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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走在街上時,在心里想,今晚不冷,所以自己可以慢慢地走。夜風(fēng)吹來的時候,他忽然又覺得很冷,像已經(jīng)疲累,像已經(jīng)走得太長太長。
陳念在回家途中經(jīng)過了一段繁華街口,街口五光十色的招牌展示品牌各異的種種食物。他在一群招牌中分辨出肯德基的巨大標(biāo)志。回家的時候,他忽然很想吃麥當(dāng)勞的麥辣雞腿堡套餐,然而最近的麥當(dāng)勞遠(yuǎn)在幾站路之外,所以他推開門,走向面前的肯德基點(diǎn)餐臺。
房間中非常溫暖,帶有冬季室內(nèi)隔絕外界交流形成的暖意。這股熱量溫暖他冰涼的四肢,讓他感到昏昏欲睡。他要了一份香辣雞腿堡套餐,套餐中包括一杯中可樂、一個漢堡和一包中薯。其實(shí)陳念很想再點(diǎn)一對辣翅,然而他的錢有限得幾乎困窘,所以他只在服務(wù)員面前沉默了一下,說,沒有了,謝謝。
他不該來買食物,首先這已經(jīng)是太晚的深夜,其次他知道自己不該吃那么多。但他還是控制不住想要用食物填滿肚腹的欲望。這股欲望是面目可憎的猙獰怪獸,揪緊他叫他的腸胃一陣陣痛苦收縮,痛苦與抑郁的感覺是如此強(qiáng)烈,使他不得不只等待溫?zé)岬墓腆w來撫慰精神。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面前的一份套餐,又憂心忡忡地想要吃下一份。但他已經(jīng)沒有現(xiàn)金,所以他慢慢地直起身,推開門重新走進(jìn)寒冷的初冬寒風(fēng)之中。
他有一個交談對象,但他不打算打給他電話,這是很可笑的。他很窮,高昂的學(xué)費(fèi)有很大一部分是那個人幫他支付的,美其名曰為借貸。他不愿意接受,接受這樣的資助是可恥的,然而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籌集到一年接近一萬元的學(xué)費(fèi)。有時他想遠(yuǎn)離這里,拋棄那人贈予他的錢,連帶人也一并拋棄。不想那人是不可能的,所以這股強(qiáng)烈的沖動總是讓他覺得可笑,更加覺得自己可鄙卑弱。陳念永遠(yuǎn)是現(xiàn)實(shí)主義者,不可能實(shí)現(xiàn)的事情,他不對此多做思考。
他的生活過得拮據(jù),生活費(fèi)需要打工一分一分地賺取,張建為愿意幫助他,但是他只是推辭。有些時候這是一種底線,其實(shí)比起底線而言,這更像是一種蒼白的自尊,維持自尊來控制自己的無力感。
張建為有他的男友。同一所大學(xué)的同學(xué)。英俊年輕的青年,完美的倒三角形健壯身材,他們一起參加創(chuàng)業(yè)大賽,在針鋒相對中結(jié)識,一見如故。那所大學(xué)需要高昂學(xué)費(fèi),他擔(dān)負(fù)不起。深夜那二人不敢在校園中聲張,只到賓館去開房一夜。張建為不提自己性向,只請密友陳念協(xié)助。所以陳念知道他在哪里,他有時幫這二人一同開房,幫他們開完他便走。有時張建為也會給他打電話,請他幫忙從某處某處去某某物,大多是手機(jī)與換洗衣物一類。他幫他帶他想要的種種物什來,那二人居然連門都不關(guān)便情動,他面不改色地放下東西,轉(zhuǎn)身離去,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蒼白。
深夜走在街道上忽然就很想吃點(diǎn)什么,一路吃吃喝喝回到自己住的樓房之中,錢財花費(fèi)無數(shù),身體吃得飽足。腸胃被食物填滿,從內(nèi)而外的溫?zé)釗嵛克鶝龅暮粑。他每個月在食物上花費(fèi)的錢太多,連生活的其他方面都不得不拮據(jù)處置。然而他受不了沒有食物,他是自制力很強(qiáng)的人,但在這方面他無法控制自己。一天深夜他照舊開房后回家,在街上購買各種食物。依舊是肯德基,breadtalk,味千拉面,大包小包拎在手中。他想把這些東西帶回自家吃,然而深夜寒意太盛,他覺得寒氣蔓延至骨,手腳冰涼僵硬不能動彈。那一瞬間他覺得沒有力氣,所以他找到街邊一塊突出的石板,坐在上面取出食物來,麻利地塞進(jìn)口中。溫?zé)崾澄飻y帶甘美汁液從喉管滑下,進(jìn)入空空如也的胃袋。
他吃得又快又急,像很久沒有進(jìn)食。一袋吃完又一袋。當(dāng)他把全部食物都吃完時,又覺得疲累,很想倒在這塊冰涼的石板上睡一覺。但他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張建為站在他面前,一動不動地等他吃完,這時張建為說,“你還好嗎?”像很多年前他對他說的那樣,那時他飛蛾撲火一般地愛上這個人,那個人至今有著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語言。現(xiàn)在他只覺得自己可笑天真,當(dāng)時是如此,現(xiàn)在也是如此。
他滿不在乎地整理手中一包一包垃圾,他說,“怎么了?你怎么在這里?”
