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明明是見到就覺得討厭、忍不住會跟他斗口的對象，卻叫人如此念念不忘。
　　土浦梁太郎在床上翻個身，背對著透過窗子撒進來的月光。
　　潔白靜謐的夜，就好像那家伙彈奏的Ave Maria，圣潔卻又冷漠。
　　月森蓮，真是個奇怪的男人。明明有著單薄到可怕的外表，卻能夠彈出象憂傷公主的華爾茲那樣的曲子。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認為他不適合開朗，卻可以無動于衷地把加伏特的輕快營造到最高。
　　說起來，土浦也曾經(jīng)為月森的技術傾倒。那是中學時代發(fā)生在常去的樂鋪里的事。老板為了說服年紀尚小的土浦參加音樂比賽而播放了月森參賽時的錄像帶。
　　完全不抱興趣的土浦聽到自音箱流瀉而出的樂曲時卻慢慢抬起了臉。那是連土浦都忍不住興起戰(zhàn)斗欲望的高超技藝。屁點大的小孩一本正經(jīng)地擺著姿勢玩弄琴弦的模樣就此刻在了土浦的心里。
　　本以為參加比賽就能遇見他，誰知那一年他卻沒有來。
　　之后，在比賽中表現(xiàn)出色、將李斯特的曲子發(fā)揮到極至卻受到不公待遇的土浦對音樂世界灰了心。
　　不，音樂仍然是美好的，只是日本的音樂界令他覺得不舒服�；蛘吣莻�他期待著卻并未出現(xiàn)的男孩也是造成之后結果的原因之一吧，土浦沒有深究。只是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在人前彈過鋼琴。

　　輾轉在練習室和走廊之間的G弦之歌讓土浦停下腳步。
　　巧合真的是很奇特的東西，越不想見什么人，就越是會見到。甚至不看到對方的面孔，卻還是可以由撥弦的聲音聯(lián)想到對方手指的跳躍：飛速地、輕快地，力道恰到好處。
　　只是那個曲子里帶著淡淡的猶豫，不似月森一貫的作風。
　　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腦子還未反應過來，身體就率先行動了。直到推開那扇門看到月森驚訝的臉色，土浦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么。
　　記憶里自己是這么。。。魯莽的人嗎？
　　“。。有什么事？”
　　率先冷靜下來提問的是月森，帶著一臉淡然開始整理自己物品的男人并沒有就被打擾這件事提出任何意見。
　　“呃。。沒事�！�
　　這么回答時，對方挑了挑眉。
　　“。。也不是，”忍不住土浦抓著自己的頭發(fā)，這是他很早以前就留下的壞習慣，“只是覺得你的琴音好像有些亂，所以忍不住就推門進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土浦的錯覺，他看到月森的肩膀微微震動了一下。
　　“不關你的事吧�！�
　　整理好行李的月森拎著書包和小提琴盒，由土浦身邊繞過向練習室外行去，擦身而過的時候在土浦耳邊留下一串不冷不熱的說話。
　　那是種讓人忍不住怒氣往上沖的口氣。
　　土浦猛地拽住月森的胳膊，那個纖悉的音樂科高才生如何是以前參加過體育社團的土浦的對手，立刻就站立不穩(wěn)向后滑倒。土浦沒有去扶他，而是冷淡地看著他跌倒。本以為用高高在上的姿勢俯視對方會令自己感到愉快，卻在觀察到后者臉上無動于衷的高傲時惱羞成怒。
　　就好像以蕭邦的革命曲作為背景般，目光相遇的兩人間迸發(fā)出無聲的對決。
　　“真好笑，說的也是，象你這樣的人怎么會有煩惱？你大概除了機械地動弦，就什么都不會了吧�！�
　　被土浦的諷刺扎得臉色蒼白的月森向男人怒目而視，自己又不是機器娃娃，怎么可能會沒有煩惱？偶爾思索著曲想時也會不知不覺陷入自己的思緒里，重要的樂釋該如何去演繹、要以怎樣的關鍵詞去詮釋樂曲，不停煩惱著的事堆得如山高。
