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嫁做人婦十年，我容顏不在，他卻風(fēng)華正茂。在我嫁予他時，爹娘曾告誡過我，相公風(fēng)流，絕不會為我甘愿束縛自己。并非沒有擔(dān)心過，只因那時對相公太過信任，思量著過往種種，該是能彌補(bǔ)時間帶來的物是人非。
　　我不得不承認(rèn)，是我錯了。
　　是誰曾說過“總有人相濡以沫二十年，卻輸給天真或妖冶的一張臉�！倍晟星胰绱�，更何況我們之間只有短短十年。
　　庭院深深深幾許，又是一日孤寂。
　　我已記不清從何時起，我便只獨(dú)自一人在庭院閑看日升月落，看花開花落，燕去留痕。
　　我曾問過：“花殘是否唯剩得被拋棄的命運(yùn)？”
　　他答曰：“零落成泥碾作塵，香如故�！�
　　我又問：“倘若我如殘花那般，又如何？”
　　他答曰：“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嘴角微微上揚(yáng)，眉目盡染寵溺。
　　那一刻，我以為我看到了幸福的未來。到如今我才明白，那樣幸福的未來不屬于我。
　　我不會像個怨婦一般質(zhì)問他，強(qiáng)迫他許我幸福。留不住了便是留不住了。愛沒有了，但我仍需要自尊作為我后半輩子的支柱，更何況他也不曾給過我質(zhì)問的機(jī)會。
　　每日，都會有各種不同的人尋上門來，為風(fēng)流債也好，為官場債也好，林林總總，但就是沒有一個叫高其的人。我的相公高其，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了。高府如今，也只剩得我和幾個老仆人日日悠閑看云卷云舒。
　　高其并不是我的全部，我還有父母，還有楊禮。
　　高其厭惡我而流連于聲色場所后，楊禮曾經(jīng)來看過我，他看著我默默無言，沒有一詞半句，只伴我夜半飲酒一壺，增詞一首，便惋惜離去。
　　詞曰：意定三千風(fēng)流桃花債，看癡情人兒獨(dú)坐梳妝。怎生無良，盡憔悴了日日翹首望。
　　第二日，他又遣人送來一封書信，依舊是為我惋惜，痛斥高其的惡行云云，并在信的最后約我兩日后在紅樓一聚。
　　內(nèi)心掙扎過一番，我最終還是決定赴約。畢竟，人生在世，知己難逢。
　　這個想法本是很好的，可惜用在了不合適的時候。如果我知道赴約后會發(fā)生什么事，我一定不會再這么想。
　　在紅樓里遇到高其，是我和楊禮都始料未及的。
　　在走近紅樓大門的那一霎那，若非早就聽聞紅樓美食甲天下，眼前一片色彩妖嬈、鶯鶯燕燕，會讓我以為楊禮是約我相見于煙花之地。
　　如此傷風(fēng)敗俗、有侮清譽(yù)之事，先前的高其絕不會做。可眼前張揚(yáng)放肆之人，仍是高其那張五官精致如玉刻的臉，只是少了儒雅溫柔，多了風(fēng)流不羈。
　　黑黑的眼瞳從酒盞美食中抬起，只不過一眼，便叫我渾身冰冷。想逃離，卻挪不動腳步，想說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嗓子沙啞，無力言語。
　　楊禮快步走到我面前，隔斷我與高其的實(shí)現(xiàn)，拉著我離開紅樓。
　　我原以為，高其不在的這些天，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所謂孤寂，不過夜半獨(dú)飲；所謂思念，不過茶飯不思；所謂企盼，不過枯坐梳妝；所謂怨恨，不過痛徹心扉；所謂愛戀，也不過甘愿傾盡所有。
　　而此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些我自以為已經(jīng)是苦到極致的感受，在那一個傲慢、不屑、如看陌生人般冰點(diǎn)的眼神前敗得體無完膚。