張建為說,“你是不是生活不好?”他不問是不是缺錢,他只旁敲側(cè)擊地回避陳念的傷口。
陳念笑了,把東西整理好,打成一個包裹,“沒有!彼寻趶埥槊媲皳P(yáng)了揚(yáng),說,“今天一天沒有吃飯,快餓死了。”這是謊話,其實(shí)他吃了很多。他只是在晚上忽然覺得餓,覺得身上沒有力氣,所以想吃一點(diǎn)溫?zé)岬臇|西。
張建為又說,“要是有事,記得來找我!
陳念把垃圾扔在垃圾桶中,笑了,“好!彼f,“我會的!
暴飲暴食帶來的影響是發(fā)胖。早年陳年是很削瘦,甚至削瘦得有些過分的。高中時身上都是一塊一塊的骨頭,上面覆蓋著一層光滑的薄薄皮膚。手掌撫過肢體,可以感受到骨骼帶來的不同曲線,F(xiàn)在他慢慢感受到自己的發(fā)胖,這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他有些時候恨不得自己就這么越來越胖下去,廢棄了身體,只要撫慰自己的精神就可以。又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太過丑陋,丑陋得讓他覺得恐懼,想要撕破面頰一層薄薄的皮膚,露出里面的白花花的脂肪和骨骼。
張建為不喜歡他,因?yàn)樗袂榭稍,他的過去和艱辛的生活賦予他可怖的面貌。其實(shí)他的五官是很英俊的,但是總透出一股惡意和敵視的味道,讓人感到極其不舒服。他說話總是諷刺,也不是合適的聊天對象,更不會參加什么創(chuàng)業(yè)大賽,并在其中挑戰(zhàn)各種未來的商業(yè)精英。陳念只適合獨(dú)自一人被埋藏在地底,最好不要被挖掘出來。
有一次張建為跟他一起出門。那時他還昏頭昏腦地愛著張建為,所以對方一來邀請他,就爽快地答應(yīng)。他們跳上大巴后,張建為收到電話,本來該來的另一個人沒有來,所以出行變成二人同行。張建為一向擅長掩飾神情,一路態(tài)度不變談笑風(fēng)生,而他性格孤僻神情可憎已是不容改變的事實(shí),彼時他內(nèi)心混亂,又憂愁又歡喜,迷茫而愉悅,他觀察不出張建為的神情。
觀察得出來,他就可以告訴自己,那個人等待的人并不是他。所以一切都是無用。從下水溝出來的老鼠,不能望見街道上的光。不爬出下水道,回下水道的時候就不會怕自己忘記了太陽。見過太陽的老鼠,腐爛在下水道,是因?yàn)楹芾哿耍瑒訌棽坏玫臒o力,所以疲憊致死。
他們乘船來到湖中小島,島上種植著鋪天蓋地的橘子樹。橘子已經(jīng)成熟,剝開皮溢出香甜的汁液。那一天陽光燦爛得像滿溢,他們躲在樹下清洗蔬菜,給土豆削皮,一把又一把地在烤架上放骨肉相連和生雞柳。張建為用低沉的男聲一邊串土豆片一邊低聲哼唱,聲音穿過樹葉散發(fā)出芬芳的香氣叫他沉溺致死。模糊不清的聲音唱著,我想帶你騎單車,我想陪你看棒球,像這樣沒擔(dān)憂唱著歌一直走……
后來他覺得自己很可笑,因?yàn)楫吘箯埥椴⒉皇菒鬯。陳念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再愛他了,陳念在此之前的一生之中,愛恨都是界限分明的。他以為自己不再記得那一天的那些場景了,還有那首歌,那些談笑風(fēng)生的錯覺。他只是做張建為的朋友。早年張建為給他錢是很自然的,因?yàn)槟菚r他還沒有成年,沒有什么辦法自己賺錢。其實(shí)更大的原因是因?yàn)槟菚r陳念是如此天真。