　　隨著音樂競賽進入最后階段，月森也逐漸開始了不明原因的焦躁。并不是說怯場或者別的什么，而是發(fā)自內心深處的某種無法用語言說明的情緒。好像競賽的每個參賽者都一樣，焦慮著想要沖破點什么，卻因為不知道橫亙在自己面前的障礙究竟為何而無法采取任何行動，只是任由負面的情緒吞噬自己。
　　月森慢吞吞地站起來，拍掉制服表面沾上的灰塵，看也不看土浦。
　　“沒事的話，請不要跟我說話�！�
　　“你這是看不起我嗎，偉大的音樂科先生？”
　　手腕又被狠狠握住了，疼痛的感覺令月森皺起眉。
　　“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不想被不相干的人。。�！�
　　“糾纏”兩個字還未能吐出口，嘴唇的地方就被對方用手緊緊摁住了。喉嚨里雖然還發(fā)得出聲音，卻形成不了語句。
　　身體被壓在門上，門和門框上的木制花紋因為壓力深深嵌入背里，擠著內臟痛到無法呼吸。忍不住閉上眼睛。從無法張開的嘴里漏出的熱氣噴在土浦手心里，又因為密閉的關系撲回月森的唇邊。
　　伸手想要推開壓制住自己的高大身體，卻被抓牢了雙手顯得異常無力。那雙把幻想即興曲順手捏來、張開后如同一柄小雨傘的手掌，原來捏起人來也是如此厲害。細長冰涼的手指里蘊涵的指骨的力量仿佛要把月森手腕上的骨頭捏碎。但也正是這樣的爆發(fā)力才能絲毫不差地表現(xiàn)出蕭邦的力度吧。月森如此想著，思緒走遠以至于差點忘掉自己正面對什么情形。
　　正僵持不下的時候，突然一曲差勁的Ave Maria插進兩人中間。原本防備地望著對方的眼睛突然變得柔和，土浦忍不住笑出來，摁著月森的手也不由松開了。
　　“好爛呀，日野�！边@么點評著，語氣卻異常溫柔，“爛是爛了點。。聽起來卻很舒服。”
　　自第三次大賽中琴弦斷去之后，日野的小提琴就變得宛如初學者般差勁�！胺路鸾忾_魔法后的灰姑娘”，土浦曾當著月森的面如此評論。然而盡管是那樣的日野，仍舊讓土浦興起好想聽她拉琴的念頭。
　　日野的小提琴同月森根本不能同日而語，土浦卻很喜歡日野的演奏。相信月森也是。對演奏來說技術當然很重要，情感卻也必不可少。沒有了情感的注入，演奏出來的音樂就象丟了靈魂似的。相信月森也從日野的演奏里感受到了相同的東西。
　　“毫無技術可言�！�
　　音樂科的高才生冷漠地批評道，脫開土浦的鉗制重新整理自己掉落在地上的行李。
　　土浦聽到這句話本想揍月森一拳，卻在發(fā)現(xiàn)對方眼角的笑意后止住了動作。

　　E調前奏曲，土浦飛速跳躍著手指，隨著鍵盤摁落樂曲自然而然地形成。
　　午后位于商店街背面的樂鋪，老板正一邊擦拭調音器，一邊聽土浦的演奏。
　　最后一個音落下，在空氣里形成透明的回音。土浦睜開眼，收回手。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彈巴哈的曲子都能讓他的心情沉淀下來。
　　“梁的巴哈果然很有味道，雖然比不上蕭邦�！崩习宀[著眼睛，“可能是因為比起巴哈，梁給人的感覺更象蕭邦吧？”
　　土浦聳了聳肩膀，“奇怪的評論先放一邊，時間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老板，今天謝謝咯！”
　　拎起掛在一邊的外套正準備走人，卻被老板叫住了。土浦回過頭，臉上明白地寫著疑問。
　　“這個給你。”老板邊說邊遞出一個信封，“時間是下周六，有興趣的話去看吧。有你最喜歡的鋼琴家喲！那位名為月森的女士。�！�
　　土浦把信封塞進口袋里，掩上門的時候背對著老板揮了揮手。

　　沒有必要因為月森的關系就錯過自己一直喜歡的鋼琴家的演奏，這么想的土浦到達慈善音樂會的演出會場時，卻在那里意外遇到了日野。
