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高臺上的公主
她愛上了他。
只因為那日在園內偶遇,她被人訓斥犯了錯,而他替她解了圍,還安慰她說,那不是她的錯。
她想,他一定以為她只是個女官,不知她是位公主。而她知道他是誰,她在父王的秋獵時見過他,侍母說,他是赫赫有名的司寇。
所以,那日,她只是怔怔望著他,不知該如何反應,亦未曾和他交換過只字片語。
她常常懷念那次會面,想起他輕柔而堅定的聲音,她已經記不得當時他的面容,因為她心跳的聲音太過響亮,她知道她不太可能再見到他,她是高臺公主。
將來,要嫁給虞國國君的高臺公主。
高臺公主身份高貴,故去的娘親姓氏顯赫,父王留她在舊都的宮殿,無論侍母說什么,她心里總有個想法,清楚自己為何在此。
她不討父王的喜歡,卻足夠名聲用來和親。
生活太單調了。每每有人從都城來,侍母總是跑去打聽消息,回來再跟她提起。從那一日起,她總是時不時想起打聽他的消息。
即便不喜歡父王,她也開始期待難得的召見。
她又見到了他。
這次,她很遠就看見了他,她故意放慢腳步,知道侍母絕不會讓她往他那邊去,她只能期待,他會朝她這邊過來。
他真的過來了,隔著很遠行了禮。她一直望著他,十分無禮,卻沒有等到他無禮地抬頭看她一眼。
她有些失望,依舊歡喜。
作為高臺公主,她有多少可以期待。
某一日,侍母悄悄來跟她說,都城變天了。她眉毛都沒抬,只問了一句,“我還是高臺公主么?”
侍母點了點頭,她笑道,“那么,我還是要嫁給虞國國君的了!
她對于都城那些人那些事,一點興趣都無。侍母愣了愣,在她耳邊提了一句。
她心跳慢了半拍。
她的司寇大人被貶來了這里。
她以為,她生命中唯一的光彩就要出現了。
她避開眾人,悄悄跑去見他,他變了很多,消瘦,頹廢,眼神冷淡,她心里一動,想起那一日他寬慰她,她覺得,她也可以寬慰他。
她那樣仰慕他,于是,她刻意忘記,她是高高在上的高臺公主。早已定下婚姻的高臺公主。
他們在高臺上約會,伴著璀璨星光,她看不清他的容顏,她聽得見他的心跳,他的懷抱太溫暖,她在他懷里,不是言行不可有半天差池的公主。
她把所有的都給了他,在他什么許諾都沒有作出之前,后來他說,他會帶她走,即便觸怒大王,她總是笑著,聽著,垂下眼,什么都不回應。她比他清楚,若是東窗事發(fā),她會有怎樣的命運。
她知道她在豪賭,迷上了罌粟,她癡迷那些她人生里從沒有過的東西,憧憬更廣闊的將來,哪怕可能希望渺茫。
本以為先迎來的,將會是她要遠嫁,沒想到,從侍母那里聽來的,是他即將調任的消息。
一年三月又十七日。
他沒有告訴她。
她站在高臺上,目送他遠行,他坐在馬車里,無論她怎樣期盼,他都不可能回一次頭。
她以為自己會很難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到頭來,不過是又變回那個謹慎不茍言笑的高臺公主。
她以為她將要遠嫁,卻不想,她永遠都不會遠嫁了。
在她自己意識到之前,侍母已經驚嚇地惶惶不可終日了,她這個未出閣的公主懷了孩子,所有知情的人,都是死罪。
她被圈禁,和所有熟悉的人分開,身邊的人一問三不知,頭也不抬。她一直覺得悶,心跳飛快,坐立不安,肚子一日日大起來。
他不來,她知道,他不會來了。
她只想去看看高臺,看看通向遠方的道路。
她等來了父王的使者。
使者說,只要她指認他,便可保住性命,否則,她連王室的墓地都不能進。
她沒有反駁,她只是想,去都城,還可以再見他一面。
她被帶入王宮,仆從依舊稱呼她為高臺公主。她看見人們在她面前屈膝,她看見跪在父王面前的一眾臣子。
父王只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她只心驚膽戰(zhàn)地看了他一眼,他則死死看著地面。
“不是他!彼f,“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過,不是他!彼粗蛟诘厣系乃究艽笕耍讨炫鹊匦奶,平靜地說。
“公主可敢起誓?”她聽見宗族長老的聲音,“若公主不說出那個人來,公主身邊的人都要治罪!
“真不是他!彼挠牡卣f,帶著奇怪的笑意。
父王揮了揮手,她的侍母哭喊著,在她面前被杖斃。
她的眼淚掉下來,她一個字都沒說。
最終,這場指認不了了之,她身邊的人統統杖斃。
“你是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何必這樣犯傻,忍一時之辱,往后,你還是會有夫君,會有孩子的。”宗族里年長的婦人來勸她,她只是一遍遍重復,不是司寇大人,不是司寇大人。
終于,沒有人來了,她不知道外面如何,她的命運如何,她生下一個男孩,孩子被抱走,她連一眼都沒見過,亦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
銅鏡里,她的容顏似乎沒有變化,梳發(fā)時,她發(fā)覺幾根白發(fā)隱在青絲中,她小心翼翼地藏好它們。她日日都打扮得體,她也曾聽見,守衛(wèi)感嘆,說她怎還以為會有出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知哪天會死,她每天都做好準備。
父王親自來了,問她有什么遺言。
多少年,她以為父王如此無情,終是錯了的。她笑著,掉著眼淚說,她想再去高臺看看,做最后一次高臺公主。
秋風瑟瑟,她極目遠望,依舊是廣闊天地,通往不知何方的道路。她甩開衣袖,翩然起舞,肆意亦如當初。
“那孩子不是司寇大人的。當初園內一事,他對我有恩,我不能冤枉他!彼驹谂_邊,對著皺眉不語的父王道,“那個人,不敢站出來,不過小人一個,會遭報應的!