后來陳念就不再拿他的錢了,他自己翹課到校外去打工,搬出學(xué)校宿舍,租了一個四平方米的地下室,整個房間里只夠擺一張大床。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一張舒適的床。白天屋頂滲水滲得滴滴答答,地下室沒有窗戶,整個房間暗無天日。
他跟張建為在一起,不愿意讓張建為看出他境況窘迫。所以很多時候他不吃飯,只把現(xiàn)金都留在身上,與張建為一起出門時,便可以叫對方產(chǎn)生自己生活尚寬裕的錯覺。他覺得自己很可笑,但這不能阻止自己繼續(xù)厭棄自己,維持這種蒼白一觸即破的自尊。有些時候他非常餓,冬天天氣寒冷得像針刺砭骨,他沒有吃飯,房間中也沒有暖氣,所以他就出門跑步。手腳都凍僵,但他必須得繼續(xù)跑,因?yàn)椴慌芫蜏喩戆l(fā)冷。那種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是會叫人感到無力想倒下的。
有一天陳念在房間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二十塊錢,那時他覺得很歡喜,因?yàn)榻K于不用再吃青菜和米飯,可以在這一周的飯菜中加一點(diǎn)肉,還可以買一些別的他當(dāng)時還沒想好的什么。后來他用那二十塊錢的其中三塊錢買了一瓶可口可樂,半夜坐在街口喝冰可樂,喝得手腳冰涼僵硬,但他喜歡這種甜膩充滿氣泡的感覺,好像這種氣體可以一直充滿他的胃。在喝可樂之前他空虛得想每天只躺在自己的床上,喝了可樂之后,他想他需要吃一點(diǎn)東西。
張建為有了男朋友之后,依舊與陳念來往,像只把他當(dāng)成親密朋友,可以一同分享戀愛喜悅。陳念全盤接受,神情如常面色愉悅,偶爾甚至在三人間蹦出俏皮話,引得另外二人前俯后仰。他甚至可以做到讓自己適度激動,使得配合另二人的的激動更加真實(shí)。但他在回家的時候,他覺得天氣很冷。那時他開始吃,在夜里感到渾身發(fā)冷,腸胃空虛的時候,要吃,吃他很想吃的東西。他覺得自己是很丑陋的,是很可鄙的。他的童年與少年時期充斥著辱罵與摧殘,看似驕傲不過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丑陋孤僻,盡可能保有蒼白的自尊,所以他不愿意讓張建為知道他曾經(jīng)那樣地喜歡過他,那時他愛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而現(xiàn)在他溺斃在海底,用□□一天天以吃為活。
深冬夜里張建為又給他打電話,問他此刻在哪里。他將自己窩在房間大床中一動不動,頭痛欲裂渾身酸軟。他不想買藥,因?yàn)橘I藥太貴,一板雙黃連口服液就花去二十元。他說,我在家。他又叫他幫忙帶換洗衣物。他倒在被褥中,閉著眼睛說,對不起了,我現(xiàn)在不舒服,勞煩你到超市買一次性的。
張建為在電話另一頭沉默,陳念很少對他說勞煩。他問他,你在哪?
