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還是夜。
　　花滿樓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的時候，隱約聽見遠方傳來的更聲。一下，又一下。正是黎明前黑到極致的時候。
　　窗下斷斷續(xù)續(xù)地有蟋蟀的鳴叫傳來，悉悉索索的，莫名凄涼。
　　這晚，陸小鳳又沒回來。
　　他們在一起已經將近二十年，雖然陸小鳳說“不如在一起”的聲音仿佛還一直飄在耳邊。
　　但很多事，確實已經在時光的打磨下，日漸模糊。
　　他們都老了，閑來無事的時候他總忍不住想，不知道那個鳳凰雙鬢染上霜華是什么樣子。斑斑點點，會不會平添一股風流韻態(tài)？
　　但又或者，其實那只鳳凰的風流從無需他物修飾。那個人，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風景。
　　所以，時光有時候也是不公平的吧。
　　英雄雖怕遲暮，但，歲月又總是深愛英雄。
　　想到這里，花滿樓抬起手，慢慢摸了下自己的額頭。細細的紋路在手心日漸清晰。但更讓人不能忽視卻是一天一天弱下去的聽力。老態(tài)龍鐘，他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他就再也聽不到風中花落的聲音。
　　那那個人呢，昔年月下數(shù)河燈的聲音也不會再入耳了吧。

　　也不是什么舉案齊眉意難平。只是在一起這么多年，相守也就變得是理所當然的事，無所謂什么小心翼翼的珍惜。
　　只是，當陸小鳳一身煙霞氣回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漸漸開始不再心平氣和。沒有人會認為那樣的人會是花滿樓，就連自己，也偶爾惶恐，覺得不再認識自己。
　　到底是什么在歲月里面目全非？其實不是他們之間的感情，而只是他自己。
　　沒有在一起的時候，陸小鳳有歐陽情，有沙曼，有許許多多他不知道的女人。但是，他沒有懷疑過自己在他心底的位置。他總是相信，無論那只鳳凰飛多遠，終會回到百花樓，醉一壺濃酒，或者陪自己品一杯淡茶。
　　但是現(xiàn)在，他開始迷惑于當年那些篤定到底是從何而來，紅塵十丈，而時光又太漫長，一切都開始那么不能肯定。
　　陸小鳳依然會陪自己煮酒品茗，但是其實有什么東西已經不一樣了。鳳凰沒有飛走，但心，其實已經不在這兒了。百花樓畢竟太小，它不可能網羅盡天下奇花，當然更不可能讓只鳳凰停留一輩子。
　　陸小鳳開始越來越頻繁的外出，而歸期一天比一天漫長。其實除了最開始的那一年，他們之間真的很少廝守在一起。但畢竟，那個時候心是在一起的吧。而現(xiàn)在……

　　“花滿樓，你在想什么？”陸小鳳的聲音突然傳來，花滿樓回了回神，才恍然原來早已天明。
　　“花滿樓，你在想什么�！钡筒豢陕劦膰@了口氣，心下也不禁這樣問了聲自己。

　　故事和事故每天都在上演，又是誰在止步不前？
　　花滿樓起了身，聞著那人身上淡淡的夜色和晨曦氣息，有片刻的不知所措。

　　陸小鳳看著眼前人又陷入怔楞的眼，這雙眼啊就是這雙眼~
　　“花滿樓，我?guī)Я巳缫忾w的千層酥回來，你要不要嘗一下�！标懶▲P打破了沉默。
　　“嗯，好。等我收拾一下�！被M樓說完這句話便徑自去了前廳。
　　陸小鳳站在那里，看著他略顯消瘦的背影，終是沒開口說出那句“花滿樓，你走錯了方向�！�

　　日頭漸漸升高，又從西山落下。
　　陸小鳳提著那盒千層酥，沒有等來那個說好要一起分享的人。

　　搖了搖頭，站了一天，全身都麻掉了，抬手按了按心口，嗯，還好，這里還在跳。
　　收了千層酥，陸小鳳餓著肚子在小樓里溜達了一圈，活動了一下手腳，那四個字便淡淡映入了眼中。
　　幾案上，硯臺沒壓住的紙角被風吹得呼啦作響，仿佛是誰想出口終又沉默的話語。

　　“君自珍重�！笔腔M樓慣用的熟宣紙，陸小鳳看著那四個字，似乎花滿樓淡笑的容顏也便浮現(xiàn)在眼前。
　　抱最后一壇百花釀，四仰八叉在院中那株梧桐樹上。
　　這株梧桐，還是昔年自己初初入住百花樓時親手植下的。
　　當初那么羸弱的一株小苗，二十年來卻也已經有了參天之姿。
　　“花滿樓，有了這株梧桐樹，我這只鳳凰再也不是無枝可棲嘍~”
　　還記得當年他輕撫自己的四條眉毛站在樹邊對那個輕搖折扇的人這樣打趣。
　　陽光灑在那人淡黃的衣衫上，溫暖了整個經年。
　　如今樹在，鳳凰在，百花樓也依然百花爭艷，但那個總是在清晨，在薄暮，輕撫花瓣的人卻不在了。
　　他不去想花滿樓寫下那四個字時的心情，也沒必要去想。
　　最后一滴百花釀也已入喉。
　　陸小鳳伸了個懶腰，長長長長嘆了一口氣。

　　夏夜茫茫，稀稀落落的幾顆星點綴在如緞天幕上。
　　陸小鳳枕著胳膊數(shù)著那寥落星辰，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路要邁向何方。
　　他并不覺得花滿樓的消失有何突兀，因此也并有把那個人找出來的想法。
　　這一生其實并不漫長，但他和那個人卻占據(jù)了彼此過半的生命。
　　所以，如果改變，也并不見得都是壞事。
　　只是，他浪蕩了半生江湖。此后，又在江南那座小樓消磨了太多意氣。
　　以致此時此刻的自己，竟至迷茫于前路何方？
　　沒有方向的話，那便隨處走走吧。
　　也許，走著走著，也就重新遇到了那個人。

　　“這位公子，你可知天上星辰幾何，來我數(shù)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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