　　我不曾發(fā)覺，高其對我而言，竟是如此重要。僅一個眼神，便讓我體會到這么多。
　　楊禮把我?guī)У搅硪患揖茦�，坐定后，看我回過神，他便開始道歉。
　　其實(shí)楊禮不必自責(zé)的，這根本不是他的錯。誰也不會知道高其會在我們相約的那一天，又那么巧在我們相約的地點(diǎn)吃飯。更何況私以為這樣見上一面，并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它讓我認(rèn)清了我對高其的真實(shí)感情。曾經(jīng)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即使虛假，卻仍然令我難以釋懷。
　　“從陽，我們一起離開吧�！�
　　“離開？去哪里？”
　　“去沒有高其的地方�！�
　　“……”
　　沒有高其的地方。
　　我垂目，讓發(fā)絲掩蓋自己無奈夾雜惋惜的神色。再抬眼，已是一副云淡風(fēng)輕。
　　“癡情斷腸枉配，雄鷹展翅當(dāng)飛�！�
　　楊禮聽罷抿唇，難掩失落。
　　我滿上酒盞，舉杯相邀。楊禮一飲而盡，個中苦澀，唯自知。
　　楊禮有才，十七歲那年收到當(dāng)時吏部尚書的青睞，經(jīng)舉薦拜在吏部尚書門下做文官，官八品。
　　那一年，我十六，高其十八，我嫁予高其。
　　那一年，也正是我們與楊禮相識之年。
　　十年間，楊禮的才識愈發(fā)過人，如今已官拜四品吏部尚書，而提拔楊禮之人也早已離開吏部，被封為成望侯，獲得一方封地。
　　如今的成望侯，十年前的吏部尚書，便是高其。
　　知遇之恩未還，于公于私，楊禮都不應(yīng)該如他所說，去一個沒有高其的地方。如若楊禮真的為了我放棄錦繡前程，那他當(dāng)初在我與高其面前許下的雄心大志該置于何處？我與高其，都不應(yīng)成為楊禮實(shí)現(xiàn)抱負(fù)的絆腳石。
　　決定是自己做的，我不后悔。與楊禮一起不問官場，解甲歸田，齊賞垂柳，享余世風(fēng)流，不失為一個好的選擇。可除卻楊禮的未來，我仍是放不下高其。癡情斷腸枉配，盡管情傷，癡情依舊。
　　只是我不曾想到的是，我與楊禮約見的第二日，朝廷就傳來消息——楊禮被人彈劾暫停職收監(jiān)，待真相查明再判。理由：濫用官職，貪贓枉法。彈劾之人：成望侯，高其。
　　十年前細(xì)雨綿綿，繁花最盛的季節(jié)，是楊禮與我夫妻二人結(jié)識的季節(jié)。
　　又是一年花雨紛飛，卻竟是這般物是人非。當(dāng)年一見的惺惺相惜究竟是敗給了什么。
　　窗外雨打濕的碎石小路上仿佛又見三人并肩賞花、談天論地的剪影；石制桌椅上三人把酒言歡、對邀詩詞的記憶仍清晰如昨；書房內(nèi)三人高談闊論、互許雄心，誓約共享錦秀前程風(fēng)光無限的豪情歷歷在目……
　　是誰，悲涼了現(xiàn)今，可惜了當(dāng)年。
　　扶額，掩面，無聲淚流。

　　二
　　“夫人，夫人，老爺回家了。”
　　手一抖，筆鋒一轉(zhuǎn)，點(diǎn)點(diǎn)傲梅化作一片血紅，觸目驚心。
　　高其，你為何選在此時回家。
　　“從陽。”聲音不高不低，不緊不慢，雖不如前日在紅樓所見那般冷漠，但也失去了當(dāng)初的柔和。
　　“侯爺，幾日不見，安好？”
　　“從陽不必掛心，一切安好�！�
　　“如此甚好，侯爺舟車勞累，先歇著，待從陽端茶好生伺候。”
　　“不勞煩，高其此番回來只為送一紙文書，吏部尚書吳秀航有約，從陽保重身體，不必相送�！�
　　“吏部尚書吳秀航”我呆站在原地細(xì)細(xì)咀嚼這短短的七字稱呼。吏部尚書的位子本是楊禮的。如此看來，楊禮停職收監(jiān)的判決怕是已下。