他只覺得很累,不想說話,說,說過了我在家。
張建為說,哦,等等。很快掛了電話。陳念跟他說自己在校外租房子住,然而他從沒告訴張建為自己住在哪里。電話被掛斷他不意外,因?yàn)閺埥樯磉吷杏姓磉吶恕K麑⑹謾C(jī)扔出去,重新將頭裹在被褥里。呼出的氣息是滾燙的,他感到額頭上的熱氣一股一股從毛孔蒸騰出來,肢體酸軟疼痛,他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體溫多少度了,也不打算知道,他只是覺得很累,很想就這樣休息一下。
昏沉中他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響聲,然后聽見腳步與吸氣聲。對方掀開他的被子,他有點(diǎn)想笑,他模糊不清地說你怎么有鑰匙,把鑰匙給我。伸出一只手顫巍巍地向他去討,沒有力氣,支在空中的手放在床邊,對他慢慢地?fù)u。
那一瞬間他差點(diǎn)想忘記自己的丑陋和微小,想忘記自己的不合群和扭曲,他是那么地想忘記自己的卑微,他特別希望自己是個慈眉善目的人,是個英俊的人,是個交際廣泛、令所有人愉悅的人,這樣張建為是不是可以喜歡自己。這樣一來,他這么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的原因,就可以是他已經(jīng)愛上了他,這樣多么好。
那人坐在床頭問他,你怎么樣?
他模糊不清地說,明天就好了。
那人又說,明天怎么可能好。
他慢而模糊地說,真的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所以這一夜,可以一個人咬牙過,因?yàn)槊魈煲磺卸己谩?br>
沒有人喜歡他,從小到大都沒有。感覺起來倒像是一種自取其辱,如果他早年愿意潔身自好,是不是對他的鄙夷與刻薄就會減少一些。但他總是想自己沒有辦法,沒有店鋪原意招收十八歲以下的未成年人,一個未成年人被拋擲街頭,除非被收容至孤兒院,否則是沒有活路的。張建為不是不厭惡他這種妓女般的自我輕賤,他只是感到憐憫,然而從心底仍然是極其抗拒的。
陳念不把欺凌與鄙夷帶來的□□甚或精神疼痛當(dāng)一回事。他偏偏要來學(xué)校,他的驕傲是他的武裝,他的滿不在乎是他的劍與盾。其實(shí)他到了學(xué)校,也沒有人愿意與他說話。一般人對他的抗拒沒有那么明顯,那些驕傲的富貴子弟,他們看到他的肢體神情嫌惡。但他面不改色地坐在課堂中上課,像什么都沒有注意到。他坐在最后一排,因?yàn)槔蠋熞仓浪墓串?dāng)。
他的語言尖銳又刺耳,他愿意諷刺他人。他從自己的世界而來,他的世界之中只有他自己,只有一株幼芽生長在一尺見方的光明里。后來他的世界中進(jìn)入一個人,那時他發(fā)著光感受到自己的美與愉悅。喜歡他人的人總希望自己是美的。而他現(xiàn)在想回到那樣冰冷黑暗的世界里去,因?yàn)樵谀抢镫m然他感到寒冷,但總比痛苦和寂靜要好。他畢竟有自己的尊嚴(yán),雖然這尊嚴(yán)任誰都可以拖出來踐踏。他忽然又很可笑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是自卑的,是啊是啊,他知道自己有多丑惡,這具軀體被不同人親吻撫摸像已經(jīng)成為烙印,他的心里生長著并不是繁盛花草,而是一片又一片的荒蕪。他那種看人帶著惡意的神氣,那是無法改變的丑陋。
你,這樣的你,難怪他不愛你。你看看他所親愛的人,他是多么好。這時他想起自己,忽然又很想用十指將面皮揭下露出白花花的骨骼脂肪。但他無法改變,丑惡是他的烙印與宿命,任何試圖擺脫的可能都是不存在的。當(dāng)他還在昏頭昏腦地愛著張建為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是很英俊的,他幾乎要忘記自己的丑惡。他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一塊一塊骨骼上覆蓋的光滑皮膚,看見自己眼線清晰的眼睛,眼睛上覆蓋著濃濃睫毛。線條從下巴到鎖骨凹成圓滑修長的形狀。而這個故事的終局不過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中惡意的神氣,而他慢慢地開始發(fā)胖。他從中看出了自己有多丑,也看出自己究竟有多卑微,多骯臟。
