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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
。ㄒ唬
“林唯,快點把這些東西搬進去!”老板站在門口指手畫腳。
林唯從幾張報紙中抬起頭,遠處大海在夕陽下金光粼粼,天邊透著玫瑰紅又與拱璧藍相疊交錯著,海風爰爰地吹來,就像一張又濕又熱的嘴貼在人的皮膚上。
他不耐地抿了抿嘴,下意識看向店鋪左邊的海岸:“她又來了!
她?林唯愣了一下。
她總是站在那里,從早到晚,白色的長裙在海風中輕輕揚著,瘦小的身子就那樣站在茫茫無際的大海邊,就像一大塊湛藍的緞子上鑲著的一顆奪目的珍珠。他每天都可以看到她,有時候他覺得他們認識很久了,可偏偏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他仍記憶猶新。
她就像現(xiàn)在這樣獨自佇立在海邊,長長的黑發(fā)與白色的裙子在風中翻飛,他走近時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將海風中特有的腥味都掩去了。
“你好,我叫林唯。”他終于鼓起勇氣與她說話,天知道他準備了多久。他緊張地望著她的背影,一顆心好像在這炎熱的夏天被放在了熱水中,撲通撲通,焦躁難惹。
他可以想象她有多美,如白冰般晶瑩的肌膚,黑翎羽般的睫毛長長地蓋在眼睛上,遮住那一對閃動著瑩瑩融光的雙眸,他可以想象那雙眼眸中流轉(zhuǎn)著讓人一眼就忘不了的光影。
她轉(zhuǎn)過身,精致的臉漂亮得讓他心驚,嬌小的雙唇微揚含笑,齊眉的劉海散落額前,白皙的肌膚透著淡淡的微紅。
長睫毛投下交錯的影子,可那雙眼眸呢?
她閉著眼睛說:“你好,我叫趙夕!痹S久,她似乎察覺到了林唯的驚異,淡淡說:“我是盲人!
盲人?林唯只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將他所有的思緒倏然抽去。緊接著,他覺得可惜,這樣一個女孩竟然是盲人。
見林唯許久不語,趙夕緩緩將頭轉(zhuǎn)了回去,又向平時那樣望著無際大海。她并不生氣,比他過分的人多的是,他已經(jīng)很有禮貌了。
“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可惜!绷治ㄚs緊解釋,將心中的話全盤托出,見趙夕沒有反應(yīng),他說:“我請你吃冰淇淋好嗎?”
“我要巧克力味的!彼⑽⒁恍,說話時帶著稚氣,卻隱隱透著一絲嫵媚。
沙灘上雜貨店的旁邊有一棵很高大的樹,茂密旺盛,林唯不知道它叫什么,只知道它在這里很久了,可能比他來到這世界上的時間更久。陽光從樹葉隙縫中洋洋灑灑落地,海風一過,樹葉被吹得顫動,地上的光的影子頓時婆娑起來,就像陽光碎落在他們腳邊。
“我還要!彼酝暌槐χf,他很快又將一杯巧克力冰淇淋遞到她手里?粗荒槤M足的表情,他分明聽到心中有一隅有人在低聲呢喃:趙夕,這輩子你要什么我都會為你做到的。
林唯想的出了神,連老板的喊話都沒聽到,等他回魂,老板已經(jīng)罵罵咧咧得自己動手了。林唯跳出柜臺朝海邊的白衣少女跑去。
“林唯!你去哪!?”
“我馬上回來!”他邊跑邊喊。
炎熱的夏天稍作運動幾乎就能讓人熱得不省人事,林唯喘著粗氣站在趙夕身后,看著她的背影許久沒有開口。
“林唯?”
最后倒是趙夕先有所察覺:“我以為你知道我是個瞎子就不打算理我了呢!彼f話時總是帶著笑,就像生來就一直那樣笑著一樣,可林唯覺得,她的笑容中總是隱隱透著凄楚。
“不是,我只是覺得上次是我太唐突了,我怕你會不理我了……”林唯急忙連連擺手,明知道她看不到,可他依然無法鎮(zhèn)定下來,他從未如此驚慌失措過。
“呵呵呵,”她突然笑出了聲,那聲音像林間精靈的俏笑,飄飄緲緲被濕熱的風帶去了海上,隱在聲聲海潮中:“如果你唐突一次我就有巧克力冰淇淋吃,我倒希望你多唐突幾次!
