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警隊后的鐘立文自認過得很不錯，每天的日子都是充實而規(guī)律。
　　準點報到。準點收工。收工后上李柏翹家蹭飯。蹭完飯后踩著月光回家。路遇美艷女子時或搭訕兩句或直接上賓館。上賓館后四下觀察，接著掏出警員證大喊：
　　警察！臨檢，都乖乖靠墻站好�。　�

　　偶爾被上司夸獎有前途時，鐘立文就擺出招牌式微笑：
　　牽扯兩下嘴角，微揚發(fā)亮的腦門，算是表達感謝之情了。

　　午飯時玲玲抱了剛滿月的嬰兒過來獻寶，一群人紛紛爭搶兩個頭銜。鐘立文蜷在旁邊啃雞翅膀，啃完后抬頭舉手：算我一個。玲玲笑說行啊，給干爹紅包先。他摸出皮夾翻了又翻，再把叮當作響的硬幣放一枚到對方手上，立刻被圍毆……

　　收工前收到個噩耗。
　　李柏翹抱歉地告知等會要跟老婆去產(chǎn)前父母培訓班，晚飯只好他自己解決了。鐘立文回聲知道了，你們?nèi)プ稣?jīng)事吧我餓不死，你看我的肌肉。好友仍不放心似的再三關(guān)照：你一定要吃飯啊，別光顧著上網(wǎng)。鐘立文捶打上司肩膀，訕笑：行啦，老豆翹，你就安心去吧。

　　打著飽嗝的鐘立文看到郵箱有新消息，點開看，標題是：你好嗎？
　　嗯。我很好。他咕噥著往下拖動鼠標：

　　幸運小王子你好，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正在非洲大草原上和大象玩捉迷藏。
　　大象和我們動物園里的很不像，它們又大又兇，只會嘶叫跟追著我跑。
　　當?shù)厝私涛因T它們，我照做了，居然也做到了，神奇吶。
　　你有興趣就看看附件中的照片吧。

　　PS：有空的話請?zhí)嫖胰タ纯此２恢醯奈矣行┫胨?br>
　　這個，恐怕有難度啊。
　　鐘立文凝視照片里的灰色大型動物，輕輕嘆氣。

　　***
　　江世孝看到鐘立文時并沒表現(xiàn)出過分的驚訝。倒是鐘立文看到江世孝一頭花白的發(fā)時，表情明顯遲滯了一下。
　　獄警看手表，囑咐鐘立文：師兄，只有五分鐘。
　　鐘立文識相地點頭。

　　他先給江世孝看照片：激光噴墨打印且放大了數(shù)倍的美女騎象圖。
　　江世孝好幾次托著鼻梁上的鏡架，試圖用瞇成細縫的眼看清楚照片上的人。
　　可惜。
　　鐘立文知道他已和盲人無異。左眼零點一，右眼零點零一，老花鏡只是擺設(shè)而已。

　　又癱又盲。是報應(yīng)或是注定。

　　三分半鐘后江世孝跟他說：謝謝，鐘sir。
　　鐘立文無言以對，目送獄警推之離去。

　　江世孝后背被強壯的獄警遮擋，肩線呈四十五度角向下傾斜，
　　仿佛承載不了某種無形的重壓。

　　鐘立文吸吸鼻子。

　　***
　　你辜負了我竟還有臉來看我。鐘立文，無恥小人。
　　對不起，我是警察。你黑我白，注定結(jié)局只有一個。

　　鐘立文原本設(shè)想自己跟江世孝應(yīng)該有段類似的對話。
　　僅僅五分鐘后，他嗤笑自己警匪片看多了。同時，也想不通。
　　為什么，
　　給江世孝假定的臺詞里會出現(xiàn)“辜負”這個詞。

　　幾天后，鐘立文去監(jiān)獄尋找答案。

　　獄警照例申明只有五分鐘。鐘立文依舊識相地表示知道。

　　江世孝沒有視焦，低著頭一動不動。鐘立文問他，你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他抬了抬眼，轉(zhuǎn)瞬又放低，神情淡泊，宛如隱者。

　　隔著一張長桌，不可能湊得更近，
　　不然鐘立文或許會睜大眼睛，將對方每個細微的表情變化捕捉仔細。
　　只要對方還有表情。

　　現(xiàn)在這個樣子，如何同他以往的奸邪殘忍聯(lián)系一起？
　　鐘立文怒上心頭……

　　獄警提醒還有兩分鐘，師兄你輕點手，別把他晃死……

　　江世孝默默地整理領(lǐng)口，重新把眼鏡戴好。
　　還是沒有視焦。

　　鐘立文留下臨別贈言：
　　江世孝，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與我無關(guān)！

　　我沒有辜負任何人！

　　***
　　郵箱里又收到新消息。鐘立文看也不看就直接回復：
　　我去看過他了。他很好。
　　然后關(guān)掉電腦，狠命吃起方便面。

　　突然地，鐘立文想起一些事情……

　　那個壞到骨頭里的男人偏偏相信自己說的每句話。
　　阿文阿文地叫著自己。
　　眼神慈祥地看著自己。
　　在床上落力地迎合自己。
　　……
　　他覺得江世孝其實傻得不可救藥。