但他一直是那么驕傲的人,他寧可相信自己過去一切的愛,都從來沒有在這世上存在過。
張建為出門時,門鎖上鎖發(fā)出咔噠一聲。他全身都裹在被子中,然而他的聽力卻忽然變得靈敏。他不知道張建為去了哪里,他想他是走了,他畢竟有自己無法割舍的情人,而他只是他一個用于憐憫的朋友。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委屈又覺得自己如此可恥,他想他為什么不留下來,可他又想他不能留下來。他的自尊和驕傲不容許他表露軟弱,但他忽然又感到眼眶酸楚。
張建為給他帶來一板一板的藥,國外進(jìn)口西藥貴得咋舌。他把他從被窩里搖醒,說,病好了到我那里去住。他不想說話只是閉眼搖手。張建為又說,來啊,你這樣怎么行。他想還有那個人,那個朋友,那個人才是該住在張建為家的地方,而自己又去湊什么熱鬧。他恨不得擺脫與張建為全部的關(guān)系,所以他只是閉著眼睛一直擺手。
張建為把手伸到他面頰上,撫摸他的側(cè)臉,從額頭到眼睛到面頰與耳朵。手指觸摸的皮膚散發(fā)出不正常的病態(tài)熱氣。陳念很想忍住眼淚,但是他漸漸感到眼眶酸疼,眼淚滑過鼻梁落在枕頭上,他很希望這滴眼淚對方?jīng)]有看見。
陳念是從來不哭的,所以他的軟弱讓張建為感到意外,他說,你還好嗎,出了什么事。
他只是閉著眼睛,什么話都不說。張口會流淚,而在張建為面前流淚是羞惡的。流淚一層層剝開他的心,這樣看見他一直試圖否認(rèn)的真相。他不愿讓張建為知道他在乎,他的驕傲不容許自己體現(xiàn)出一絲一毫喜歡過張建為的表象,這樣掩耳盜鈴作繭自縛,仿佛這樣就可以讓自己相信,其實(shí)他并不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這樣也就可以讓自己相信,其實(shí)他們的關(guān)系一直是這么好的。最好的朋友。
張建為問了他很多事,而他一動不動地沉默著。他不想讓他看出他的痛苦無力,所以后來他開始回答一些問題。他渾身發(fā)熱神智不清,回答的問題常常答非所問,邏輯混亂。后來張建為便不再問他問題了,只是把手放在他側(cè)躺的肩膀上,用不容置疑的力道按著。那只手的感覺沉重而溫?zé)。張建為的一只手臂完全搭在他肩膀上,二人身體虛虛地隔著空氣,再湊近一點(diǎn),便是一種變相的擁抱。陳念的精神混亂不堪,然而他頭腦中卻有一點(diǎn)格外清醒,他知道這姿勢有多像一種擁抱。像是一種可笑的虛假的錯覺,仿佛在那一瞬間,自己是被對方深深愛著的。
他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張建為在市中心租住的高層公寓之內(nèi)。房間溫暖得像不曾經(jīng)歷過冬天,床墊柔軟地與肢體密合,被褥散發(fā)一股清新的洗衣粉香氣。他不知道張建為是怎樣把他從自己狹窄陰暗的地下室中拖出來,又怎樣把他抬進(jìn)汽車,爬到十九層高樓之上,甚至幫他換下了一身臟亂的舊衣,穿好厚實(shí)的珊瑚絨睡衣。那時他還不知道那種材質(zhì)叫做珊瑚絨,他只是覺得那件睡衣如此舒適,穿在身上感覺那么柔軟,每一寸皮膚都得到過溫柔的愛撫。他沒有閑情逸致去多買一套睡衣,更沒有足夠金錢定期清洗。所以他以前睡覺時是不穿睡衣的,只穿第二天需要穿在里面的衣服。他地下室的床大而寬敞,然而在他可承受的支付限額之內(nèi),這樣的大床都硬得像一塊直僵僵的木板。
他躺在床上覺得歡喜又憂愁,他又覺得自己很可笑。他想那人已經(jīng)是有男友的人了,所以這樣的希望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存留。他想他缺愛一定是缺乏太久了,連正常關(guān)懷都被他當(dāng)做繾綣溫柔。
