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著未來

　　未來へ

　　注：二丁目，指的是日本新宿，男同性戀區(qū)。

　　我第一次碰到未來的時候，是在加班結(jié)束回家的途中。好不容易完成了入職以來的第一個項目，那天恰好是情人節(jié)。
　　“啊終于結(jié)束了！你們?nèi)ネ姘蓗”遠藤小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在轉(zhuǎn)椅上伸了個大大的毫無形象的懶腰。
　　“誒誒遠藤又不來嗎？別這樣啦好不容易慶祝一下的�！焙跐梢荒槖吲d的樣子。黑澤前輩不久前失戀，據(jù)說是因為女方的父母希望女兒能夠嫁給公務(wù)員，不過真實的情況就沒人知道了。
　　“你們玩啦~我家的小犬等我等的要哭了~今天可是難得的情人節(jié)~”遠藤大大咧咧地揮著手。我們的上司遠藤凌子小姐，初見的人總會被她的外表欺騙，但是熟悉她的人都深知她灑脫宛如男孩子一樣的性格。她有個交往七年的男友，兩人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對方比她小兩歲還在念書，在熟悉的人面前，遠藤總是叫他的男友小犬，聽同辦公室的洋子說是因為男友的名字中有犬字，可是看到遠藤的態(tài)度，誰都以為她是養(yǎng)了個小寵物，事實上我們沒人見過她男友的真人。
　　“哎呀呀你這個怨男還是積德行善不要破壞人家熱戀情人的二人世界啦！”赤川前輩捏著嗓子，發(fā)出宛如夜店老鴇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因為真的是個相當艱巨的項目，所以能夠如期完成大家都非常開心。
　　遠藤小姐還是參加了晚餐，晚餐結(jié)束之后，有情人節(jié)去處的人都紛紛散了。
　　結(jié)果最后，還是剩下我們幾個，在燈紅酒綠塞滿了情侶的大街上，一間一間酒吧地從頭喝到尾。
　　“哎哎，真是寂寞啊！”喝到第三場的時候，黑澤前輩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醉態(tài)，說的話也前言不搭后語起來，不過大概的意思還是很清楚的——這么熱鬧的街，這么寂寞的我。
　　赤川前輩一直淺笑著低頭不語，小口地喝著面前杯子里的啤酒。他到每一場都只喝一杯，而且喝的很慢，認真而拘謹。但他看起來似乎完全沒有阻止黑澤前輩的意思。我握著酒杯，有些意興闌珊。
　　眼看著黑澤前輩腳步都凌亂了起來，卻還要繼續(xù)往前走，我終于有點坐立不安�？墒亲鳛楹筝叄覠o論如何也不知道怎么開口。我開始暗自后悔為什么要跟來，直接和那些有去處的人一起散了就好了。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意思，赤川前輩溫和地說道：“如果還有什么事情的話不妨就去辦，黑澤這邊還有我�！�
　　我忙不迭點著頭，為自己的失禮連連道歉，一邊逃也似的沖出了酒吧。
　　“離我遠一點�！�
　　他在拐角被一個嬌小的女生表白。
　　他漠然地抬起頭，漂亮的眼睛被遮蓋在玻璃鏡片之后。我們的眼神在空中交匯。
　　年輕真是資本啊。我苦笑著搖搖頭，咬著煙頭繼續(xù)向前走去。

　　這晚上的事情就如同無數(shù)個平淡無奇的日子一樣從記憶中漸漸淡去。其實第二天我拉開窗簾，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那男孩的樣子了。只是漠然的眼神不知怎的有點讓人在意。
　　不過說是在意，也僅僅局限在有余暇的時候。很快就有新的項目，也恢復了早出晚歸的作息，那讓人感喟青春的場景，在忙碌的生活中揮霍地連倒影都不剩。
　　這天和前輩從酒吧里走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春季有一批生機盎然的新人進來，自己也會被別人叫做前輩了，而此時的我也全然不同于那個剛進公司時未諳世事的毛頭小子。要說人的成長速度也真是不能用時間來衡量的。初入社會的短短半年，和大學的四年生活相比，從時間上是太短，從衰老的速度上來說又著實太快。

