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片沼澤.

　　天地初開之時,我原本是不存在的.那時候陸地和海洋界限分明,到處生長著馥郁的鮮花和
　　甘美的果實,神的寵兒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做該隱的人拿起鋒利的斧頭,砍下了他親生弟弟的頭顱.鮮血灑在地上
　　,開出了一朵朵妖艷的紅花,后來的人們叫她罌粟.這浸染著受害者殷紅血液的惡之花,象
　　瘟疫一般在土地上蔓延,瘋狂地煽動著人們心底掩蓋起來的罪惡.最終,天堂變成了地獄.

　　諸神憤怒,招來洪水滔天,吞沒整個世界.惟有挪亞方舟里聽從神諭躲藏起來的生物得以幸
　　免.七日之后,大水退去,而我因此降生.

　　神賦予我的使命,是誘惑,還有吞噬.

　　所有的生物都是愚蠢的.他們總是被美麗的外表所欺騙,看不到下面潛藏的危險.所以我
　　不斷看到有各種各樣的生物被我的誘餌——漂亮的花兒、草兒們吸引,從而掉下這無底
　　的陷阱,永世不得超生.他們死前的神情,都是一樣的驚恐莫名,一樣的難以置信,一樣的
　　死不瞑目,而我卻早已麻木不仁.

　　花開花謝,滄海桑田.被我困住的靈魂也越來越多.神說過,若是有了一千個,便可以滿足
　　我一個愿望.每每想到此,我總是忍不住的笑,笑得身上的花草們跟著輕輕顫動.要是到那
　　時候,我告訴神說,我沒有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他的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畢竟,我不過只是
　　一片沼澤,對于那些生物來說,我不過是件不會移動的物體;而他們對我而言,也不過只是
　　件會移動的物體罷了.

　　我是一片沼澤,從未想過要改變.

　　二

　　直到那一日，我見到了那個人。

　　那是一個平淡的黃昏，平常得跟以往任何一個黃昏一樣。他就那樣靜靜地向我走來，夕陽
　　薄薄的光暈?zāi)ㄔ谒贻p的臉上，卻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我沒有在意。玩了上千年守株待兔的游戲，我僅存的感覺，只有看透一切的厭倦，以及
　　落寞。我沒有朋友，沒有感情，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穿過這厚厚的泥漿，傳到我的心里，如
　　果我還有“心”的話。

　　我就這樣看著他慢慢向我走來，有風(fēng)拂過，飄起他額上的發(fā)絲。他長得實在不算漂亮，
　　如果以人類的眼光來評判的話。然而對我而言，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當(dāng)附著的皮肉完全
　　腐爛之后，剩下的也不過就是一副白骨，沒有任何區(qū)別。

　　他走過來，一步踏進(jìn)了我所設(shè)立的陷阱。深淵下那些萬劫不復(fù)的靈魂在冷笑，從此這片
　　沼澤里又會多一條冤魂，他們興奮著，因為又有一個傻瓜走上了和他們當(dāng)初相同的道路，
　　又有一個倒霉鬼從此不得超生。

　　他卻毫不理會。凝視著自己緩緩下沉的身軀，他的眼里沒有恐懼，沒有絕望，相反，那
　　雙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只有一片安祥與自然，仿佛這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最完美的
　　結(jié)局。他甚至在微笑，連眼瞳里都滿是溫暖的笑意。

　　他是第一個不是受了誘惑而來到這里的人。

　　我突然不希望那些漆黑的淤泥就這樣湮沒了他，湮沒了那雙溫暖如玉的眼睛。
　　我為這突如其來的荒唐想法不安起來。

　　三

　　記住，你的使命是吞噬。

　　神的告誡再一次在耳邊響起。
　　我當(dāng)然記得，我吞噬一切，包括自己的情感，——如果我會有情感的話，那是我的宿命。
　　所以我什么都沒做，任由淤泥吞沒了他，還有那雙目光有如三月春風(fēng)般和暖的眼睛。只
　　是——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久久揮之不去，而我，也開始變得前所未有的煩躁。