　　高其遞給我一張紙，而后便邁步離開。
　　高其毫不留戀離開的背影，為何越看越模糊。好不容易來見我，好不容易可以說上話，可是寥寥幾句，盡是生分，仿佛回到相識之初。若能相視一眼，互許傾心也罷。
　　可惜我要的不是人生若只如初見般雖美好，但不親近的相敬如賓。我渴望的是花前月下、促膝長談的陪伴，即使無話也能相視一笑的默契。
　　拳頭越握越緊，指甲嵌入掌心，不覺疼，唯剩悲涼。
　　手中紙張皺了，我猛然記起。
　　撫平紙張，第一眼，暗自松了一口氣，因?yàn)闆]有看見“休書”二字。第二眼，兀自嘆了一口氣，這是一張判決書，楊禮的判決書——原吏部尚書楊禮濫用官職、貪贓枉法之疑已坐實(shí)，念其以往于國有功，今從輕處罰，官罷嘉縣知府，即日啟程，特此公告。
　　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楊禮被誣陷獲罪后所得的最好結(jié)果，畢竟留住了性命。但無論如何，我憐惜他命運(yùn)不濟(jì)、生不逢時，一身才情無處施展，滿心抱負(fù)無法實(shí)現(xiàn)。我愧對他，他敬我愛我，視我如知己，我卻心念高其，終是負(fù)他。
　　幾日后，楊禮前往嘉縣，我去送他。
　　我滿上酒，為他餞行。他依舊是豪爽地一飲而盡。
　　“對不住。”我想，我總歸是要向楊禮道歉，為自己，也為高其。
　　“從陽見外了，官場黑暗，遠(yuǎn)非你我所能想象，想要獨(dú)善其身，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實(shí)在難。楊禮不愿委曲求全，折辱了自己，寧愿歸隱一方，自得其樂�！�
　　確實(shí)，楊禮太過剛毅，能屈能伸式的大丈夫角色不適合他。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官場也不適合他。并非他過于單純善良，而是不愿貶低自我，不懈爭斗。
　　也正是因?yàn)樗麚碛羞@份剛毅，才有遠(yuǎn)大的抱負(fù)，可誰能想到如今卻是這份剛毅阻礙了他實(shí)現(xiàn)抱負(fù)的腳步呢？這怎能不讓人嘆息。
　　我?guī)撞豢陕劦膰@息最終還是落入楊禮耳中，他便反過來安慰我。
　　臨走之際，楊禮突然提到高其。我已經(jīng)做好替高其承受他的不滿與怨恨，可沒想到楊禮卻對我說：“答應(yīng)我，我的事，無論如何不要責(zé)怪高其，今后無論發(fā)生何事，也不要責(zé)怪高其�！�
　　我吃驚地看著他，希望他繼續(xù)說些什么，為他的話做出一個解釋�？伤麉s翻身上馬，揮舞馬鞭，瀟灑遠(yuǎn)去，留一騎塵土飛揚(yáng)。
　　看著他策馬的背影，我怔怔出神。下次再見，遙遙無期�？墒�，我的選擇，我不后悔。相信楊禮也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
　　楊禮不恨高其，我感激他，也從心底里敬佩他，他確是心胸寬廣之人�？墒�，我卻過不了自己那一關(guān)，我沒有楊禮的豁達(dá)，我做不到像他一樣對此事云淡風(fēng)輕。我責(zé)怪高其，怪他不念舊情，怪他心狠手辣，怪他舍棄堅(jiān)持了十年的剛正。
　　十年前我所嫁的高其已經(jīng)不在了，我把他葬在心里，如今剩下，只有冷血無情的成望侯。

　　三
　　心里煩悶，不想回去那個冷清的家，甚至，沒有高其，那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家了。
　　進(jìn)了城門，我沿著河岸茫茫然走著。兩岸楊柳依依，春日一派生機(jī)，可卻入不了我心。有些事，有些人，想忘也忘不了，在心里扎根，徒嘆息，無奈矣。
