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的時候，他正蹲在我面前，一只手撫摸著我，一只手擋在眼前，卻遮掩不了潤濕的眼角。有水漬從那修長的手指中滑落，淡淡的，輕輕的，仿若一陣風(fēng)。

　　我嘗試地動了動身體，頭好疼，身體就像不是自己的一樣，想動這個念頭都帶著某種奇異而沉重的鈍痛。

　　我覺得自己在用某種哀求的眼光看著面前的他，雖然我的眼皮子沉重地不行，但是不行啊，不能就這樣閉上眼睛。我對著自己暗暗地說。

　　他似乎有所察覺，連忙低頭看我。他的眼睛很深邃，在旁人面前往往顯得非常嚴(yán)肅的樣子，看向我時卻溫柔似水。有時候我看著他，注視著他的眼睛，就像看到深山里最最甘美的泉水。

　　他的眼里涵滿了悲傷和絕望，這一次，終于再不從容。

　　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是這樣憂郁著走進我的生命里，他輕輕抱著我，說道：“團子，跟我回家吧……”愣愣的我點了頭。

　　聽說他在商場殺伐果斷，我見到的他，卻總是憂郁溫柔的。他總是凝視著我的眼睛，一句話也不說。我常常會感到臉紅心跳，所以會湊上去蹭蹭他清俊的臉頰。然后他會微笑著說道：“別鬧……”說完之后，他自己倒是愣在那里。

　　他會給我做飯，清理房間，倒水，陪我出去散步，把我抱在懷里摸個遍。我有時癢得受不住，就會扭著身體躲開，站在遠(yuǎn)方憤怒的用眼神控訴他。他這時就會笑得很歡，似乎猶豫暫時遠(yuǎn)離了他。所以，我常常故意逗他笑。他笑起來非常好看，眼角彎彎，在成熟英俊之外別有幾分神韻。

　　可惜，我只是一只狗。

　　如果我是人，我一定會撲到他的懷里，將他牢牢地抱緊，在他的耳邊說無數(shù)的話，我會跟他說我喜歡你笑，有我在你只管開開心心就夠了。我會說你別對我這么好，讓我也來照顧你。我會說我會陪你一輩子，直到我老得走不動了，我也會用爪子蹭蹭你的臉，讓你笑著說別鬧。

　　可惜我只是一只狗。

　　我知道他為什么經(jīng)常不開心。他帶我去見過一次那人。那人躺在醫(yī)院里，一動不動，渾身上下插滿了觸目驚心的管子。那人的妹妹哭著求他：“哥哥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么多年了……你放手吧……他要是有意識，也不會想要這樣的……讓他安息吧�！�

　　他面目沉峻著，像是烏云遮擋了面上的所有光華。他沉默著，什么話也不說，嘴角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直線，咬得嘴唇都白了。

　　他每次帶我來這里，都要待上個一整天，不吃不喝不睡，只是默默地看著，直到精疲力竭地離去。那時我在邊上看著他，真的很想很想說：“放手吧。他不會醒了，你這樣子，除了折磨自己，還有什么用呢。他要是有意識，一定也會這么想的�！辈恢獮楹�，我這樣篤定著。他當(dāng)然不會理我心里在想寫什么。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有一點點像那人。說一個人的眼睛和一只狗相像，會不會很奇異呢�？墒撬⒅铱吹臅r候，都會描繪著我的眼睛的輪廓，喃喃地道：“真像啊。”我不知道狗會不會紅了眼眶，但是眼睛酸酸澀澀的，他摸過的地方，就像有火在灼燒。

　　可惜我只是一只狗。

　　我常常在心里說，我想陪他過一輩子�？墒俏业囊惠呑樱帜苡袔啄昴�？等我老得走不動了，他還風(fēng)華正茂。我從來都知道，歲月是這么殘酷的東西。要是我有那么多的輩子可活，我能不能只要這一世，讓我多陪上他幾年。我從來不曾奢望擁有他，他的眼睛只盯著那人，偶爾分給我的溫柔眼波，也只是在看一個幻影罷了�？墒俏也辉谝猓蚁胍�，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他，偶爾能摸摸他，在他懷里笑笑鬧鬧就夠了。