　　真是不巧。
　　踏出地鐵的一瞬間，大雨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我退回一步。屋檐下的滴水已經(jīng)連成一片。
　　明明聽說這兩天有臺風的，出門的時候心不在焉竟然忘記了。
　　我坐在地鐵出口的梯級上，把手臂放在膝上，撐起因為運轉(zhuǎn)一天而有些麻木的頭。隔著雨簾望著空蕩街道，心里涌上一種別樣的感情來。
　　我們姑且把這種情緒稱之為寂寞吧。
　　人非圣賢孰能耐得住寂寞，可是人非圣賢，又有誰能時時沉浸在這種妄想的詩意中呢？而事實也往往如此，非要說寂寞的話，也就是這種被大雨阻隔無法回家的時候吧。
　　我還在臺階上雙眼放空地思考人生的時候，突然覺得頭頂罩上了一片陰影。我抬起頭，正對上了一雙戲謔的眼眸。雖然藏在鏡片之后，但我還是一下就認出了這雙漂亮得讓人介意的眼睛。
　　“下野真嗣�！彼椭^，睫毛就像啜飲晨露的蝴蝶一樣輕顫著，他用充滿磁性的聲音念出我的名字，尾音里似乎還隱約帶著笑意。
　　我?guī)缀跏菑呐_階上彈起，這才意識到其實臺階已經(jīng)冰冷帶著入夜無法忽略的寒氣。
　　“上一次我還在想，如果還能再碰到你，就去問你的名字�！�
　　“什么？”我低喃了一聲，似乎完全不能跟上他的思路。
　　“怎么樣，我很中意你，不如先和我喝一杯？”
　　他好笑地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這舉動把我從莫名其妙的震驚中拯救出來�？次一厣�，他直起身子，一只手撐著傘，另一只手隨意地插進口袋里。襯衣挽起的衣袖，和口袋之間，是肌肉分明、充滿力量感的小臂。
　　“很意外嗎？”他繼續(xù)用不可思議地語氣解釋著，態(tài)度看起來倒很是耐心，“你忘了嗎？我們上次見面是在二丁目哦�！�
　　“如果你很介意的話我倒是可以解釋一下，那女的是自己跟過去的，我這輩子都沒有和女孩子上床的打算�！彼柭柤纾冻鲆桓睙o奈的樣子。

　　不明白為什么我就這樣跟著他走，包括后來的事情我也只是隨波逐流。在他的臂彎里沉淪的時候，他淺笑著舔著我的耳垂，他的聲音填滿了我的耳朵：“森久保未來。”

　　未來，未來，未來。
　　后來的一個月，我們幾乎每天見面，并且無法抗拒地沉浸在□□的歡愉之中。
　　我們從未談及情愛，似乎這樣就是一種大人的交往。對于未來我從來不敢奢求，因為他是那么干脆又帥氣。他的眼睛風情萬種，但是內(nèi)心則嗜血又殘酷。我只能一遍一遍呼喚著未來的名字。他枕邊會有不同的人醒來，而我或許只是其中一個，但是我卻貪婪地想要讓未來——
　　成為我的唯一。