　　京城如昔人來人往，吆喝聲、嬉鬧聲不絕于耳，只可惜，進(jìn)得了耳中，卻被擋在了心門外，這些他們的熱鬧，與我無關(guān)。
　　滿腹心事，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幸惶ь^，“翠怡樓”三個大字入眼，驚了一跳。這是京城最有名的妓院。家里老仆告知我近日來高其便是宿于此。
　　我心虛地環(huán)顧四周，遠(yuǎn)處緞紅錦袍、紫金束發(fā)的身影叫我驀地一驚，立刻轉(zhuǎn)身借賣傘的鋪?zhàn)诱趽�，看著高其和一男子走進(jìn)翠怡樓。
　　也許是我的目光太過肆無忌憚，直到高其身影消失在翠怡樓門前許久我仍站在傘鋪旁發(fā)呆，賣傘的老伯微微嘆息一聲道：“姑娘，別看了，人都走了，這成望侯再好看也不可得啊�！�
　　我聞聲心里很不是滋味，忙向老伯道歉。
　　老伯?dāng)[擺手，看了我半晌，繼續(xù)道：“侯爺原本也是個好官啊，可惜了，不知為何最近竟沉迷女色，冷落家中賢妻，真苦了那姑娘�！�
　　我微微頷首，遮掩神情，也掩住心中暗涌，問：“可不是聽說侯爺夫婦自成親以來便很是恩愛么？”
　　“是啊，可這世事難料啊，不止如此，還聽說侯爺前幾日親自彈劾吏部尚書楊禮楊大人，又是一位好官，就這么沒了�！�
　　說到這兒，老布難掩心中所感，臉上盡是可惜。也是，楊禮在位時，確是以為深得人心的好官，也難怪百姓如此痛心疾首。
　　“唉，不知侯爺為何淪落至此，老伯可知道些什么？”
　　老伯聽我如此問，緊張地朝四周望了望，見沒有客人，便湊到我耳邊，神秘兮兮道：“我聽說是因?yàn)閯偵先翁娴魲钌袝膮切愫�，我日日賣傘，日日看見他們結(jié)伴前來翠怡樓�！�
　　吳秀航？是那日高其回家一會兒便要離開去見的人？看來這流傳的也不無道理，可吳秀航是何許人也，竟能讓高其如此改變甚至不擇手段除掉楊禮？
　　未等我回話，老伯便繼續(xù)道：“姑娘，別想了，且不說侯爺已經(jīng)不復(fù)當(dāng)初，即使他未變，依他與其妻的關(guān)系，你也未必能插足，回頭是岸啊�！�
　　聽了老伯語重心長的話，我發(fā)現(xiàn)他竟將我當(dāng)成了仰慕高其春心始動的小姑娘，霎時哭笑不得，可是仔細(xì)一想，我如今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即使心里千瘡百孔，卻仍不死心，不愿放手，深信其中必有誤會，只等高其回頭。
　　我向老伯道謝，挑了把傘給過銀子，便匆匆離開了翠怡樓。
　　心緒萬千，我仍是毫無目的地在街上行走，心中疑慮不斷，卻始終得不到解答。
　　不知走了多久，想了多久，天色漸晚，肚子也餓了。我瞧了瞧旁邊的紅樓，駐足，又想起那日與楊禮約于此卻偶遇高其，想起那讓我從頭冷到腳的眼神，又忍不住嘆了口氣。猶豫片刻，還是邁進(jìn)紅樓跟小二要了些小菜，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
　　“聽說今日午后翠怡樓起火了。”
　　“可不是，我都看見了，那火燒得旺呀，老鴇一直嚷嚷，怪可憐的，也不知道香香有沒有受傷。”
　　“這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成望侯和吳尚書當(dāng)時也在翠怡樓里�！�
　　……
　　翠怡樓失火了？高其也在？高其受傷了？想到這里，心里恐懼襲來。
　　高其，你千萬別出事！
　　沖出紅樓，很想馬上見到高其完好無損地站在我面前，哪怕依然是冷如冰的眼神也可以，千萬別……
