女子。
兩人對著天地,對著兩國的子民許下白首的承諾,然后便成了夫妻。
紅燭高堂,忽明忽暗。
千重幔紗金鉤挑起,霞帔新娘獨(dú)自坐在偌大的床榻上。
紅衣的人兒起身,靜靜看著紅燭之間鮮紅的“囍”字,默默撫著手腕上的鐲子,頷首,嘴角泛開凄清的笑顏。
對著天地的誓言算什么?
那夜,華光宮本該歡喜的燭火沿著羅帳,肆意如爪,攀上一磚一瓦,燒盡了鴛鴦錦被,燃盡了龍鳳合巹,嗜血似的火光肆虐一夜,如同修羅閻殿。
而漫天光火色映在她嬌柔而姣美的面容之上,盈盈一笑,終是慘淡而得意。
靖國,風(fēng)輕云淡。
玄衣王袍的男子坐在幾案前,捻轉(zhuǎn)筆尖朱紅批注,忽聞門外侍衛(wèi)來報,停筆。
宋君喬得召進(jìn)宮卻是不知所為何事。他徑直繞過宮廷曲折,恍然總覺得一抹青色身影走在自己身邊,他知曉自己這是愣怔了。
待到見到君王,靖王今日卻是莫名,背對著自己許久,一言不發(fā)。
他忽地?zé)o奈嘆息。
“常熹大婚,華光走水,她……歿了。”
“她……”歿了……她歿了……
冰涼的聲音在腦海中不斷回蕩,宋君喬忽地單膝跪地,頓了頓暗啞的聲音:“是。”
“你……”靖王欲要開口,卻也不知當(dāng)說什么。
“末將告退!彼讶粴庀⒉环(wěn),顧不得君臣禮數(shù),竟是道了這么一句,便跌撞地走了。
靖王皺著眉眼,展開手中已然被捏皺的紙條,是熟悉的雋秀字跡。他瞇了眼眸,便將它放置在燭火之上,燃作灰燼,丟了去。
星光稀疏里,信鴿飛遠(yuǎn)。
青衣女子的視線隨著白鴿望向天際,點(diǎn)滴星光落在她眉角。
王兄,莫要錯失良機(jī)。這是我給靖國的,也是給自己的。
。
“采朱,你走吧!比缒弁锸亲谱苹鸸。
“采朱不走,我會伴著公主!蹦鞘膛虻夭黄。
阿殷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揚(yáng):“你要伴著的公主已經(jīng)死了!
采朱驀地抬眸,看見她恍惚而蒼白的笑顏。
搖搖欲墜的身影緩緩走出背后滔天的火光:“采朱,謝謝,唯有你一直伴著我。”她躍上白馬,揚(yáng)起韁繩,卻是絕塵而去。
采朱忙不迭起身躍上另一匹馬,揮鞭追上前去,耳邊是馬蹄翻飛,她奮力揮動韁繩,可漸漸卻不見了公主的身影,終是緩緩松開手中的繩兒,借著月光,呆愣地望著踏過泥濘留下的馬蹄印。
她知曉已經(jīng)追不上公主了,也不該去追了。
那個年華璀璨的公主早在一紙和親里死了個干凈。
采朱驀地落淚。她長久地侍候在她身邊,卻始終不明白公主的執(zhí)拗。
“然后呢?”
髻兒簪花的小童趴在水邊小筑的橫欄上,支著腦袋問道。
一旁的老嫗替她理了理額角的碎發(fā),笑容牽動皺紋,依舊端莊模樣,許也曾是個美人兒。
“后來啊,后來就真的再沒有人見過那個公主,也不知是生是死。”她聲音微啞,卻是清淡溫爾。
“那那個公主喜歡著的人呢?他怎么樣了?”小童禁不住好奇不迭詢問著。
老嫗刮了下她小小的鼻頭,輕嘆一聲:“小語,你看,太陽要下山了,快些回家去吧!
小丫頭不滿地皺了皺鼻頭,口中不禁嘟囔:“那婆婆,明天你可要告訴我后來怎樣了!