　　他的名字好像甘美的咒語，我被禁錮在一場燦爛恍若夢境的單戀。

　　“下野前輩最近看起來好像變帥了。”早班例會散會的時候，須磨冷不丁說了一句，尖長猶如兇器的指甲刮擦著塑料文件夾，發(fā)出難聽的聲音。
　　須磨便是春季入職的員工之一，每天都濃妝艷抹，指甲也精心修剪，帶著五花八門的裝飾。每次聚餐的時候總是先飛快地按上一會兒手機，然后才開始加入討論。但是無論何時加入討論，總能夠恰當?shù)囊鹪掝}。平時對于年輕人感興趣的話題，有著出人意料的敏感嗅覺�？傊莻�看起來不夠可靠，事實上挺有能力的新人。
　　聽到須磨的評論，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遠藤也回過頭來打量著我，然后意味深長地笑著說：“面部的線條好像更柔和了呢。”
　　“沒錯，眼神也憂郁了一點�！�
　　“快要成長為成熟受歡迎的男人了呢�！眱扇嗽谖颐媲耙曃覟榭諝庖话愕赜懻撝业氖虑槎z毫不感到有任何不對。遠藤就算了……
　　“須磨你這是對待前輩的態(tài)度嗎。”我用著開玩笑的語氣，并不是在生氣就是了。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哎呀哎呀……”遠藤小姐笑瞇瞇地望著須磨。
　　“怎么辦吶，真的感覺好不同。這樣下去我真的會迷上下野前輩了也說不定啊�！�
　　“須磨不要亂講話�！闭f著遠藤小姐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須磨似乎也會意地看過來。
　　“……”我沉默地接受著兩道殺傷力巨大的視線，隔了好久才吐了口氣說，“是個……眼睛漂亮的家伙。”
　　“啊~”兩位女士拖著長音，發(fā)出類似于“我就知道是這樣的”感慨。
　　“不然怎么會一下子就生動起來了�！边h藤感慨著。
　　“怎么說呢，就好像是看到了未來的感覺啊~”須磨做了總結(jié)性的發(fā)言，夾著文件夾和遠藤一起離開了會議室。
　　而我卻留在原地無法動彈。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忍不住自嘲地笑笑。僅僅是一個詞語就讓我方寸盡失，戀愛還真是有夠可怕啊。

　　“差不多可以走了吧�！焙跐汕拜吢氏日酒饋砩炝藗�大大的懶腰，抓著公文包走向門口，恰好可以經(jīng)過赤川前輩的座位，“喂，阿賢�！彼呐某啻ㄇ拜叺募绨�。
　　“恩�！背啻ㄇ拜吅唵蔚卮饝�(yīng)著，收攏桌面的文件。
　　其實我好像已經(jīng)閑坐了很久了。我看了看面前的電腦屏幕，有些煩躁地甩了甩頭發(fā)，那些文字一個接一個地映入眼簾，卻無論如何也組不成一個完整的句子。既然如此也沒必要這樣干耗下去了。我一邊想著，也騰地站起身。
　　對面的赤川前輩顯然是被嚇了一跳：“真嗣？怎么搞的？”
　　“啊……啊，”我不好意思地搔著頭，“我也打算走……”
　　“那一起吧�！背啻ㄌ崞鸸陌牧伺暮跐傻谋�，兩人并著肩大踏步地往外走。我突然覺得這一幕有點耀眼，兩個人竟然如此合襯。和未來在一起的時候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我突然有點介意。面前的這兩人，難道也是戀人的關(guān)系？可是黑澤前輩之前一直都和女友處得很好還要結(jié)婚……
　　我甩頭驅(qū)走胡思亂想，小跑地跟上。
　　“真嗣待會兒打算去哪兒？”電梯里，赤川前輩微笑著問。
　　“是啊是啊！今天好像還很早啊！”黑澤前輩也興致勃勃地盯著我看。
　　如果是戀人的話應(yīng)該更加希望能夠二人獨處吧，這么說起來真的只是好友了，難道說我和未來的默契，連朋友都不如嗎。結(jié)果我的腦子里竟然完全是這種東西，并且不可救藥地難過了起來。
　　“真嗣看起來有心事的樣子？”赤川前輩很小心而體貼地詢問著。
　　“不不！”我忙直著身子連連擺手。
　　“說起來我聽須磨說小真嗣和一個眼睛超可愛的女孩子交往是真的嗎！”黑澤前輩突然來了興致，大聲說。
　　“��？”我一時無法反應(yīng)，瞠目結(jié)舌地站在原地。
　　“叮�！彪娞荻檀俚穆曇艚饩攘宋遥T剛一打開，我就沖了出去。
　　“有志你可真是……”似乎聽到赤川前輩無奈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就這么沖了出來，我突然不敢想象自己坦白自己的伴侶是男人時候所有人的表現(xiàn)。那時候沒有經(jīng)過任何考慮就和未來上了床，可我對于這些事情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并不是生來就喜歡男人，現(xiàn)在也并不是同性戀。至于在二丁目遇到的事情完全就只是意外……可是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對未來說過，我怕這樣說之后他會覺得有壓力，會離開我。也許第二次一見面就約我也正是因為我們的第一次遇見是在二丁目。是的，如果初次見面的地方是在公司或者學校，也許未來根本就不會再那個雨天停在我身邊吧。無論如何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只剩下未來，而未來他是個男人。別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喲！”
　　我聽到了他的聲音，像做夢一樣，血液都凝成一團。
　　他站在公司大門的階梯下，沖我笑著，好像他周身的空氣都在發(fā)光。
　　“真嗣！”赤川和黑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伴隨著皮鞋和地板撞擊的凌亂腳步聲。
　　我走下臺階，腳步冷靜得過分。
　　“是朋友嗎？”赤川前輩隨意地問道。
　　未來驕傲地微笑著，走上來想要拉過我的手，突然一陣沒來由的恐懼，我在他開口之前揚起手比了一下未來的方向說：“只是認識的人�！�
　　我似乎感覺到未來的身子僵了一下，可是明明完全沒有碰觸，大概只是我的錯覺。
　　“不一起去喝點嗎？”活力十足的黑澤說。
　　“不了�！蔽覔u了搖頭，目送他們兩人走遠。