　　翠怡樓已經(jīng)沒了，若高其沒死，多半會被送回高府。念及此，我急忙往家里趕，希望一進(jìn)門，就看到高其坐在大堂細(xì)細(xì)品茶，或是在院子賞花、看書……總之，希望他安好。
　　當(dāng)我趕回家推開門之時，沒有看到高其。但看著四處跑動的仆人和正在大堂商量著什么的大夫和一名年輕男子，我知道，高其在家。
　　我走到臥室，往里看，高其胸膛纏著一圈圈繃帶，披著外衣，虛弱地靠在榻邊。
　　看這傷勢，不像是燒傷，倒像是刀傷劍傷之類的。
　　他臉朝著窗外，眼睛一眨不眨，似在發(fā)呆。
　　順著他的是視線看去，窗外，兩只麻雀在樹上跳來跳去，或是覓食，或是打鬧，嘰嘰喳喳鬧騰得正歡。
　　我放輕腳步，但沒走幾步，高其就發(fā)現(xiàn)了。
　　他轉(zhuǎn)過臉，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我猛地一驚，此驚，是驚喜，也是驚訝，因?yàn)楸M管只有一瞬，我也看到了高其眼底一閃而過的溫柔與關(guān)懷。但也只有一瞬，又恢復(fù)到我想象中的漠然。
　　我緩緩走過去，伸出手，想撫摸高其蒼白的臉頰，可他卻微一偏頭，不動聲色地避開我的手。
　　我只好收回尷尬在半空中的手，迅速整理著一肚子想說的話，好不容易決定開口：“你……”
　　不等我說第二個字，高其便搶先開口打斷：“既然你回來了，我明日便離開，今晚委屈你到客房將就一晚了�！�
　　不容商量的語氣，一開口，便是要離開。盡管表面裝得再無所謂，心里也不能做到波瀾不驚。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高其能如此若無其事地狠下心，難道十年朝夕相處不過是一場夢？美夢初醒方有回味不舍，那高其如今卻是半點(diǎn)眷念也無，若非受傷被送回家，他定不會主動回府，也不會主動來見我，而是像眼前這般躲避我。
　　我在，他便走。
　　他就如此厭倦我，如此不愿見我么？他是否有想過我受到這樣的對待會作何感想。
　　我累了，我不想在裝作高其的所作所為對我而言毫無影響，我不想再強(qiáng)顏歡笑面對周圍的人，也不想再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個誤會，不顧一切相信高其。
　　不想再欺騙自己。
　　如果高其心里還有我一點(diǎn)，哪怕只有一點(diǎn)，也不會連話都不讓我開口說完，更不會一開口便是命令式地告知下次不見面的時間。
　　所以我不再克制，憤怒脫口而出：“這是高府，自是侯爺做主，不必向從陽交代，侯爺自便！”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踏出房門，沒有給高其說第二句話的機(jī)會。
　　雖然我明白我們之間缺少靜下心來的交談，自高其變了以來，我們連話都說得不超過五句，寥寥幾句話，又怎能各自表明心意？但我承認(rèn)自己真沒有楊禮那樣的胸懷，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做不到一味忍讓。
　　所以，高其，如果這是你所愿，那我成全你。
　　趁著高其在大堂見那年輕男子時，我進(jìn)屋收拾好衣物，離開了高府。
　　親自關(guān)上高府大門的那刻，我動作還是忍不住頓了頓。走了，也許就是結(jié)束了，這個選擇，很難過。
　　我突然想到楊禮，不知他在決定帶我走，決定放下高官厚祿與抱負(fù)之時，是否如我此刻般內(nèi)心掙扎。
　　我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高府，離開京城，離開高其。