　　打過招呼相攜入場后不久，音樂會就開始了。
　　莫扎特、貝多芬、李斯特、蕭邦、海頓，這大概是因為慈善音樂會的聽眾大多不是古典樂迷吧，所以主辦方選的都是些耳熟能詳?shù)那�。盡管如此，演奏的水平還是很高。
　　這么想著，帷幕落下又再升起時，一直獨奏的鋼琴旁邊突然多了一人。那人手持小提琴，鞠躬后擺出最端正的姿勢。
　　小提琴起音四個小節(jié)后，鋼琴伴奏也加入了進來。
　　是德彪西的棕發(fā)少女。
　　土浦身邊的日野閉起雙眼，靜靜地傾聽著小提琴和鋼琴堪稱完美的配合，思緒仿佛已經(jīng)飛去很遠。
　　月森，技藝還是象往常一樣高超呢。落音準確、沒有一絲猶豫，轉音的地方恰到好處，高音處也沒有令人擔憂如同吊在懸崖上的感覺。
　　完美且一絲不茍，這就是月森蓮的小提琴。
　　演出結束后陪日野一起等在入口處，站立之余聽她評價月森的彈奏。
　　“月森君真的很厲害呢。大概是因為最近自己也在練習的關系，總覺得能和小提琴合作到那樣程度的月森君真的是了不起。光是聽他演奏，就變到忍不住想要回去練習的程度。如果努力再努力的話，總有一天我也能達到那樣的水準吧？”
　　日野為月森的音樂傾倒的表情，讓土浦印象深刻�？傆X得這樣的表情也曾經(jīng)展現(xiàn)在自己臉上——先是如此這般的傾倒，而后變成燃燒起的斗志，想要跟那個叫月森蓮的家伙用音樂一決勝負。

　　推開天臺的門時，聽到一陣悠揚低沉的琴音。土浦靠在墻邊遠遠望著那個纖悉頎長的身影，隨著對方發(fā)絲在空氣中的舞動于心里默默地打著拍子。
　　月森的演奏忠實于樂譜，一絲不茍，卻又摻進淡淡的溫柔，象他本人般冷漠，不仔細聽是聽不出來的。
　　嘆口氣默默地坐到鋼琴旁邊，這是上午的時候拜托天羽請人搬上來的電子鋼琴。略略朝黑白鍵盤掃去一眼，而后肯定地落下手指。
　　鋼琴的音色加入的瞬間，月森好似被人推了一把般動搖了。然而那樣的動搖卻不曾影響到小提琴的聲音。
　　舒曼的夢幻曲，果然由鋼琴和小提琴一同演奏時才表現(xiàn)出最棒的效果。
　　一曲終了，月森收回姿勢，回過頭望著土浦。
　　明明基本交談都成問題，卻用音樂輕易達成了交流，月森也真是奇怪的人。土浦笑著起身，大剌剌的模樣令月森皺起眉來。
　　“周六的慈善音樂會我也去看了。在那里碰到日野，本來演出完后想陪她一起等你出來，臨時卻改變了主意�！�
　　這么告白時，月森的臉上浮現(xiàn)出驚訝的表情。
　　這個人真的是，雖然不至于象志水君那樣，卻也是典型的除了音樂什么都不關心的人。土浦苦笑。
　　“那天的演奏很棒哦�！�
　　“。。還未夠。”月森雖然驚訝卻難得不帶煩躁地回答。
　　“你就不能高興點接受別人的夸獎嗎？”
　　“事實上確實還未夠�！�
　　兩人互瞪一會兒，最先放棄的是土浦。于這種時候吵架，怎么看都毫無意義。
　　“那天聽了你的演奏以后，我就忍不住想要在最后甄選中跟你一比高下。這次我會彈最擅長的李斯特的曲子，所以決不會輸給你�！�
　　面對土浦的挑釁，月森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是挑戰(zhàn)的話，我接受�！�
　　說完后擅自認為對話已經(jīng)結束而準備走人的月森，卻被土浦握住了手腕。令月森驚訝的卻是，與上兩次不同土浦幾乎沒有用什么力道�；蛟S也正因為此，月森才沒有掙扎，而是默默地回過頭去瞥向比自己高大的男人。
　　“你這家伙，好歹聽人把話說完再走�！�
　　回應土浦的仍舊是月森不冷不熱的語調。
　　“還有什么事？”
　　“上次聽過你的演奏，除了想要和你好好比試一次，我也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月森皺著眉，示意土浦說下去。