她的眼淚掉下來,她說,“我去孝敬娘了!
她從高臺跳下來。
世上,沒有高臺公主了。
直到那日在大王面前對質,他才知道她是高臺公主。
他聽見下屬提起,他曾在宮里失禮地替她教訓仆從,更失禮地對她言辭親切。
他是司寇,最明白此刻對他有多不利,他把所有的憤怒全部藏在眼里,他的眼只對著面前的青磚。
他脊背僵硬,不愿抬頭,他怕自己受不了,聽一個連自己清白都隨意拋棄的愚昧婦人,指責自己犯下從未有過的罪行。
末了,他只聽見高臺公主說,“不是他!
即便她從小到大貼身的侍母被杖斃在眼前,她亦沒有指認他。他除了一絲慶幸,更惱怒的是,她為了這么個不值得的人,犯下如此不可原諒的錯,害死身邊那么多人。
他不是不記得,無論如何,她身邊的人都得死。若是,他作為司寇,處理這事的話。
當他再次步出王宮的時候,天是這樣的藍,空氣有春日的芬芳,陽光那樣美好,雖然他一身的汗,腿疼得幾乎無法行走。
所有那些人再忿恨,他依舊是司寇,即便大王疏遠了他許多。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他一定能奪回他以前擁有的那些,甚至更多。
但這樁丑聞一直揮之不去。
他知道大王舍不得,還是讓高臺公主誕下了孩子,并一直派人勸說,可那個女子一直不為所動,大王在他面前都暴怒了數回。
他沒有心思去猜,大王對高臺公主的感情,他被指派去安撫虞國使臣,和遠在虞國,尚未滿十四的君王。
虞國不肯罷休,在邊境集結五百乘的軍隊,要求懲處高臺公主。他明白,虞國這是借機生事,不過一條婦人性命,他心里冷笑,他們真太看得起高臺公主了。
大王允了。
他得令,隨大王去舊都處理。他遠遠候著,不想面對大王的臉色。這日,秋日艷陽高懸,涼風瑟瑟,舊都的楓樹葉子,已經開始掉了。
大王帶高臺公主上了高臺。
他站在臺下,周圍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不聞。他聽見公主說要給大王舞一曲,以感謝養(yǎng)育之恩。他亦聽見,大王問公主,他值得你為他死么。
他心下一驚,才后知后覺發(fā)現,身邊不少帶刀的侍衛(wèi),若是公主說什么,可能今日,仵作驗的將是他的尸首。
額頭沁出了汗水,他抬頭,望向無云的藍天,他想他一生無錯,老天可否保佑。
然后,他聽見她說,他對她有恩,她不會冤枉他。而后,他眼睜睜看著,她單薄優(yōu)雅地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鮮血沾染上他的黑靴。
她似乎望了他一眼,也可能什么都看,她在他眼前閉上了眼,永遠閉上了眼。
那一天,他才看清她的樣貌。
她的尸首被虞國帶走,據說依舊按照夫人規(guī)制下葬。他知道,她必死無葬身之地,不知會不會被挫骨揚灰。
午夜夢回之時,他似乎覺得,他欠她一個交代。
他動用了所有的力量,默默地開始追查此事。
這是如此的不易,大王已經把她身邊的人都處死了,舊都那邊對她更是諱莫如深,所有的人證物證似乎都指向他自己。可他相信,總有一日,他會弄個水落石出。
他是司寇。
那日,他聽見,她喚他司寇大人,說他對她有恩。
她沒用他的命去換她自己的命。
十年過去,似乎連大王都忘了他曾有個喚高臺公主的女兒,也減少了對他的不信任。他已經躋身王庭最尊貴的卿士,大王許諾給他封地,他懇求已經敗落的舊都周邊土地。
與虞國的一場勝仗,終于讓他得償所愿,他稱舊疾復發(fā),要求回封地養(yǎng)老,為國養(yǎng)馬。
他不再是司寇,卻依舊熱衷刑獄之事,他依舊沒有忘了那件事,他常去舊都看看,隨意走訪,遠眺蔓草瘋長的高臺。
終于,從一落網小賊處,他得到了契機。
那是一枚純金發(fā)飾,刻有高臺公主的名諱。小賊不識,偷盜轉賣,落入他的手里,他要求尋到失主,手下官員來報時,欲言又止,他便親往問詢。
即便歲月蹉跎,見到那人,他依稀有見到年幼時過世父親的感覺。
他什么都沒問,一步上前,把那人打到在地。
之后,他才在那人口中,套出驚天秘密。
有人故意尋了此人來誣陷他,勾引公主,并引發(fā)兩國不合。他順藤摸瓜,幕后主謀直指朝中重臣與虞國使節(jié)。
一本參奏,大王盛怒。都城一片腥風血雨,他偏居而安。大王的饋贈,他大多散了出去,他想,真的可以告老了。
那人還說,公主一直以為是他,總愛喚他司寇大人,他也不知,最后她怎會分辨出來,可因此,他沒得到許諾的報酬,又必須東躲西藏,公主贈送的東西,大多沒有名諱,他平日也都是融了再賣,怎知居然會被人偷了這難得有字樣的發(fā)飾。
他忽然想起,那日,她說的報應。
那么,她應該也能安息了,他這么勸慰自己,卻總覺得,心里有揮不去的一些東西。
他留下了那只發(fā)飾。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