　　其實有時候我在心里想，為什么那人不能醒來呢。自己追也追不到的東西，那人卻輕易便可得到，可是那人陷在自己深沉的夢里，太久太久了。

　　可惜我只是一只狗……

　　我知道自己用情至深，所謂情深不壽，沒想到上帝連這樣幾年也要收走。

　　我看到那枚戒指在爭執(zhí)中脫落，滑到路上，一輛卡車正向這里飛馳過來。在還沒開始思考的時候，我就俯沖過去，刁起了那枚戒指。然后，便是鈍鈍地疼痛，和漫天的黑暗。在昏死過去之前，我看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這邊的臉。他撇下那人貪心不死，想要將那人安樂死拿巨額保險金的家屬們，直直地沖了過來。

　　那只戒指我知道，他再寶貴不過，不戴的時候就會好好地藏起來，碰也不讓我碰。它硬硬地，涼涼的，卻似乎帶著他身上的味道。

　　我終于從黑暗中掙扎出來，卻也不過是神最后的憐憫罷了。四周是那樣的寒冷，凍得我的毛發(fā)都豎了起來。他看著我，終于緊緊地抱住我，頭頂上的毛漸漸濡濕了。他邊哭著，邊發(fā)著抖：“連你也要離開我……”

　　我哀哀地叫著，我想告訴他，我不過就是一只狗罷了，大不了再去養(yǎng)一只，為什么要這么傷心？我想要帶給他的，是快樂呀，不是淚水和痛苦。

　　可是突然間，我就像福至心靈，我當(dāng)初想要陪他一輩子，其實我真的做到了。什么是一輩子，只有一百年，六十年，五十年才是一輩子嗎，我是一只狗，對我來說，十年，八年，甚至我和他短短相處的三年，誰說不是一輩子？

　　既然上帝早早地拿走了我的生命，我希望自己下輩子能成為一個人，然后找到他，讓他變得快快樂樂的，永遠(yuǎn)不再哭泣。

　　可惜我是一只狗。一只狗在臨終前，竟然連對最愛的人說一句：“別了，保重�！倍甲霾坏�。上帝是何等殘酷。

　　我感到他的手越來越緊，像是想把我嵌進他的血肉離去，永不分離�？墒俏业难矍皾u漸昏暗，一直蹭著他的手的爪子也開始無力地垂下。他像是要崩潰了，什么風(fēng)度也不要了：“不行，你不能走，你們不能都這樣……我熬不了的，我真的熬不住的，你們不能都這么心狠……留下我一個人，我撐不住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他使勁的搖晃著我，淚水飛濺到我的身上，是滾燙的。

　　我費勁地最后睜了睜眼。我想對著他笑一笑，卻只是齜起了牙，我知道那丑極了。

　　在混沌的黑暗中，我仿若看到了一片光。在那光芒里，他抱著我，站在蔚藍(lán)的海前。海邊的風(fēng)，都帶著微微的咸味，他笑得開心而溫柔。我從他的懷里跳下，腳底踩著柔細(xì)的沙灘和猙獰的海巖。在海灘的邊上，海水細(xì)細(xì)柔柔地沖刷著我的腳，我邊跑著，邊回著頭向他叫著。你看，一只動物的開心是多么簡單？

　　歲月如舊，恍然如昨。

　　光亮也漸漸散去了。永恒的黑暗快要包圍了我。恍惚間我聽到有人沖進來，大喊道：“齊先生動了！醫(yī)院來電話說，齊先生動了一下！”

　　黑沉的黑暗包裹住我，仿佛在母體中的沉靜。我突然放下心來了，在我之后，終究還是有人會陪伴在他的身邊，希望那人能像我一樣，不離不棄。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找到他，這是我不能放棄的執(zh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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