　　“吶，第四甄選的主題，是‘自己想要超越的東西’對吧。之前我一直認為，我想超越的是自己對音樂世界負面感情造就的束縛。以前也是，這次也是，只要一加入所謂的比賽，我就會一直感到不安和煩躁。好笑的是，到底在煩躁些什么，自己卻從不知道。�！�
　　月森如土浦所料地抬起眼，土浦所說的不止是他自己的感想，也是月森一直以來的想法。正因為一同參加了音樂比賽，才會同時產(chǎn)生這么類似的心境吧。
　　“應該說你和我都已經(jīng)是相當厲害的演奏者了，因為厲害到了一個程度，才無法打破自己的局限更上一層。在參加比賽前，我從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音樂的學習或許開始時是技術的問題，到達一定程度后卻會轉化成情感問題。突破不了情感的障礙，是無法彈奏出惑動人心的音樂的。音樂本身就是人與人情感聯(lián)系的產(chǎn)物，脫開了情感本身，音樂也是無法存在的吧�！�
　　月森的眉頭皺得更為厲害。
　　“太模糊了，理解困難。到底你想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那一天聽了你的演奏之后，除了想同你對決外，我心里還多了另一個念頭。”
　　土浦望進月森迷蒙的眼里。
　　“為什么這個人彈奏的樂曲是如此優(yōu)美？為什么在他身邊伴奏的人不是我？如果是我，雖然不一定比他身邊那位鋼琴家演奏得更好，卻一定更能配合那個人的音樂吧？為什么呢？明明我已經(jīng)聽過那么多次他的演奏了！他會在什么地方轉音、會在什么地方變弱，明明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但為什么在他身邊一同演奏的人卻不是我？”
　　月森的嘴因為吃驚而張大了�；蛟S自己是第一個有幸拜見月森這樣表情的人。一想到這個，土浦就忍不住想笑。然而他還是按耐住了。
　　“我想和你一同演奏、想要為你伴奏！”
　　土浦的視線灼燒著月森的冷漠。
　　“比起一味地好聽、一味的自斟自飲，‘與人建立聯(lián)系’才是音樂真正的目的不是嗎？”
　　完全被土浦的氣勢壓制住了，月森顯得不知所措起來。土浦看準了這點適時出擊，乘月森不備親吻了他的嘴唇。
　　“同一個人孤芳自賞相比，兩個人互相切磋一定更為美妙吧？”
　　為什么會對這個人如此在意？思考這種問題的自己真的是天字號大傻瓜。
　　一切都起源于喜歡不是嗎？聽到那個人的小提琴，立刻就喜歡上了那樣美妙的音樂。能彈奏出這樣樂曲的人，一定相當喜歡小提琴并且是全心愛著音樂的。
　　然而真正見面后，卻無法滿意那個人對自己的冷漠態(tài)度，所以忍不住動怒、挑釁，還錯把這個氣他的自己當成最為真實的自我。
　　其實之所以會惱怒會氣憤，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在乎。不知不覺中，對那個人已經(jīng)喜歡到這樣的程度了。
　　“浪漫曲也好，綠袖也好，幽默曲也好，四季也好，什么我都會陪你一起演奏的！所以。。”
　　面對如此熱切的告白，月森只是一如既往開始他整理行李的動作。
　　一旁的土浦由熱烈的情緒變到焦躁、不知所措，直到月森由他身邊經(jīng)過時才想起來抓住對方的手腕。。
　　“如果。�！�
　　不帶溫度的聲音突然鉆進土浦耳朵里，令他不由瞇起眼睛側耳傾聽。
　　“如果你在最終甄選時贏了我的話。�！�
　　月森的后半段話和他的身影一樣，在土浦反應過來之前就消失于空氣里了。
　　“。。我就接受你的伴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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