　　那個人，是來求死的。
　　神不知何時已來到我身旁。
　　求死？為什么？
　　我抬起頭來望著他，他的臉上是一徑的悲天憫人。
　　因為，他的愛人先他而去。他無力回天。
　　愛人？
　　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了上來。
　　愛人是什么？很重要的東西么？
　　愛人就是……他略略遲疑，頓了一頓才說道：對一個人而言最寶貴的，情愿傾其一生
　　去保護(hù)，去追隨的那一個人。
　　喔。

　　我記得，人的生命都很短，一般不會超過百年。所以他們對自己的生命也格外珍惜。究
　　竟是什么力量，可以讓那個人放棄了一切，選擇死亡？我——我——我也會有機(jī)會，體
　　驗?zāi)欠N充滿魔力的力量么？

　　神卻沒有再說話，只微微地嘆了口氣。

　　四

　　我也沒有再往下問。
　　天道昭彰，報應(yīng)不爽。冥冥中自有天意，沒有誰逃得過。
　　神說過，我也一直記得。

　　后來的日子里，我和那個人漸漸熟識起來，當(dāng)然，我指的是他的魂魄。
　　他不大愛說話，他喜歡微笑，他喜歡獨自望著靜夜里漫天的星光出神，他告訴
　　我，他叫做易。

　　你呢？他細(xì)長的眉弓彎著淡淡的笑意，你叫什么？
　　我？我茫然。我只知道自己是一片沼澤，從未想過要有什么名字。
　　沒有么？他略微有些失望，不過很快便再次微笑起來，我取一個字，以后便
　　叫你澤罷，好么？
　　好阿。我也輕輕的笑。
　　于是我有了名字。

　　再后來，我知道了許多關(guān)于他的愛人的事情。
　　澤，她叫星，她的眼睛就象夜空里閃爍的星星一般明亮……
　　澤，她最溫柔了，從來不會發(fā)脾氣……
　　澤，她最體貼了，每天都做好了飯菜等我回來……
　　澤，她很聰明呢，沒有什么難題能難倒她……
　　每次他這么近乎自言自語的呢喃時，我總是默默地聽著。終于有一次我忍不住
　　問他，那現(xiàn)在呢？你后悔了么？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轉(zhuǎn)過了身去。

　　被沼澤吞噬的靈魂永遠(yuǎn)不能轉(zhuǎn)世投生，他和星也就永無相見之時。
　　我只是奇怪，一向慈悲為懷的神如何絕情至此。假若這是天意，我詛咒這可憎
　　的命運！

　　五

　　終于，被我困住的靈魂有了一千個。
　　神應(yīng)允過我，要滿足我一個愿望。

　　那么，我望著神蓮花般的容顏，我的愿望是：讓被我困住的靈魂們自由吧。
　　你考慮好了么？
　　神象是沒有料到我會提出這樣的愿望，他的臉上隱隱混雜著驚奇和憐憫的神色。
　　這些年來，你和那個人接觸過多，早已人化。你不再是以前那片沒有任何情感的沼澤
　　了�，F(xiàn)在的你，就象普通人一般，有情緒的起落，會掙扎，會痛苦，會難過。倘若他
　　走了，你能忍受下一個千年里，一個人的孤獨寂寞么？你能忍受無休無止的思念，象
　　毒蛇一般緊緊纏住你，無法擺脫么？人生只有百年，你要忍受的，卻是千年的長限啊。

　　我垂下頭。身體一陣顫抖。終于明白了一向慈悲的神何以絕情至此，而不讓易和星相
　　見，卻原來是為我，為偏袒我的感受。他早就看出來我喜歡易，難道這一切都是早已
　　注定了，無法改變的？

　　可是我……我……
　　我抬起頭，望著神的雙眼已隱隱有霧氣縈繞。
　　我堅持我的愿望。還記得您當(dāng)初告訴過我的，愛人，就是對一個人而言最寶貴的，情
　　愿傾其一生去追隨、去保護(hù)的那一個人。我雖然不是人，但我現(xiàn)在的心情，和易對星
　　的心情是一樣的，我希望他幸福。

　　神沒有再說話。當(dāng)他轉(zhuǎn)身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是一片沼澤，從未想過要改變。
　　所不同的是，我有自己的名字，并且知道什么叫做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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