　　所以正如自己之前所說，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鐘立文從沒有辜負任何人。

　　***
　　下午陽光很好。鐘立文躲在角落看江世孝。

　　每周一次的放風時間，犯人們?nèi)褰Y(jié)對打籃球。
　　只有江世孝在一旁安靜地坐著，如同遲暮的老人那樣，
　　瞇著眼曬太陽。
　　時間從他身旁經(jīng)過，又偷偷地給他添了點白發(fā)。

　　一個籃球彈到江世孝腳下。
　　搶在他彎腰之前，鐘立文跑上幾步撿了丟回去。

　　江世孝跟他說謝謝。

　　鐘立文把輪椅推離狹小的水泥空間，到旁邊的綠草地區(qū)。
　　停好后他席地而坐，仰視江世孝的側(cè)臉。

　　輪廓模糊，已不見彼時凌厲。

　　江世孝，你有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他問。
　　男人沒有反應(yīng)。

　　鐘立文轉(zhuǎn)到他面前繼續(xù)，你是不是覺得我辜負了你？
　　男人苦笑。然后搖搖頭。

　　拉扯一陣丑陋的囚衣后，即使再怎么不甘心，鐘立文也確定男人不會理睬自己……

　　前方的背影被白霧環(huán)繞，即使再怎么努力，江世孝也看不清。

　　***
　　鐘立文周末照常到好友家蹭飯。

　　李柏翹夫妻正在看碟�；ㄈ糨狳c著片中女主角說：這個女的沒有原則，做臥底的怎可以動真情。李柏翹回句，是形勢所逼而不得已吧。她的犧牲也很大。

　　鐘立文不喜歡這部電影。但對一個鏡頭印象深刻：
　　男人握著女人的手逃跑，女人倏然拷上他的手并舉槍指他：別動，警察！
　　女人的臉上，堅定甚于留戀。
　　男人的臉上，悲傷大過怨念。

　　鐘立文想，男人一定愛著女人。

　　后來，同事揶揄女人，問她臥底當久了會否真的愛上對方。真愛上了該怎么辦。
　　她答：當然會。愛上就愛上了，還能怎么辦，只要不忘任務(wù)就好。

　　女人應(yīng)該也是愛著男人。
　　盡管她辜負了他。

　　這頓白食吃的沒什么味道。
　　鐘立文果腹后拍拍屁股走人。半路接到一個電話。

　　***
　　看死人這種事找我干嘛！你們的黎法醫(yī)呢？！
　　獄警嘆聲師兄你今天好暴躁，就是黎醫(yī)生讓我們call你的。

　　鐘立文一路罵到停尸間，進去后呆了呆，問：什么時候的事？
　　就上午。突然摔到地上，沒等送院就見上帝去了。
　　獄警還挺幽默。鐘立文卻極度反感。

　　行了我看過了。他擺擺手，我走了，你一人繼續(xù)留守吧。
　　獄警怪叫，師兄等一下，黎老大囑咐過的有個東西要給你！

　　鐘立文頂著美好的陽光于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在十字路口被個紅燈攔住去路。
　　跳燈之后，他又被手上的東西攔下了腳步。

　　一張皺巴巴的處方箋上歪歪扭扭地涂著幾個字，辨認了很久鐘立文才看明白。
　　上面寫的是，
　　阿文，我不怪你。

　　***
　　鐘立文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看《九品芝麻官》，笑得像個精神病人。
　　收件箱叮咚一聲，他跑到電腦前移動鼠標。

　　標題是：送歌給你。

　　幸運小王子你好嗎？你猜我到了哪里？
　　我在奧地利。
　　每天我都與音樂為伍，它們都快取代我一日三餐了。
　　昨天我還和鎮(zhèn)上的居民唱歌來著。他們唱什么我聽不懂。我唱什么他們也不明白。
　　哈，你猜我唱了什么？

　　說起來還得謝謝他。我記得小時候，總聽他對我唱這歌。
　　有興趣的話下載附件聽聽吧。唱得不好請多包涵。

　　PS：謝謝你替我去看他。可能的話以后還得麻煩你。

　　鐘立文將聲音調(diào)到最大。
　　無伴奏的童稚女聲回蕩于臟亂的房間：

　　葉若落土隨黃去擱發(fā)已經(jīng)無同位

　　恨你不知阮心意為著新櫻等春天

　　不愿青春空枉費白白屈守變枯枝

　　望你知影阮心意愿將魂魄交給你

　　望你知影阮心意愿將魂魄交給你

　　鐘立文罵句真難聽，害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他跳到床上，用被子將自己緊緊包起。
　　還是睡覺吧。他想。

　　說不定睡醒后睜開眼，就又能聽到那人叫自己阿文了。

　　帶著溫和的笑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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