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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花,民國
【chapter1】
人人盡知,北平有個傻子,整日穿一身滿是補丁的邋遢的灰衫,趿著露腳趾的草鞋,手里拎著碩大一個酒壺,搖搖晃晃在街上閑逛,一面不停地往嘴里倒著酒。
傻子的樣貌本是極為清俊的,縱使覆滿了灰塵滄桑也讓人瞧得出原本俊俏的輪廓。
北平茶館,新來了個說書人。年紀看似不小了,卻生得一副好嗓子,開口,那聲音清脆動聽,讓人不自主地喜歡。
說書人講,那游蕩在北平的傻子本是蘇州一個富家公子,家里世代經(jīng)商,富可敵國。后來,這公子遇見了一名戲子,中了邪一般,竟拋了家業(yè)隨那戲子千里迢迢來了北平。然戲子無情,沒多久就離開了他,跟了一位政府官員。公子癡情,幾尋不見他,竟就淪落成這般模樣,整日墮落,借酒消愁,弄了個瘋瘋癲癲,癡癡傻傻。
講到這,說書人“啪”地合了紙扇,抿了口茶,又嘆氣道:“空空人生,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酒入愁腸,皆化作相思淚!
“何必執(zhí)著若此,無情亦是自在逍遙。而一入相思門,恰恰是苦不堪言了!
屋外,桃花一片,灼灼其華。
傻子倚在門口,依然舉著酒壺,醉的似一灘爛泥,嘴里念念叨叨地,只三個字“解語花”
【chapter2】
桃花絢爛,漫天花雨紛紛揚揚,似是帶著癡情人的無限眷戀思念翩飛,讓人難得一醉。
茶館說書人的故事還在繼續(xù),那戲子跟了大官,很快便發(fā)達了,聽說還做了他手下一個管事小官,吃香喝辣的,日子快意風(fēng)流。
傻子尋了許久,終還是見到了他。
那日傻子偷了酒樓的酒,被抓了現(xiàn)行,可惜了他也是學(xué)過功夫的,酒精熏染下,竟兩下就被按倒在地,還手之力都不剩了。
酒樓老板報了官,來的正是戲子。一身警服,英姿颯爽。傻子整個人都呆住了,眼珠子直直的,都不會轉(zhuǎn)了。匍匐在地上,一句話說不出,只顧傻傻地去抓戲子的褲腳,生怕他再次消失不見一般。
可那戲子卻只是淡淡瞟了他一眼,厭惡似的一腳將他踹在一邊,眼看著他伸手又要來夠,連退了幾步,別過臉去,冷聲吩咐:“帶回去!”
傻子沒錢賠,據(jù)說狠狠挨了頓打就被扔出了警局,疼的爬都爬不動了,在馬路上躺了一天,才被附近的乞丐不知拖到哪里去了。
故事到此,眾人已是唏噓不已。有同情傻子的,有感嘆公子癡情的,更多還是對那戲子的唾罵。
無情無義,狼心狗肺。說書人聽著,唇角微微一勾,似是滿意這樣的效果。不過轉(zhuǎn)瞬,又恢復(fù)了無波無瀾。
傻子依然在門口靠著聽,一手拎起酒壺,起落間,澆了滿臉清洌洌的酒水。那一雙眸,形如死灰。
【chapter3】
轉(zhuǎn)瞬一年已逝,寒冬,漫天飛雪。世界蒼茫一片。
茶館說書人的故事早已落下了帷幕,那說書人也繼而不知所蹤了。
說書人講,戲子早已不再是戲子,物是人非,失了本心,也就空剩一副皮囊而已。
紅顏歿,亦不過枯骨一具,黃土一抔。
傻子換了一身棉布衫,開始打些雜活維持生計,那酒壺還常戴在身邊,卻不再?。有人可憐他,給了他一雙棉鞋,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響。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戲子。只那個名字時常還會徘徊在腦海中,解語花,花解語。
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單是這個名字,輕啟唇,便覺芳香四溢,那人更如出水芙蓉,嫵媚而清麗,讓他一眼便陷了進去,再難自拔。