“好。”她微微笑,年少時的風(fēng)姿已然隱匿無痕。
那老嫗靜靜坐在河邊的廊柱橫欄上,待到她抬眼時,日頭已然緩緩墜下橋頭。眼兒微瞇,細(xì)紋淡淡,她撫了撫發(fā)鬢,捋出一根霜發(fā),將它細(xì)細(xì)拉直,端看了幾眼,便揮手落在風(fēng)中。
她望著云邊越發(fā)泛紅的霞光,竟是怔怔出神了,口中喃喃:“后來?”
常熹公主尸骨未寒,靖國便以其無辜枉死為由,向徐國索要之前出讓的三處邊境城鎮(zhèn),徐國雖對世子妃之事倍感歉意,但此三處皆是重鎮(zhèn),竟是強(qiáng)硬拒絕。
這之后,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三年交戰(zhàn),徐靖兩敗俱傷,而此時北方辰國官員南下拜訪各國,默默間拉攏息、照、巳三國,與其建立盟約關(guān)系,其野心可昭。
徐王自然看出端倪,如今損耗國力與靖國這般僵持實(shí)為不妥,與靖國商議后,答應(yīng)歸還其兩座重鎮(zhèn),這才歇了戰(zhàn)火。
而三年間,靖國常熹公主早已以徐國世子妃之名,冷冷清清地葬在皇陵之中。到頭來所謂討要公義,不過一場利益,兩國心知肚明。
那日風(fēng)塵,當(dāng)他再次站在徐國城下,銀甲披身,長矛執(zhí)手,一切已然面目全非。
如今的他不再是個小小都尉,三年征戰(zhàn),雖是慘烈,他亦是立下不少功績,受封將軍也是當(dāng)然。然而,這些年沖鋒陷陣,生死攸關(guān)之時,他心頭想的念的唯有她而已。
那時聽到阿殷死在徐國的消息時,宋君喬就悔了。
原來所謂家國天下不過爾爾,遠(yuǎn)不及她,可來不及了。
只是他要去看一眼他的公主,活著也好死了也罷,不求安心,不求悔過,只是想見她。
硬朗勾勒輪廓,眼中愈加沉著,卻是染開淡淡霧色。
城門緩緩打開,他的眼前仿若還飄揚(yáng)著那日戚戚而決絕的妃紅衣袂。
“阿殷。”喉嚨里不禁喚出了這個名字,卻是被風(fēng)聲吹得支離破碎。
我來看你了,我來看你了。
宋君喬隨靖王前往徐國拜祭常熹,以顯兩國冰釋結(jié)好。
而待他見到三年前的那位溫玉世子時,他身邊早已是佳人相伴,常熹也不過只是當(dāng)了世子妃的名號。
他忽地不禁嗤笑,想來阿殷又怎么會在乎。
明明清楚她想要什么,卻生生推開了。
回眸間,又是五月光景,宮前白芍含苞。
靖王依著禮儀拜祭了他唯一的胞妹,佇立在她陵前許久。
天際飛鴿,清冷異常,玄墨朱襟的君王拂袖,不禁想起她那日在城頭的話,垂首輕語:“阿殷,我知你恨,卻到底還是靖國的公主!
靖王轉(zhuǎn)身看了眼身后恭敬頷首卻直直立著的將領(lǐng),道:“你且與她說說話吧!
“謝靖王!
陵墓前唯余他一人,細(xì)雨飄零,如同她出嫁那日的清晨。
宋君喬怔怔望著碑墓上刻寫的她的名諱,抬手想要觸碰,卻又緩緩放下。
雨絲迷蒙雙眼,瞳孔里氤氳一片。
不知她的腕子上是否還戴著那環(huán)鐲子,又或是早已碎了,丟了去?