聞言林唯愣了愣,隨即也笑了起來。
那天晚上,透著胭脂紅的天空早已被黑色掩蓋,薄云這里一朵,那里一縷,如冷凝的華光般,又像是干涸到幾乎看不見的水墨。海上一片寧靜,只余海浪拍在礁石上的聲響,明澈琉璃般的群星在那聲聲浪濤中隱隱現(xiàn)現(xiàn)。與月光一同將皎白的光輝灑在那海岸邊并肩而坐的少男少女身上。
“趙夕,做我女朋友好嗎?”
“恩……”
(二)
林唯有了趙夕的電話,也常常送她回家,他們開始像正常的情侶那樣戀愛。
有時候林唯覺得他以前一定認識趙夕,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常笑著對她說他們一定是上天注定的一對,以前他們一定認識,比如前生。趙夕總是撐著頭聽他說話,她閉著眼睛,嘴角含笑,傾聽他說話時她從來不插嘴,就像前生開始她就是他的聽眾。
他們一起吃飯,一起逛街,旁人的目光他們一點也不在意。這是戀愛中人的通性,他們或許會敏感到因為對方的一聲小小嘆息就猜測出百般的原因,但他們一定不會看到除他們以外的人在夸張地舞蹈。
她抿著嘴故意咂巴了一下說:“這個真好吃,我們下次再來。”林唯接過服務(wù)員遞過來的找零隨口說了聲謝謝,看到趙夕的樣子不禁笑道:“好,你喜歡就好!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绷治ǹ此蛔鴮ψ约盒,絲毫沒有準備離開,于是開口說。他是一個很謹慎的人,這與他曾經(jīng)出過的一場事故有關(guān),“不然晚上太危險了!
趙夕臉上笑意緩緩?fù)嗜ヂ拖铝祟^,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答應(yīng)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林唯覺得她每次要回家時都不太高興,以前他認為是趙夕不想與他分開,后來他才察覺,她那種情緒與其說是不舍,更像是恐懼,她懼怕回家?林唯雖然心中疑惑卻沒有問過趙夕,他不想讓她難堪,再者,她要說的時候自然會說,不然再問也是徒勞。
她的世界就像一個迷宮,滿是疑問,讓他無法看清出口在哪,讓他迷茫讓他疑惑。可他偏偏無法自拔,他沉浸于此,他被她滿身的疑團魅惑著,他不顧一切一頭栽了進去,在無垠的迷宮中探索,他不知疲倦,仿佛一生一世困在這里也無怨無悔。
趙夕家林唯去過幾次,每次約會后他都會送她到家樓下,然后目送她上樓,等到看到她家的燈亮起來時,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晚安,趙夕。
“我上去了……”趙夕輕聲說。老舊的居民區(qū)坐落在市區(qū)的邊緣,小區(qū)里年久失修的路燈閃著微弱的光亮,幾只飛蛾在燈罩旁來回飛著,不時撞在上面發(fā)出噗噗的輕響。淡淡的黃色光暈從趙夕身側(cè)照下,那雙纖長的睫毛在光照下將影子拉的更長了。她低低埋著頭,陰影下林唯看不清她的表情。
“趙夕,你怎么了?沒事吧?”他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無措起來,好像心里被人狠狠揪了一下,無法言喻的感覺。
趙夕突然抬起頭笑著說:“沒事,明天記得來接我。”說完她在林唯臉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轉(zhuǎn)身就進了黑漆漆的樓道。
“噠!睒堑览锏穆暱責舾袘(yīng)到了響聲頓時亮了起來,只是那光芒昏暗地讓人想睡覺。
林唯站在大樓外,仰頭看著二樓的一扇窗戶。
亮了……
就像平時那樣,淡淡的,暖暖的,整片整片的黑暗中猶如一盞指明回家路的明燈。
“晚安,趙夕!
