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寫人生，墨書流年。那一撮染墨的白毫之下，流淌的是涓涓的柔情千里，湯湯的豪情萬丈。滄海桑田，日月更迭，有誰還記當年素手執(zhí)桿，舞墨白宣，譜寫千年一嘆。

　�。ㄒ唬┫茨耆A

　　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潛藏著一只金匱，她傾吐著如絲般的生命，纏繞住那些如琉璃般晶瑩剔透的歲月。因為晶瑩，所以容易晦暗，因為剔透，所以容易污濁。因為易碎，所以需要她用生命去守護。柔韌厚密的繭，是金匱織就的鐵布衫，卻也掩藏了那段記憶的霓虹。誰的手指觸摸了我封藏的記憶？破繭的那刻，我看到的不是舒展斑斕雙翅的化蝶重生，而是沉寂在那雙琉璃般的眼睛里的洗墨年華。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我第一次聽見有人這么形容他寫的字，不由嗤笑�，樼鹜跏�，師從衛(wèi)爍，東床快婿，多少光彩四溢的頭銜之下，再得一個"天下第一"也非難事，否則豈非辜負了那竊讀《筆論》、臨川洗墨的韶華歲月。只是與我看來，那所謂行云流水之作，無非沿襲了衛(wèi)夫人銜柳拈花的風流之態(tài)。"書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風流有余，霸氣不足，豈是男兒之作？縱然三年江州洗墨，草書學張芝，正書學鐘繇，博采眾長，精研體勢，一變漢魏以來波挑用筆，獨創(chuàng)圓轉(zhuǎn)流利之風格，獨缺"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的氣勢，也只是金玉其外，博得洛神風采，也是極致了。

　　想我祖蒙恬，乃秦國大將，策馬沙場，征戰(zhàn)一生。太史公曾嘆："蒙氏秦將，內(nèi)史忠賢。長城首筑，萬里安邊。"男兒自當如此！當年蒙將軍以枯木為管，鹿毛為柱，羊毛為被，始創(chuàng)毛筆，所謂"蒼毫"。文以治武，方為文之意義所在。且看今日之王羲之，沉溺筆畫之間，只知舞文弄墨，卻不知其之所以為文是在筆畫之外。

　　可恨他明明才華橫溢，偏偏自甘山林。舉薦之恩，他視如蛇蝎；仕途之運，他棄如敝履；流水曲觴，他卻甘之如飴。蔡邕古碑讓他流連忘返，郗鑒選婿便可忘之腦后。坦腹東床，卻陰錯陽差入了郗太尉之慧眼，成就"東床快婿"的風流美談。從此佳人在抱，仕途亨暢。他人戎馬一生方得將軍威名，王羲之何德何能，焉受得起右軍之銜？與驃騎將軍王述不和，便可稱病棄官，將江山社稷置于何地！

　　會稽山陰之蘭亭，謝安孫綽之輩齊聚之時，我終得一窺逸少閑云野鶴之態(tài)。流殤曲水之畔，他早已不若當年風華絕代。鬢生華發(fā)，一樽還酹江月。洗墨年華早已流逝，如今的他手不染墨便可揮就一山春色，又豈再是那個撩袍洗筆的弱冠少年。不變的，是他永遠悠閑自在的心態(tài)，實在恨得讓人咬牙切齒。
　　那是最后一次見他。最后一次見他，他已知天命，不久便會歸天。而我那時，尚不知自己的命途。

　�。ǘ〾m封歲月

　　我叫墨竹，不是筆下墨染之竹，而是體透墨香之竹。我的生命因此終結(jié)，也因此延續(xù)。三年墨汁的滋潤，使我再也無法逃離命運的輪回。忘記了那時的刀光劍影，忘記了那時的日曬火烤，忘記了生命蛻變的撕裂之痛，只知道重生的那一刻，便是為了在沉香木棺中塵封千年。我應(yīng)感謝那個我所嫉恨的人，他的虛名，成就了我被禁錮的永遠。