瞎子,瞎子,想起那人曾喚他的名字。不由苦笑,果是如此,自見他那一眼便被灼傷了雙目,自此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他嘆息著,仰頭灌下壺里最后的酒,然后把酒壺重重地砸在地上,轉(zhuǎn)身再沒有回頭。
那刻骨迷戀著的感情,日子久了,痛的過了,也就慢慢淡成了塵埃。
也許他是該感謝那說書人的,一個故事,反讓他認清了現(xiàn)實,接受了命運。
雪融的時候,他離開了北平。臨行前放了一只紙鳶,上面畫著兩個栩栩如生的小人,手牽手,笑容燦爛,面向朝陽。然后他親手扯斷了線,眼看著紙鳶沒入藍天,沒了蹤跡。
【chapter4】
他退回杭州一帶,卻沒有回家。而是混在了道上,人稱黑瞎子。
那日,他隨著一波人去倒斗,途徑一片墳地的時候,不知怎的竟與他人失散了。
他身手是極好的,屬于不可或缺的那類人物。于是也不急,想著他們總會找回來,歇了一會,閑際就在墓地四處轉(zhuǎn)悠著看。
這兒似乎是荒墳,雜草叢生,落葉滿地,墓碑上掛滿了亂生的枝丫,幾乎連刻的字都看不清了。
他伸手去一個個扒開那些樹枝哀草,看碑上刻的姓名生平,一面去猜想他們一生或喜或悲的故事。
猛然,他看到了那個名字。靜靜地刻在一座碑上,華美的筆畫似在微笑,又似是嘲笑。
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一般,手難以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他幾度想向前伸,竟都絲毫觸碰不到那石碑。
終于,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目光所到之處,仍是透著不可思議,巨大的悲傷一寸寸被開啟,重新肆虐而出,一發(fā)不可收拾。
“解語花,解語花呵”他突然仰天長嘯,跪著向墓碑移動,地上的石子硌的膝蓋生疼,血很快滲了出來,他卻渾然不覺,硬是靠近那墓碑,用臉貼上幾個字,冰涼冰涼的,直入骨髓。
奇怪的是,心里竟麻木了一般,沒有多么錐心噬骨的疼痛,亦沒有當(dāng)年他離開自己時那種幾近瘋狂的感覺。
突然,他垂下頭來,開始用雙手不停歇地挖著地上的泥土。
解語花,你就是死了,也得見老子一面。
他雙目赤紅,雙手堅定地沒入土中,不停地扒著。一直到雙手發(fā)軟,虛脫一般,大汗淋漓,十指沾血,仍停不下來。不是不愿停,是停不下來。他拿衣袖蹭了蹭眼角,還好,沒有淚水。于是愈發(fā)用力起來。
不知挖了幾個時辰,那棺材蓋才漸漸露了出來,黑魆魆的。
他苦笑一聲,不是解語花喜歡的顏色。
棺材半開的時候,他伸了一只手進去。棺材很大,他摸索著,手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旁邊似是有幾樣陪葬品,不知是什么。
他嘆口氣抬起頭,天色漸漸昏暗下來。
【chapter5】
同行人返回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空蕩蕩的墳地沒有一絲人氣,只看到一具黑棺材停放在地上,一塊墓碑旁。
棺材蓋上,有一行明顯剛刻好的字“君既自逝去,我當(dāng)為棺柩。抱子何安詳,與子偕萬年”
很難得的沒有人開棺,那棺材只是又被抬回了地里,重新安葬,墓碑也被打掃一新。
“走吧”為首的嘆了口氣,扔了半截?zé)燁^在地上狠狠踩滅。
墳地很快恢復(fù)了寂靜。
而那些故事自此塵封,再沒有人知道。
比如那個身患不治之癥的戲子曾自編自導(dǎo)了一出好戲。
比如那茶館的說書人一張假面具下,每每隱忍的淚水。
比如那個傻子,終是隨了那戲子,黃泉碧落,大概是再不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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