曾許她一生一世,卻又親手碎了這諾言。相識,相戀,相離,如今已是死生契闊。
點(diǎn)點(diǎn)寒涼打落青石碑,不知是否含著他的懊悔與痛恨。
百戰(zhàn)沙場的男人終是抬手,磨了繭子的指尖輕輕撫上那冰冷鐫刻的“殷”字,它了無生命,如同現(xiàn)今在青玉石棺里安靜躺著的白骨。
火燒霞光,清影淡淡。
青衣女子騎著馬兒,微微顛簸,緩緩前行,她仰頭看進(jìn)斑駁枝葉圍困的天際,也不知走了幾日,不禁困乏。
已經(jīng)是靖國的邊境了啊,到底還是回來了。
迷蒙間,耳邊好像傳來馬車琳瑯的叮當(dāng)聲響,她走在那時嫁來徐國的路上,靜靜閉上眼眸,看見了那個護(hù)著自己伴著自己一路的宋君喬,忽又幻影浮散,真是殘忍得足夠她一生難以忘懷。
女子躍下馬,不似往日瑩白的手中牽著韁繩,漫無目的地前行。
指尖碰觸著靖國的花葉,她記起那年水鄉(xiāng)煙雨,尚且比自己高那么一丁點(diǎn)的宋君喬親手替她帶上玉鐲。
心中不禁苦澀。
阿殷從來只是個女兒家,心中所想罷不了是能嫁給心上人而已。
那年他走了,又回來了。
她信宋君喬,甚至待到一紙婚書宣召聽得心口寒涼時,亦不過愣證片刻。日日夜夜地等著盼著,總以為年少時許下承諾的人會來帶她走。
“哈哈哈哈哈哈哈……”帶我走……帶我走……?
縱然是出嫁那日他朝她伸手相扶時,阿殷心間也曾生出一絲期望。
她跌跌撞撞地走著,驀地嗤笑,腳步愈加踉蹌,終是失力地跪倒在林間,好似瘋了一般地癡笑,十指掩面,難掩戚戚,悲憤的啜泣聲響亮過一生,指尖溢出淚水打濕前襟,落入泥濘,了無蹤跡。
阿殷攤開雙手,看著盛著的淚水洗凈指尖的污漬,眼里怔怔,哭笑不得。
一生從未這般狼狽過,而以后也定然不會再有。
“宋君喬,為什么不帶我走?”
最后的低語沒入嗚咽里。
高城之中,他告訴她,他要迎娶葉家幺女。阿殷哭過求過,對著宋君喬,對著王兄,可他們都棄了她。
涼月傾顏,阿殷從不知自己竟能這般絕望與決絕。
是啊……她是公主,縱然任性妄為又如何!算計那女子失了清白又如何!
常熹公主心中唯有難平的怒火與悲戚。
可還不夠,于是,華光的火如同她心間的業(yè)火燃上天際。
兩具燒作白骨的尸體足夠她逃開宮廷禁錮。
阿殷失力地扶著樹干,細(xì)細(xì)思量。
原來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啊……真是好糟糕。
可她不后悔。
縱然一切重來,難道他便不會棄了自己么?只是不知道待到知曉自己死在了這場喜慶大婚中,宋君喬會怎樣,是不是這輩子都忘不了自己了呢?
“多好!彼W匝哉Z。
沒關(guān)系了,若是當(dāng)初等不到的,縱然以后等到了,她阿殷亦是不會再要了。
柔軟煙霧染上老嫗的霜發(fā),她倚著廊柱,眼眸微潤,幾分迷離,許是念起了歲月沉浮與過往悲歡。
倦怠攀上眼角,忽覺沉沉,瞳中月色隱隱,愈來愈淡。
素白衣袖緩緩垂下,露出干瘦粗糙的手,掌心是細(xì)密曲折的紋路。皺紋攀上手背,她撩起衣袖,碰著寒涼,微微一笑。瞬時,仿若坐在月下的是那亭亭的青衣女子,容貌如玉,笑靨如花。
手腕處灼傷的痕跡猙獰而丑陋,觸目異常,蜿蜒攀附手臂入袖,恍然間,一環(huán)玉鐲滑落腕處,白玉藏飄花,翠色漾人。
指尖輕捻,玉環(huán)搖搖欲墜,眼中流光。
如今是再也承不住它了。
玉鐲兒從她細(xì)瘦的手腕上緩緩滑落,她半瞇著眼眸,靜靜看著,卻再沒有氣力扣住這環(huán)鐲子。終是褪落指尖,沉入一池碧波漣漪里。
同心的漣漪里是許多年前許在水鄉(xiāng)里的諾言,只是鏡花水月,如今早已消散得誰人都不敢去記得了。
守住了家國天下,你可滿意?
粼粼碧色里,她唇角緋朱,胭脂染面,青衣著身,靜靜坐在月下,睡了,沉得禁不起絲毫叨擾。
“阿殷,等我,我會娶你!