　　多少人想要借他的名聲博取名利，費盡心機、金堆玉砌的"珍寶"，卻不如那桿墨池旁生長的毛竹。世人寧愿相信，那樸實無華的一支筆，就是王羲之揮就《蘭亭序》的那桿。因為，它是墨竹，生長在墨池邊，見證了那人一千多個洗墨的日夜。

　　我痛恨著他帶給我的一切榮耀，卻不由慶幸，那榮耀帶給我的一次機遇。多少年的等待，只為遇見那位一定四海、文韜武略的蓋世英雄，我的命定之人。

　　濟世安民，那是他名字的含義。我靜靜地躺在那錦盒華鍛之中，日復(fù)一日地觀望著他的一切，似乎三百年的輾轉(zhuǎn)蹉跎，只是為了等待這些無聲相處的時刻。我期盼著他執(zhí)起我手的那一刻，卻又像羞怯的新娘一樣忐忑。我知道我生命的脆弱，我早已過了可以肆意揮灑、意氣風發(fā)的年紀，可是，我是那么渴望著他手指的溫度。

　　筆，看不懂人類的文字，只能從自己腳下舞出的步伐中揣摩執(zhí)筆之人的思想。我也想讀懂他幽深的眼睛里藏著的一切。而我只能看著他手執(zhí)小楷筆，一詞一句用朱砂勾勒。天下蒼生，一筆而定。那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夢。

　　然而，我終究在那字里行間看見了比朱砂更紅的顏色。帝王的龍袍，要用多少金線來掩飾鮮血的顏色！一個"殺"字，斬斷了世上的愛恨情仇，澆滅了心田的溫柔慈悲。高陽公主，從此永失辯機。我突然想起，當年帝王之路上流淌的鮮血里有那么一滴，是他割舍不斷的血緣。玄武門下，曾經(jīng)躺著他兄弟的尸體。

　　我曾殷切期盼著親自舞出《帝范》的那一天，透過高陽絕望的笑容，我看到了那平靜的帝王規(guī)則間洶涌著生殺決斷的波瀾。他是一位偉大的帝王，卻不是我的命定之人。

　　魏征可以諫太宗十思，長孫皇后可以立《女則》輔帝，可他們不會勸他留人一命。他們是一類人，為了天下，為了帝位，可以拋下人間冷暖。而我，或許早被那三年墨香俘虜了，鮮血的腥氣，令我眩暈。

　　在無數(shù)遍的練習之后，他終于執(zhí)起了我的手，將自己想象成曾經(jīng)的逸少，一筆一劃書寫：永和九年，歲在癸丑……而我，如自己預(yù)想的，不可遏止地戰(zhàn)栗了。我可以感覺到他指尖的的紋路，猶如一場一場君臣較量般錯綜復(fù)雜；我可以接收到他脈搏的跳動，猶如萬馬奔騰般千鈞有力；我可以體驗到他手心的溫度，猶如紅蓮業(yè)火般熾熱灼人。我害怕了，恐懼了，戰(zhàn)栗了。所以，我們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注定慘淡。

　　他細細端詳著眼前的《蘭亭序》真跡，我也這般眷戀地凝視著初次邂逅的所謂他與我所書的"天下第一行書"。這一刻，沒有嫉恨，沒有不甘，只有回歸。

　　其實太宗自己知道，再如何羨慕，也終是達不到逸少物我歸一的境界。因為他們，從來都是兩個世界的人。從他踏過李建成尸體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不能是"李世民"，而是開創(chuàng)"貞觀之治"的千古一帝。

　　可他終是嫉妒了，嫉妒逸少可以放任自流、快意一生，于是，他帶走了天下文人眼紅的"天下第一行書"。而我千年的塵封，亦從此而始。

　�。ㄈ┮粐@千年

　　當日光的溫度熨帖著我冰冷的肌膚時，我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世界。千年時光如白駒過隙，恍如一夢。在那蹉跎歲月里，我甚至忘記了那些牽絆住思緒的愛恨，忘記了那張印刻著貞觀盛世的臉龐，也近乎忘記了，曾有一個人，他的眼里蓄著一泓溫涼的墨池。