林唯兀自笑了笑,剛要轉(zhuǎn)身卻聽見樓上傳來一聲驚叫。他一怔,他聽到了,聽到了,那是趙夕的聲音!他不會聽錯的,因為那個聲音即使在夢中他都還記得。從他們相愛開始,那個聲音就在他耳邊縈繞,片刻不離。
他想也沒想就沖了進去,那個如野獸大口般的樓道很快將他的身影吞噬了干凈……
灰白的階梯不過蔓延到二樓,可林唯依然覺得饒是他兩階兩階跨著跑也如此漫長,仿佛那一刻,他的世界開始崩潰,碎石瓦礫瘋了一般砸向他,他手足無措。
林夕家沒有防盜門,只是一扇看起來破舊的尋常木門。林唯拼命地敲著門,長長的過道里除了他的叫喊聲和敲門聲什么也沒有,就好像將他關(guān)在一個密封的瓶子中,他覺得自己簡直就要失去理智了。
“趙夕!趙夕你在里面嗎?!”依舊沒有人回答,他將耳朵貼在門上,里面似乎有輕微的聲響,可他聽不清……
“乓!”林唯一腳踹向木門,老舊的門一下就被踢開了。
他愣在那里,心中砰的一聲,像天崩地裂一般,他的世界開始碎裂,緩緩地,緩緩地,就像一面被打碎了的鏡子,裂成小小的碎片,然后一塊一塊剝落下來,而他就這樣毫無防備得被玻璃渣滓割得渾身傷口,鮮血淋漓,疼得撕心裂肺。
客廳那張已經(jīng)破了一個角的沙發(fā)上,少女被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死死抓著。他因為喝醉了滿臉通紅,嘴里還念念有詞,好像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闖進來一樣。
而少女滿臉淚痕,嘴里塞著一塊布,發(fā)不出聲音。
“趙夕!”林唯低呼了一聲,拿起門外放著的一根木棍沖了過去,木棍一聲一聲狠狠落在那個男人背上的肥肉上發(fā)出悶悶的聲音。
那男人吃痛大吼著跳下沙發(fā),一身肥肉隨著他的動作上下翻動,林唯只覺得胃里一陣惡心?伤!恨意燒上他的腦海,燒上他的雙目,燒上他的胸口,燒上他握著木棍的雙手!
那一棍用勁極狠,他甚至感覺到顫動從木棍震回了手掌。那個男人額上被一擊之下印出了鮮血,頓時倒地不起。正當林唯再一次舉起棍子的時候,只聽趙夕虛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林唯住手。”
他倏然回過神,猛地將手中的棒子扔了出去,然后飛快跑過去將趙夕抱在懷里。她臉上的眼淚已經(jīng)干了,只是那痛苦的痕跡他永遠也忘不了了,她艱難地挪了挪靠在林唯身上,那身純白的長郡滿是褶皺。
他恨,他恨那個男人,更恨他自己!
“他是我繼父……”趙夕將頭埋在林唯的胸口低聲說,“我的母親因為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那時候我沒有自己生活的能力,只能跟繼父住在一起……”趙夕說不下去了,嚶嚶地哭了起來。
林唯也明白了,禽獸般的繼父對她做了什么他也看到了,他順了順氣,說服自己不要做出無法控制的事情。
“我?guī)阕。”林唯將她抱了起來低聲道?br>
“他怎么樣了?”
“沒死。”
“我們應(yīng)該報警……”
(三)
繼父坐牢了,而趙夕也搬去了林唯家。
他從身后抱著她,窗外皎潔的月光灑在床前,他懷抱著她的動作如此熟稔,仿佛他們生來就該這樣。
他嗅著她頭發(fā)上淡淡的香氣,輕輕說:“趙夕,你在想什么?”
她沒有動,兩人保持著動作,許久,林唯聽到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那曲遺落在歲月盡頭的歌謠,芳華已過卻動聽如前:“我想看你……”
后來幾日林唯總是很忙,林夕幾乎見不到他。
直到那天,趙夕正在睡午覺,林唯突然回家很興奮地告訴她他為她找到了角膜,而且很快就能手術(shù)了。
趙夕說不清那一刻她是如何的心情,她只是坐在床邊許久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直到林唯疑惑地喊了她一聲,才說:“林唯……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可以看到你了?”
林唯握住她的手蹲在她跟前笑道:“趙夕,如果你看到我不帥,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傻瓜,當然不會!