　　不敢抬頭看未來的臉，我低頭疾步向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平時一般見到未來都是在二丁目的酒店，現(xiàn)在的我究竟是應(yīng)該像往常一樣回家還是去酒店呢？我的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偏偏未來還一言不發(fā)地跟在我的身后。
　　“你在害怕什么？”未來悶悶的聲音撞著我的耳膜，我卻聽不出絲毫情緒。
　　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是同性戀也并不打算把自己喜歡你的事情公之于眾。
　　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
　　我開始痛恨自己的懦弱。但另一方面我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也有很多同志不在二丁目之外的地方公布自己的形象，我不知道未來究竟在介意什么。
　　“我不應(yīng)該自作主張來你的公司�！�
　　我們一前一后地走著。他每走幾步就會說一句話，似乎是醞釀了很久。
　　“我不應(yīng)該嘗試介入你的生活�！�
　　“本來我們下了床之后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反正你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
　　“呵……反正你們都要為未來考慮。”
　　“好像我們還年輕，年輕到不需要未來一樣。”
　　內(nèi)心似乎被拆解，每一塊都帶著可怕的傷口，我終于疼得抑制不住轉(zhuǎn)過身子緊緊地抱住未來。他的身子年輕而健壯，身高也比我高出一截。只是擁抱似乎都充滿了巨大的滿足。未來的話似乎打消了我所有的迷惘。未來什么的，只要有未來就好。我告訴自己。

　　第二天如往常一樣到了公司，似乎比平日要早一點。須磨一邊等著電腦開機，一邊在桌邊用匪夷所思地速度按著手機。赤川和黑澤前輩還沒有到。
　　“早啊須磨。”
　　“下野前輩早，今天有好事嗎？”須磨一邊隨意地回話，眼睛從未離開手機的顯示屏。
　　“算是吧�！蔽颐掳�，不知怎的就這樣回答。
　　“下野前輩是天蝎座吧�！表毮ネ蝗粏�。
　　“什么？”
　　“今天的話，好像除了天蝎都沒什么好事呢�！闭f著須磨晃了晃形同兇器的指甲，我這才意識到上面涂了鮮艷的亮黃色指甲油。不過因為每天都是五顏六色的樣子，并不會意識到哪天的顏色有了特別的變化，不過這么一說似乎之前確實沒有這么扎眼。
　　“獅子座的話，今天的開運顏色似乎是黃色�！表毮o所謂地刮著指甲的邊緣，看起來并不是很在意的樣子。說起來開運顏色什么的，只是幫助女性從每天早上穿什么衣服去上班的選擇恐懼癥中解救出來吧。
　　直到哼著歌去早會的時候，我都還沒有意識到，其實我并不是天蝎座。