這時他見到了張建為的情人。那個人走進(jìn)客廳時,他知道來到的是一個陌生人。他又覺得自己可笑了,他已經(jīng)太清楚張建為走路發(fā)出的聲音與姿態(tài)。然后他聽見陌生人輕輕敲門發(fā)出的篤篤聲響。篤篤篤,指關(guān)節(jié)叩擊木門,三聲即停,過了一陣,又再敲三聲。他對這禮節(jié)無所適從,貧窮不給人熟悉禮節(jié)的機(jī)會,早先他住在地下室,在餐廳打工的時候,都是沒有人實(shí)行這種禮節(jié)的。這樣的聲音叫他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代,那時他尚是社會上層之流的富貴人家的公子,但那時的生活他不想再想了,那是他想要徹底摒棄的。連張建為都不知道他曾經(jīng)的身份有多尊貴。
他低聲說,請進(jìn)。于是那人從門外走進(jìn)來。果真是英俊高大的青年,一件條紋古奇襯衫,收腰在完美包裹肢體的休閑褲之中。他的眼神是很溫柔的,又透出一點(diǎn)上層人士尊貴和理智的神氣。他帶來了一堆新藥,一些柚子之類的水果,幾件用于換洗的新衣服。他說,張建為臨時有事出去了,我?guī)退退巵,順便買了一些水果給你。
陳念閉著眼睛說,謝謝,勞煩費(fèi)心。他側(cè)躺著,整張臉只露出兩只眼睛,而那兩只眼睛又都是閉上的。對方客套地坐了坐,問了問他的病情,便輕輕關(guān)門離去了,對方出門的時候,他聽見門鎖關(guān)上發(fā)出的咔噠一聲。
像是把頭全部都塞進(jìn)被子之中,才可以掩蓋自己的丑陋。仿佛不要被對方的視線掃過,自卑感就可以再減小一些。在這樣的光芒之下,自己要灼傷了眼睛。那正是張建為最喜歡的那一種人,都是雙性戀,同一個學(xué)校,同樣的身份,同樣的學(xué)歷,最貼合的性格,在同樣的社會理想中遇見。而自己又是誰。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張建為將他背在背上,二人一起去看一場戲劇。其實(shí)他和張建為都不是愛看昆曲的人,但那時他們都站在那里。黑暗之中人潮洶涌,劇場沒有座位,所以他背著他站在角落里,二人視線落向中央唯一光明的戲臺。張建為背著他,一點(diǎn)也沒有感到吃力,而他伸出雙手從后環(huán)繞著張建為的脖頸,感到自己胸膛、肚腹上的皮膚每一寸都完好地貼附在他的脊背之上。這時他聽見臺上的臺詞唱,遇了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诓恍凝R,壽隨香滅。頓了頓,又沉郁關(guān)切唱道,怎生弗下淚來?
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流下眼淚。這一生中他見過無數(shù)的人,但他所有的淚都為一人而流。胸膛前的體溫還灼灼地暖,皮膚相觸的感覺如此明晰,而那雙手緊緊抱著他。他聽到旦柔婉唱,感君情重,不由淚下。
演了又演,而他一直背著他,什么力氣都不費(fèi),輕而易舉地讓他環(huán)繞著他的脖頸。戲曲結(jié)束時他感到自己被放了下來,背著他的人對他說,我得走,祝你安好。轉(zhuǎn)身便不見。他知道那個人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去做,可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向何方,他也知道那個人不會再回來,所以那便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面了。那時在夢里他對這一切都是很清楚的。他一個人站在那里,很想去追,可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找他。人潮從他身邊洶涌地流過,而他一直站在那里,一直在流淚,聽到胸腔中幾乎要漲破的聲音,一遍又一遍聲嘶力竭地哭,你能不能晚點(diǎn)走?你能不能晚點(diǎn)走?