“好!
風(fēng)清月影,唯余白鬢老嫗單薄身影,靜得默了萬籟。
經(jīng)年以往,北方辰國野心勃勃,吞并曾與之結(jié)盟的息,照兩國,唯余巳國殘喘至今。然其趁此,竟舉旗揮兵南下,而南方諸國因忌憚于辰國結(jié)盟吞并一事,一時各自為陣。
靖國地處南北交界,首當(dāng)其沖,因其殊死抵抗,戰(zhàn)事便持續(xù)了將近半年。
陰雨綿綿,雨水沿著屋檐無聲落下,落在溫厚而布滿繭子的掌心。
“第四十三年了啊。”
白發(fā)束髻的老將軍輕嘆,轉(zhuǎn)身看著水霧中的宮殿,抖擻一身銀袍盔甲,手中緊握虎頭紋飾的頭盔,一步一重地走進(jìn)朝堂。
朝堂之上空空如也,唯有年邁的君主坐在白龍紋雕刻的金碧王座之上,眉眼微沉思慮,幾分涼薄似故人。
“末將請命掛帥出征!”聲音暗啞而堅定。
君王默默,眼中晦暗,片刻,緩緩走下王座,看著垂首跪在眼前的人,矮身將他扶起。
“靖王,若是要讓我這把老骨頭死在病榻上,不如死在沙場上!還請恩準(zhǔn)!”
他堅定請命,靖王無奈,終是點(diǎn)頭答應(yīng)。
他忽又跪下,許久:“末將還有一事相求。”
“說。”
“若末將不幸戰(zhàn)死,尚且尋得回尸骨,還請靖王恩準(zhǔn)將我化了,灑在當(dāng)年常熹公主和親前往的那條路上!
“準(zhǔn)!
靖王合目不忍,不禁想起那日飛鴿傳信。
“謝靖王!
他起身,發(fā)鬢斑白,欲要離去。
“宋將軍!”靖王忽地喚住他,躊躇片刻,“孤待你凱旋!
“是!”
沙場之上,烈馬嘶鳴,銀色箭頭刺穿血肉。那身銀袍染作血色,持著戰(zhàn)旗,直直立著。
恍惚間,他仿若看見妃色衣袂,揚(yáng)過眼角。耳邊是廝殺喊叫的聲音,隱隱傳來金玉碰撞的幾許零丁。
轉(zhuǎn)頭,已是滿目瘡痍。
“宋君喬!
他忽地聽見有人喚他,那聲音熟悉而陌生,恍然怔住。
“宋君喬,宋君喬,我在這兒啊!
回眸,那念了一生的女子立在眼前,步搖掩面,喜紅繡鳳的衣擺拖曳半壁沙場。
她清麗的眉眼映在他已然緩緩沉落的眼瞳里。
“阿殷……”
紅衣人兒朝他伸出纖纖細(xì)手,白玉鐲子牢牢環(huán)住她的手腕,朱唇輕啟:“宋君喬,你來娶我了么?”
他努力伸手,好似握住她掌心的溫度,懊悔而欣喜。
“我知道……你沒死。”
那女子不語,莞爾一笑,仿若傾城色卻是落日余輝。
水鄉(xiāng)小雨,遠(yuǎn)郊的小小墳頭前,小童兒抹著衣袖嚶嚶唾棄,髻上簪著朵小小的白色花骨朵。立在一旁打傘的婦人矮下身,安慰地摸摸她的小發(fā)髻。
“娘,婆婆說好會告訴我后來的故事的。”
“婆婆她沒個親人,小語來看她,她一定很高興。”婦人但覺悲涼。
“婆婆,你種在屋前的白芍藥開花了!彼骂^上的小花兒,小心放在墳頭。
“走吧,小語!庇杲z淅瀝,匿了人影。
清遠(yuǎn)雨水里,灰石碑墓上的刻字歪歪扭扭,不甚工整,卻是清晰異!我笾。
插入書簽
繼續(xù)老題材OVO依舊是公主的故事╮(╯▽╰)╭
拖拖拉拉地總算寫完了~\(≧▽≦)/~
妹兒們真的忍心默默看完俺這么個冷文就撒手絕塵而去嘛!!
好雞摸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