她笑得很開心,就如那日他們的初見,陽光斑駁著樹影落在她身上,她吃著巧克力冰淇淋。林唯將趙夕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她的手微涼且柔軟無比:“那你看見的就不止是我了,還有我們的兒子,孫子,曾孫子,曾曾曾孫子……”
兩人笑作一團,那是他們美好未來的藍圖。他們看見那片兩人邂逅的大海,一大群鳥飛過,最后落在了一處山壁,那上滿滿布鳥巢,待哺的幼鳥急切地探著腦袋,多美好的景色,就像他們的未來一樣。
手術(shù)前他穿著與她相同的病號服站在她身邊輕聲安慰:“不要怕,這只是小手術(shù),醫(yī)生說沒有危險的!
“恩……”她輕輕點了點頭,隨后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而他從另一邊也進了去。
……
手術(shù)很成功,再過一個禮拜他們就能夠出院了。
林唯躺在床上側(cè)耳聽著窗外麻雀嘰嘰喳喳吵個不停,他記得醫(yī)院樓下有一棵很大的銀杏樹。從窗口看,整片天空幾乎被它遮住。如今已是入了秋,枯葉一遇風就繽紛落地,一片尚未褪去青色卻已然停止生命的葉子從窗臺上被掃了進來,落在林唯的被單上。雪白的被單仿佛被這一點青色點綴得鮮活起來。
“林唯,有你的信。”一位護士走到他床邊,輕輕將那片青色的葉子彈了下去,然后將一封白色的信放在被單上,這下被單又了無生氣了。
“對不起,我看不見,能幫我念一下嗎?”林唯抱歉一笑然后說?伤恢雷o士放下信封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走了。
“對不起,能幫我念一下嗎?”他又耐著性子說了一遍,這次是個女聲響起:“你是要念信嗎?我?guī)湍惆!?br>
那個女孩的聲音綿軟非常,與趙夕不同,卻讓林唯聽著覺得很舒服:“謝謝你!
“林唯,當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了,離開這個城市,也可能離開這個國家。
我想你還記得八年前的那場車禍,因為你的疏忽,我的母親終身殘疾,也正是這場車禍造就了我接下去的悲劇人生。
我的親生父親拋棄了我和我的母親,無奈下我母親只能找了一個酒囊飯袋嫁了,而我的繼父是個禽獸,我母親死后他就露出了禽獸的一面,直到他娶了新的老婆,所以這件事我沒有騙你。那天我在家里放了白酒,我知道他會喝醉,我要借你的手將他送進監(jiān)獄,呵呵,我要感謝你幫我做到了。
其次我不是瞎子,你的角膜我用不到,不過,你幫了其他人也算是對你犯下過失的補償。
至于用你的眼睛看我們的孩子,孫子,曾孫子。
對不起,你我都做不到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并不因為報了仇而開心,也不為你將失明而悔恨。
反正我們從此以后不會再有交集了,希望你能過得好。
——趙夕”
那女孩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一句幾乎聽不見。
林唯呆在那,好幾次張嘴卻又生生將話咽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苦笑起來,可女孩分明看見他在哭,眼淚從他閉著的眼睛里滑落,淌地滿臉都是。
“希望你也過的好,趙夕!
……
老人坐在椅子上前后搖著,他正了正腿上即將滑落下去的毛毯,從身邊的茶幾上端起茶杯,水在透明的水杯中蕩著,從杯底可以看見毛毯的紋理,從模糊變清晰又回歸模糊,就像那段遙遠的記憶,記不清晰了卻還是深深刻在腦海里。
“這就是你們要聽的爺爺以前的故事!崩先嗣蛄丝诓鑼οハ聨讉孩子笑道,“那個給爺爺讀信的女孩啊現(xiàn)在就是你們奶奶。”
孩子們詫異得看著老人,不時互相交換眼色,皆是滿臉驚訝。
“別說了,孩子們吃西瓜!边@時房間里走出一位老婦,與老人一樣早已老態(tài)龍鍾,可偏偏那雙眼睛清澈得像一灘清泉,映著山色,映著云天,她笑著說:“你盡給他們說些有的沒的!
“是啊,有的沒的!崩先松硢≈韲敌α寺暎缓箢濐澪∥≌酒饋,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地敲打著地面,進了屋子。
老婦看著他的背影淡淡一笑,自語道:“誰說你的眼睛看不到你的子孫了?傻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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