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躺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依舊在流著淚。他不容許自己為張建為與他的情人相約而流淚,他一向告訴自己他是不愛他的,仿佛這樣就可以掩蓋他的自作多情。而這時他也不是為張建為流淚,只是因?yàn)閴糁械哪莻人那股強(qiáng)烈的要漲破胸腔的哭泣仍舊在他胸腔中盤旋,像一個水泵要用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所有的水都從下狠狠壓出。他哭是為了夢里那個走了不再回來的人。
他從來就不會放聲大哭,根本學(xué)不會這種哭泣方式,他的哭泣沒有聲音,他只是緊緊被不知名的東西壓迫著閉著氣,流下眼淚,快沒有氣了才混亂地用口輕輕呼吸一下。房間里很靜,一個人都沒有,所以他放任自己為夢里的那個人流淚。流淚的時候他想起溫暖的腸粉,那是南方一種非常好吃的食物,他忽然很想吃腸粉,所以他摸索著爬下床,他病得很厲害,這幾天沒有下過床,地上根本就沒有拖鞋,所以他光腳踩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著打開臥室的門,走到門外去。
他在衣架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衣服,一件黑色的羽絨服,穿了很久,顏色都有些剝落。還有襯衫和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那件羽絨服很薄,在這樣的天氣里只穿羽絨服和襯衫是會感到很冷的?蛷d中沒有開空調(diào),夜里冰涼的空氣反而叫他頭暈?zāi)垦。他抖抖索索地脫下身上的睡衣,換上自己的襯衫。
這時一只手伸過來取走他手中的羽絨服,張建為的聲音忽然從黑暗之中響起來,“你做什么?”這聲音響得如此突兀,他手一抖,羽絨衣便被張建為搶去了。張建為捏住他的肩膀,他忽然覺得自己連推開他的力氣都喪失。那雙充滿力氣的手推著他,把他重新推進(jìn)溫暖的臥室里。黑暗之中他看不見張建為,但進(jìn)入臥室后,憑借窗外朦朧的月色他看出他也是穿著睡衣的。
“還想感冒嗎?再躺幾天吧。我已經(jīng)幫你向?qū)W校請假了!贝蚬さ牡胤阶匀皇菦]有,他相信自己已經(jīng)被辭退,這半個月來的工資自然也是沒有了。但他不想說張建為什么,因?yàn)檫@場病是按照張建為的老規(guī)矩請私人醫(yī)生來診斷的,一天的診金就是他五六天的工資。張建為將羽絨服放在床邊,他轉(zhuǎn)身去把衣服拿起來。
張建為攔住他,對他說,你要走?
雖然他很累,但他還是答他,他不能不答他,他說,是,多謝你。
現(xiàn)在是夜里三點(diǎn)。
沒關(guān)系。
這棟公寓是憑指紋開門的,只要張建為一口不準(zhǔn)他出門,除非從窗戶跳下十九層,否則他是沒可能出去的。但張建為從不強(qiáng)迫他留下,張建為知道他的脾氣,如果他把陳念關(guān)在公寓之中,沒法想象會遭到陳念多大的反抗。所以他只是輕聲細(xì)語地建議他留下來。他又說,你這時候出門,是逼著我跟在你后面。
陳念果然停下來,他說,你這么晚在這里嗎?
張建為說,我睡在隔壁臥室。
他又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問,你一個人?陳念裝平靜、裝無所謂的功力是一流的。
張建為深深嘆了口氣,他說,陳念,我不懂你。你究竟有沒有在喜歡我?
陳念笑了,他說,哪里啊,為什么你會這么想。他說得就像是真的一樣。
張建為聳聳肩,像過去那樣環(huán)繞他的半個身子,將手繞到他身后去拍拍他的背,他說,我知道你生活壓力很大。我給你錢,不是施舍。只是關(guān)心你,想讓你過得好。我有這么多朋友,你是我唯一一個深交的人,何必對我這么生分。他把陳念先前的反常理解為生活壓力太大。貧窮確實(shí)是會叫人崩潰的。
他說,我知道,你現(xiàn)在可以算算我在你家住的這幾天,你一共花了多少錢。這樣還說我跟你生分?
那你干什么現(xiàn)在要走。
我?guī)滋鞗]吃飯啊,餓得慌。
叫外賣吧。張建為想了想又說,但二十四小時送外賣的店鋪只有麥當(dāng)勞和肯德基。
麥當(dāng)勞。他回答道,記得一對辣翅。
張建為用眼睛邊覷了他一眼,說,你雖然現(xiàn)在不發(fā)燒了,但還是重病號。別想辣翅,我不會買的。
陳念笑了,他說,張老媽子。
那時他的頭腦是一片空白的。他知道張建為的意思。如果張建為沒有跟男友分手,提起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來,那一定是拒絕。張建為不會做出腳踏兩條船的事,或者張建為可能跟本就沒有喜歡過他。其實(shí)他早就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但他只是覺得不想聽到那句不行。好像不聽到就可以讓自己過得更好一些。
他的回答是下意識的,他裝得這么像,這么無所謂,這簡直是一種本能。陳念一向是擅長不動聲色的。只是面對張建為的那一瞬間,他什么都想不起,頭腦空空蕩蕩,張建為出去打電話時,他忽然記得夜里的那場夢,仿佛背著他聽完整整一場戲的那個人并不是他,好像自己剛剛面對的真的是一個可愛的朋友,好像那些眼淚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完。(或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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