　　當(dāng)高其發(fā)現(xiàn)不見了我，會不會后悔，會不會為了實(shí)現(xiàn)當(dāng)初與我白頭偕老的諾言而天涯海角地找我。
　　明知道他不會，但我還是忍不住淌了兩行清淚。
　　這也許，便是永別了。我會把高其記在心里的，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溫柔寵溺，他的冷漠狠心，我全部接受，珍藏心中。
　　高其，再見，愿你一切安好。

　　四
　　從陽是我的妻子，是我十年前就決定要用一生守候的人。
　　楊禮是我的好兄弟，十年前，我們便約定相互扶持，榮辱與共。
　　可是在生命面前，我發(fā)現(xiàn)什么妻子啊兄弟啊，都不重要，說到底，只不過是一個身份，一個稱呼罷了。
　　有什么，能比他們都活著更重要呢？
　　本來事情沒有那么復(fù)雜，一切都會按照我們所希望的軌跡有條不紊地繼續(xù)下去。
　　如果沒有那本賬簿。
　　如今朝廷分三派。一派是左丞相張升為首的左黨，一派是以右丞相余冬為首的右黨，還有一派是以我為首的外黨。三黨相互制衡，各司其職，倒也有一段時間相安無事。
　　左相是文官之首，右相是武將之首，成望侯則掌握了除各將軍手中兵權(quán)外的兵權(quán)，占了舉國勢力的三分之一。右相與我手中加起來近二分之一的兵權(quán)，確實(shí)是一個很大的誘惑。所以當(dāng)我在書房中看見一本記錄了右相余冬私吞錢財，私下招兵買馬打制兵器意圖謀反的鐵證的賬簿時，我立刻就明白了，張升果然等不及了想要把右黨和外黨一網(wǎng)打盡。
　　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楊禮很快便知道了我手中有余冬的把柄，相信不用多久，朝廷上下便會議論紛紛。右黨知道了這個消息，一定也會有所行動。
　　尚且不論別人是否會懷疑這本賬簿的真假，但余冬定然不會按兵不動，即使不敢斷定我手里的這本賬簿是真的，他也一定會想盡辦法探虛實(shí)。此所謂，做賊心虛。
　　無論是哪一種結(jié)果，無論我怎么做，都注定永無寧日。
　　張升，你這招借刀殺人，不可謂不高明。
　　我知道，余冬的人早已在四周虎視眈眈，一旦我露出半點(diǎn)想要進(jìn)宮面圣的跡象，必定將我五馬分尸。
　　我不能繼續(xù)留在家里，必須與家里斷絕一切關(guān)系，只有這樣，才能讓余冬相信從陽與此事無半點(diǎn)關(guān)系。只要他不是喪心病狂之人，從陽便可以保住性命，即使沒有我，她也可以很好的過完余生。
　　我不能揭發(fā)余冬，否則他定會魚死網(wǎng)破，讓張升陰謀得逞、坐享其成。但同時，我又要一邊防著余冬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暗殺，一邊保護(hù)好罪證，想辦法拖著張升，不讓他向圣上誣陷我伙同余冬謀反。
　　盡管這個做法會置我于非常危險的境地，但至少從陽安全了，楊禮也不會被我連累。
　　可是楊禮卻偏偏不認(rèn)同我的做法，堅(jiān)持要揭發(fā)余冬。
　　其實(shí)我可以理解，以他的性格，他一定不會向余冬、向張升委曲求全。他有抱負(fù)，也不缺乏一顆忠君愛國的心。
　　我原以為楊禮是本著誓死保衛(wèi)江山的想法反對我，直到他趁我不注意盜走了賬簿，我才恍然，他只是想讓余冬把矛頭轉(zhuǎn)向他，借此來保全我，保全外黨，保全從陽。
　　但楊禮畢竟年輕，對官場黑暗估量不足，這么做，只會促使張升加快誣陷外黨的腳步而已。
　　即使他這么做真的有效，我也不會犧牲楊禮來保全自己，且不說我會良心不安，從陽也不會愿意我這么做。