　　早會的時候企劃書被毫不留情的駁回了。從那之后一整天都處在精疲力盡的消極狀態(tài)中�；丶业臅r候又碰上傾盆大雨，而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未來。
　　“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
　　回家時還在奇怪許久沒有亮起的留言燈此時竟然閃個不停，究竟會是誰呢。結(jié)果突然流出的聲音使我?guī)缀跏チ朔磻?yīng)能力。
　　未來，未來，未來。
　　我得去找他。我把自己裹在自己的手臂里，可是觸感和溫度和未來的完全不同。這房間太空蕩太冷清，我似乎忘了有多久沒有回過家。
　　我得去找未來，可是我卻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知道他的電話，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做著什么樣的工作，他過著怎樣的生活。等到他以這樣的方式退場，我才突然發(fā)覺我對他一無所知。我只是愛他，就只是這樣而已。
　　我感到未來就如同未來一樣，只要我站在原地，他就會來找到我。
　　——但是我永遠不能主動去尋找他。
　　他永遠站在先我一步的地方，我加快腳步，他就走得更遠。
　　——但是我永遠不能觸碰到他。
　　窗外的雨勢并未減小，反而愈演愈烈�？墒沁@一切在我的眼里早已沒有任何意義。房間里只開著一盞小燈，留言機在不停地重復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而我卻渾然不覺。
　　人在感受到未來將至之前，是感覺不到時間流逝的。
　　然而人即使是在感受到了未來之后，一樣也無法感受到當下，因為帶走了未來之后，會把現(xiàn)在的所有一切都帶走。
　　我搖晃地站起身，身體沉重異常，頭腦卻非常清醒。如果我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靈魂已經(jīng)脫離到了□□，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巷。

　　黑暗的地方不會缺少嚙齒動物，即使夜闌人靜大雨傾盆，最骯臟的地方永遠燈火通明。我在二丁目街頭像醉漢一樣晃蕩，路邊的目光帶著不懷好意或者別有目的的打量，而我像是在吉原游街的花魁，走著走著也會忘乎所以，昂首挺胸。這個地方處處散發(fā)出可怕的男性荷爾蒙，呼吸著這種迷亂的空氣似乎連感官也會被迷惑。我在想之所以那么輕易地被未來俘獲，也許正是因為邂逅在二丁目的緣故。

　　直到我的右臂被人捉住，帶進深巷。我還茫然不知覺，后背和墻壁狠狠地撞擊，然后突然的冰冷壓上嘴唇，輾轉(zhuǎn)帶著血腥味。這個吻毫無感情，好似蝗蟲過境。突然而來倏然而逝，留下的只是狼藉。眼中霧氣稍散，我皺著眉看清，是未來陰郁的臉。
　　“你為什么要來這種惡心的地方！”
　　“我只是隨便出來散散心，沒想到在這里遇上你。”我的語氣比想象中還要平淡。我迎著未來的目光，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始終皺著眉頭，一語不發(fā)。我這才意識到他一向一絲不茍的頭發(fā)顯得有點凌亂，眼睛下也帶著不明顯的陰霾。
　　“怎么了？”我撫上他的臉頰。他只是滿含悲傷地看著我。
　　“真是諷刺啊�！彼f著，快要哭的表情。一直以來他都表現(xiàn)的十分強勢，這幾乎讓我忘了他年下的事實。我忍不住抬起手來覆上他的眼睛。在我無法辨別的黑暗中，手上潮濕的感覺卻讓我感到無比安心。
　　——痛苦不堪的未來讓我如此安心，這至少能夠讓我知道在這痛苦不堪、注定沒有未來的感情中，我并非孤立無援�；^他挺拔英俊的五官，我讓我的手指來代替我親吻他。未來的心情我不能確定，我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我能夠活下去的時間，我再也無法忍受沒有他陪伴的自己。
　　他卻推開了我的手，黑暗中的聲音總撩撥心弦，讓我?guī)缀醪荒芗芯瘛?br>　　“大叔，如果我死掉了怎么辦�！�
　　“說什么傻話，就算是死也是大叔死的比較快吧�！蔽椅⑽⑶鹕眢w，在這雨中，想要和他的身體貼得更緊。他順從地靠了過來，把下巴埋在我頸間。他的吐息聲帶著潮濕，和讓我分辨不出夢境與現(xiàn)實。
　　“我得了一種愛上什么人就會死掉的病，大叔你得負起責任來�！�
　　“說什么……傻話……”