　　我不認識我新的主人，不了解他的過去，可他的蒼蒼白發(fā)，褶皺皮膚都讓我倍感親切。他的蒼老，一如我，是歲月的沉淀，是情感的返璞歸真。在這個世界里，白毫徽墨，已成了古典的氣息。文字，不再需要我們的揮舞。我是一枝筆，卻從來沒有觸摸到筆的宿命。

　　而我終于明白，人們所寫，不關(guān)筆墨，無關(guān)文字，只關(guān)時之所思所想。那些被執(zhí)著的筆畫，是藝術(shù)的祭奠；那些被追捧的文字，是思想的涅槃；那些被珍藏的筆墨紙硯，是對逝去的歲月的思念。

　　誰的手指觸碰了我記憶里厚密的繭？誰的溫度燙傷了我沉寂冰冷的心？是誰？不顧我孱弱的身體，隨性妄為。是誰？在千年之后，重寫會稽蘭亭。是誰？帶我回歸宿命輪回。是誰？結(jié)束我漫長的寂寞生命。

　　筆尖漸漸被墨色浸染，我似乎聞到了千年前的墨香，帶著點他溫潤如玉、清涼若水的氣息。我的生命凝聚在筆尖，隨著一筆一劃流淌而出。這一刻，我感動得想要落淚。

　　那一年，我只是新城墨池旁的一桿毛竹，每日吮吸著泥土里微少的點點墨香，小心翼翼的窺視著那個臨池洗筆的身影。原來，重生為筆，我封存了那么珍貴的一段年華。而這一刻，我終于記起，我曾經(jīng)那么卑微絕望的戀著一個人。

　　我渴望成為他手中的那桿筆，舞出他的隨性、他的風流、他的思想、他的才華、他的風華絕代。而當我終于成為一支筆，卻只能永遠虛掛著他的名聲，生活在遠離他的地方。我甚至鮮少嘗到墨汁的滋味，更遑論演繹文字的真諦。我絕望了，所以選擇遺忘，選擇嫉恨。因為缺少回應(yīng)的愛慕，不能支持我的存活。

　　我一直在欺騙自己，文字的意義從來不是為了武功，而是為了開啟思想的閥門，流瀉出內(nèi)心涌動的情感。逸少，他的一筆一畫，都是隨性而至，帶著最純最真的特性。他的字，如行云流水，婉轉(zhuǎn)處可見柳暗花明，停頓處猶如踏雪尋梅，一橫一豎頂天立地斬斷乾坤，一撇一捺險左顧右宛如劍花。形如隨性，卻入木三分。如他的人，隨性卻認真。

　　我想起了他前往郗府選婿時的瀟灑行為，哪里只是因為蔡邕古碑，他只是任性的想要違抗一場沒有感情基礎(chǔ)的婚姻。我想起他以書易鵝的荒誕行跡，在我浸墨的歲月里添上了抹不去的一筆白色。我想起他為防竊字人所書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的春聯(lián)，不得不感嘆，他的小聰明和他的字一樣讓人嘆服。"福無雙至今日至，禍不單行昨夜行"，那時的他，調(diào)皮的像個孩子。

　　我見過他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見過他日夜揮墨的執(zhí)著，卻不曾見過他在人前風采照人的一面。隨著筆下流淌出的文字，我看見了那封存的記憶，也看見了他眾所周知，唯我不見的那一面。而我的一生，終得圓滿。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nèi)，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

　　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終期于盡……

　　枯槁的毛發(fā)一根一根蘸墨而落，鋪陳在每一個字的生命里，而我的生命終究不夠用來重寫他的風采。終期于盡，那一刻，隨著最后一點的頓下，我斷成了兩段，一段是竹，一段是筆。一如我的一生，半生是情，半生是怨，卻總逃不出愛。

　　原來一場思慕，已逾千年。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