　　所以，我必須在楊禮面圣之前有所行動。阻止得了楊禮一次，難保還有第二次，我只能采取極端的做法，想辦法讓他遠(yuǎn)離京城，遠(yuǎn)離這些官場的是是非非。
　　也許我不應(yīng)該把楊禮帶進(jìn)官場，而后一路上順風(fēng)順?biāo)瑳]有見識到官場背后黑暗的爭斗。如果我離開了，也會擔(dān)心他一個人會太過正直被人陷害。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下定決定把他的那份純真一直維持下去。
　　如今讓他離開，他定不愿，但我說過，在生命面前，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活著，才有希望。作為兄弟，作為知己，這樣才是最好的選擇。
　　楊禮還在牢里時，我曾去看過他。他意料之外地沒有同我爭辯，也鮮少說話，只在我要離開時喊了一聲“大哥”。
　　他說，這是最后一次喊我了。
　　他說，最后的最后，會為我齋戒七日祈禱。
　　他還說，不要后悔。
　　我知道的，在親手將楊禮送入牢里的那刻起，我就沒有退路了。
　　但是最后能聽到楊禮喊一聲“大哥”，這輩子的兄弟，值得了。
　　手里的這本賬簿，不是我對付余冬的武器，是張升不費(fèi)吹灰之力滅我外黨的法寶，我無處可逃。
　　如楊禮所愿，我不后悔，我堅(jiān)持自己認(rèn)定該做的事。所以在刺客的利劍再次刺入我胸膛的時候，我不難過，至少，楊禮安全了，從陽也安全了。
　　可是我為什么還是哭了。
　　我想起從陽望向我時受傷的眼神，那么無辜，讓我心疼無處躲；想起從陽終于放手轉(zhuǎn)身決絕離去的身影；想起我顫顫巍巍伸出的手，如果那時她回首，只需一眼，我們的結(jié)果是不是就會有所不同。
　　從陽，我不曾騙過你�！傲懵涑赡嗄胱鲏m，香如故”，無論怎樣的你，我都愛著，只是我還是食言了，沒有辦法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從陽，對不起，不要等我了。

　　五
　　我離開一個月后，都城的消息傳到嘉縣，有人說，吏部尚書吳秀航遇刺身亡。
　　一時間，嘉縣上下皆在談?wù)摯耸�。吳秀航與成望侯的事成為百姓茶余飯后的消遣。
　　只是，談?wù)摰迷俣啵仓皇窍�。都城遠(yuǎn)在千里之外，與嘉縣又能有多少關(guān)系呢？
　　又是一月。初夏，楊柳依依，花雨紛飛眨眼已成記憶，眼前只有一片粉綠的荷塘。
　　午后，太陽高懸，蟬鳴不斷。
　　鄰居家的小丫頭蹦蹦跳跳地跑來告訴我，說今日府衙好多報官的人都得不到受理，師爺說知府大人要離開府衙七日，要待其回來方可升堂。
　　到承恩寺送蔬菜谷糧的林大哥來家里串門的時候說近日寺里不知來了哪位貴客，閉寺七日，聽僧人說貴客是為了誰禱告呢。嘖嘖，真有面子，還要閉寺。
　　去做新衣時成衣鋪的掌柜說最近京城可不太平，老有刺客到處殺人，右丞相余冬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斬首示眾。這一下子就沒了兩位朝廷大員，實(shí)在是可惜啊……
　　……
　　日子一天天地過，日月交替，春去秋來年又年；無數(shù)花開又落，從萬人矚目、倍受欣賞贊嘆的美艷到鋪陳遍地點(diǎn)綴荒野，成為腳下物。被人遺忘，被人踐踏，實(shí)在悲哀。
　　只是，靜靜躺在地上凋零的殘花在我眼中依然美麗，因?yàn)樵?jīng)有人和我說過“零落成泥碾作塵，香如故”。是的，不管外表如何變化，香如故。
　　高其，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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