　　我到底是無法失去未來，也終于沒有開口詢問他離開的理由。至于未來，我并沒有比之前了解他更多。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做著什么。他總是適時地出現(xiàn)在我想要見他的時候，然后就是漫長地，漫長地歡愛。
　　為了能夠讓未來安心，我把我們的關(guān)系告訴了赤川和黑澤。赤川前輩依舊波瀾不驚地微笑著，黑澤前輩則是一副嚇了一跳的樣子。此后再跟我說話的時候也有點吞吞吐吐。后來公司里開始有了各種各樣的傳言，我也終于感受到了各種目光。只是我想只要不會影響到工作，別人說什么并不要緊。
　　只是事實并不是這樣，在臨近年底的時候，我終于被人事科長叫了過去。
　　他講話緩慢而客氣，從經(jīng)濟不景氣說到他兒子的家教，只是我知道，結(jié)束了。在這個公司工作三年之后，我終于要離開了。此時我與未來，交往未滿一年。

　　這天，他來公司接我下班，我和他一起離開公司回到家，只是我們都沒什么興致。分別沐浴過后我們平躺在床上。
　　“真嗣，如果未來你沒有我會怎么樣�！�
　　“沒有未來的未來不是未來�！蔽蚁裾f繞口令一樣不假思索。
　　“真嗣�！�
　　“恩�！�
　　對面停了很久，才開口說話�！安灰敝スぷ髁�，反正我們都會死�！�
　　我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并沒有得什么愛上人就會死的病，我只有沒有未來就會死的病�！�
　　對方許久沒有回音，直到我感受到床鋪輕微異樣的震顫。我才慢慢把臉偏向他，窗外的月光照著他的臉，他英俊的臉上稍微蓄起了一點胡子，比初見時候瘦了一點，顯得更加成熟英俊。他在哭，如同夜晚一樣的黑瞳，安靜地涌出眼淚。

　　“我恨你�！彼f。
　　“從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恨之入骨�！�
　　我只是想毀了你。反正我已經(jīng)是沒有未來的人。我有艾滋，第一次走進二丁目，我就得上了這種病。
　　他這么說。我也只是淡然地點著頭。
　　離開你的時候，我身體中潛伏3年的HIV病毒第一次反應(yīng)在身體上，我很害怕。我想告訴你，可是你竟然說了那樣的話。
　　反正我都這樣了，你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既然這樣，不如兩個人一起去死。
　　“原來HIV的潛伏期可以那么長啊。”其實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可是我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清，只是記得等他終于泣不成聲地講完，我才恍然大悟般地問出這樣的話。

　　我并沒有去找新的工作，也沒有去醫(yī)院。因為在聽完那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之后，我就發(fā)了一場高燒，然后各種的癥狀開始在身體顯現(xiàn)。未來似乎又進入了漫長的病癥潛伏期。他始終陪在我身邊照顧著我，我的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混沌，不過無論清醒抑或混沌，我始終只有未來。

　　我想活得更久一點。
　　和未來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這么想著。
　　“為什么？”我問他。
　　“可不可以不要說以后的事。”他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未來，”我笑了，“我不同你說未來，還能同誰說呢？”
　　“不要說死。”他沒看向我，而是偏向一邊，沉聲說道。
　　“我不怕死。”我笑著擁緊了他。
　　我不怕死。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還沒有全身心的愛上一個人，卻要遍嘗生離死別的滋味。哦，差點忘了，如果我死了，就沒辦法品嘗這種生離死別的苦楚了。
　　我看進他的雙眸，想要把他深深地印在腦海里，這樣我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還能找到他。我不怕死。但是我害怕沒有來生。有沒有人能告訴我，確鑿地告訴我，有來生。
　　告訴我啊，未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