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像是我曾擁有的遠古伊甸。在我十五歲的夏天。

　　六年了，我不敢忘卻喀納斯湖的碧綠澄澈。湖光倒映兩岸巍峨青山，山上有各種蔥郁曼妙的古老植被和巖石里隱約可見的千年海洋生物標本。那山千年前是埋藏在海洋深處的。

　　千年，多么動人的字眼，期間又能發(fā)生多少滄海桑田的變遷。我對他感慨。
　　他笑笑，伸手把我拉上快艇，一邊說，湖底可能有水怪，別害怕哦。聲音讓湖面漣漪蕩漾。

　　隨著快艇的急速行駛，我們的頭發(fā)在青翠山谷間飛揚。我努力睜大眼欣賞這令人魂魄悸動的世外美景，和他的身影，幾乎雙目眥裂。又用力吸進這片空氣，希望我的細胞里從此留下這里的味道，他的味道。
　　比起湖底的神秘水怪，我更在乎他。有那么一刻，我巴不得水怪倏然騰起，打破這鏡般的水面，把快艇掀翻，而我和他就此葬身喀納斯湖底。喀納斯美得絕倫，后來我去了同樣有水怪的尼斯湖，后者如千年玄鐵般了無生機，遠不及前者。

　　但什么都沒發(fā)生。如我所料。我也沒有抱憾。
　　就像我和他的分別如我所料一般，我也沒有長久感傷、悵惘。

　　我知道我們之間是特別的，彼此對雙方來說都是無法取代的。不管是曾相攜走過生命中的悠悠一長段，還是短短半個月，都已足夠。

　　為我們見證的還有天山上的天池和白羊，還有他牢牢牽著、我安穩(wěn)騎著的胡馬，還有吐魯番的紅巖熱浪，還有趁大人不在他用冰雪融水洗凈了喂我吃的葡萄，還有烏魯木齊博物館里的樓蘭美女干尸，還有那三十多道菜豐盛晚宴的氈房——在那盛宴上我沒吃駱駝肉、馬肉或任何菜肴，只是不停喝馬□□。很好喝，我不停喝，他不停斟。喝不夠，仿佛都化為咸海水在心里流成一片汪洋。我一直沖他傻笑，而他比我笑得還皎潔燦爛。但我們都感覺到，這兩顆心，分明沉浸在那天清晨攜手爬山俯瞰伊犁自治州時，空氣里盛夏的寒涼。

　　走之前，他陪我們?nèi)ス錇豸斈君R大巴扎。媽媽讓他幫忙挑了些干枯的雪蓮花。除了記憶和情意，那是他留給我唯一的紀念品。

　　回去后媽媽把雪蓮花泡了酒。我們偶爾喝一點，偶爾用來燉美味的雞湯。

　　六年了，他杳無音訊。我亦不曾試圖找尋。我們都知不會有奇跡發(fā)生。但我總能以愉悅的心情夢回那尺壁寸陰的半個月，夢見他如天山鷹隼般的鼻梁、喀納斯湖般的碧眼、火焰山紅巖般的肌膚，和我不曾停止渴望親吻的雙唇——那雙總是靦腆微笑的唇，夢里都在向我述說沙漠綠洲上的熾熱情話。

　　可是，六年后的暑假，那些酒終于用完了。瓶底的泡酒料失去精華，化為無用的綿軟廢渣。我盡力把雪蓮挑出來，裝進鐵盒里，將之收藏。那一夜，我又夢見他，卻是喀納斯水怪出現(xiàn)的夢境，而他向我道別，請我把他遺忘。六年前他都未向我道別，只是深情注視我，淺笑著說：你別忘、別忘。

　　醒來后，我掩面哭泣。心有靈犀的人才會知道，那是不詳。

　　這回是真正地永別了，我的哈薩克情郎，愿你安息在喀納斯湖里最溫柔的碧浪。不管我會不會重返新疆，會不會遠嫁他鄉(xiāng)，你都是我今生此世、往生來世，唯一的哈薩克情郎。

　　我心中的雪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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