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歸？
　　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嘉平六年二月，洛陽霪雨霏霏，厚重的烏云徘徊籠罩在京都之上，世人總有大半個(gè)月沒見過太陽露臉。就算平民百姓，亦明白那無聲的殺戮已悄然露出猙獰的獠牙。坊間因此流傳開了一種說法：這無止無盡的落雨是上天在為人間那蒙了塵落了難的日華哭泣。這流言仿佛隨著凄冷的雨水蔓延至都城的每一個(gè)角落，甚至自堅(jiān)固的石墻縫隙中滲進(jìn)陰森的牢獄里，鉆進(jìn)當(dāng)事人的耳朵里。

　　那人只是閉目養(yǎng)神，勾著唇角淡淡一笑。

　　“時(shí)人目汝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入懷，今日子元有幸一見，才知此言果然不虛�！蹦且灰u月白長衫的少年立在河邊抽了新枝的柳樹下對自己說道。那少年大約與自己同歲，眉目疏朗，雅有風(fēng)采，神色卻清清冷冷的�？伤奂�，將那少年嘴角噙著的笑意看得真切，笑道：“子元過獎(jiǎng)，這便與在下一道賞這洛陽春景如何？”于是也不等待回答，牽過少年柔若無骨的手，刻意無視那極淡的眼瞳中閃過的一絲慌亂，攜著他一同前行，聽過流水，觀過桃花，品過美酒，談過老莊。

　　后來他想，也許是從一開始相遇便是自己的一廂情愿，非要求個(gè)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人的路，從來就與自己不同罷。

　　那還在黃初年間，他邀他同去何平叔府邸。“作甚？”少年問他，他從那雙淡色的眸子里看到笑得開心的自己：“與友清談，何樂不為？”

　　少年沉著臉，神情中隱隱透著些許不樂意，卻終究沒有拂了自己的心意，只沉默地握住他的手。木屐前前后后踏在青石板路上，響起的是清脆悅耳的韻律。

　　“原是向鄉(xiāng)侯的大公子，果然名不虛傳�！彼松倌昱c這場清言的主人相見，那美如冠玉的男子彎起眼角眉梢與少年寒暄，他側(cè)目看去，少年仍是一臉冰冰涼涼，卻不缺禮數(shù)地做足了客套。他在心里樂了，可大約是偷偷樂進(jìn)了眼里，給少年看了出來，送了自己一個(gè)冷眼，自顧自尋了個(gè)離平叔最遠(yuǎn)的角落位置，他看在眼里，只覺好笑，緊挨著他坐了。

　　那日誰的韻音令辭出彩、誰的往輒破的犀利，他統(tǒng)統(tǒng)記不得了。子元與平叔的口談究竟勝負(fù)結(jié)果，他也忘得干凈。唯一記得的，卻是坐在主位的男人仍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對告辭的他倆說道：“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夏侯太初是也；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wù)，司馬子元是也�！�

　　現(xiàn)在想想，恐怕平叔只是說對了一半。他仍閉著眼，嘴角的笑意更濃。

　　“子元不喜歡平叔？”他將手?jǐn)n在衣袖中，偏過頭打量著月色下少年好看的側(cè)臉。少年搖頭，點(diǎn)頭，又搖頭，仿佛想起了什么，復(fù)又蹙起了眉�！霸趺�？”他駐了足，伸出手握住少年的肩膀，迫他轉(zhuǎn)過身來，亦讓那一臉茫然和猶疑面對著自己。

　　少年抬起眼，那眼眸里像是融進(jìn)了朦朧月華，自己的影子在其中，竟也顯得極不真切。“應(yīng)是道不同。”聲音雖輕，但卻決然，“無謂喜惡。”

　　他開懷大笑，冷不防摟住少年的肩附在他耳邊悄聲道，生怕那月、那云、那風(fēng)聽了去：“那我呢？子元，喜歡我么？”

　　“太初，是不一樣的�！鄙倌甑哪樫繝枬L燙起來，他離得那么近，都有種被灼傷的錯(cuò)覺。少年抿起嘴不愿再多說，甩開了他大步往前走。他對著那個(gè)背影做了個(gè)鬼臉，復(fù)又加快了步速與他并肩前行。

　　“子元的道是什么？”他好奇起來，食指點(diǎn)著唇看對方，他們認(rèn)識雖已有時(shí)日，卻只是終日閑談出游，于道一說，倒是從未交流過。

　　少年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他的眼，仿佛也是在從他的眼眸中尋找自己。一抹云遮了月，黑暗當(dāng)頭灌下，他竟看不見他了。他有些莫名的心焦，突兀地去抓了少年的手，卻發(fā)覺對方掌心冰涼，滲著一層薄汗。

　　“太初�！鄙倌觊_了口，“我的道，是這洛陽，是這天下。”

　　風(fēng)散了云，他驚愕地發(fā)覺少年的眸子那般清亮，宛如天邊玉輪。

　　是啊，他怎地就這么忘了。他是子元，司馬子元，司馬家的大公子。

　　可他當(dāng)真這么忘了。雖然不斷被提醒，卻又被自己刻意忘記。他認(rèn)了命，他是他逃不掉的劫數(shù)。

　　時(shí)光如東流水，文帝辭世，明帝繼位。太和四年，浮華案發(fā)。入了仕途的他仍是改不了率性而為，自恃身份不屑與后弟同坐，著著實(shí)實(shí)惹怒了圣上，被免去黃門侍郎的職務(wù)。昔日清談好友們亦不得幸免，天子以其浮華，皆抑黜之。

　　那個(gè)夏日午后他在宅中小憩，聽得樹上池中蟬鳴蛙叫，心中毫無煩躁之感，反倒頓生澄明，只是想自己是有很久沒見到子元了。司馬家是不會受什么牽連的，卻也不知這些日子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直到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向自己走來，他才復(fù)又睜開眼。

　　“哥哥，快醒醒呀。”還未及笄的妹妹搖著他的衣袖，雙頰紅撲撲的，靚麗的容顏上滿是笑意，“快醒醒呀，子元哥哥來了�！�

　　“子元？竟是他來了？”他大吃一驚，慌忙坐起身，彎腰到處找著木屐。那失措的模樣逗得年少的妹子笑出聲來。

　　“怎么？夏侯太初，你不歡迎？”那人不知何時(shí)已在門外，逆光而立，面容看不清晰。他只覺得那人身子仿佛更高挑了些，聲音仿佛更清冷了些。

　　他索性赤著腳向他走去，笑著道：“子元倒學(xué)會說笑了！我怎會不歡迎？”走得近了，那人入鬢的長眉，那人瞳色極淡的眼眸，那人利刃一般的薄唇，全部收入他的眼底。那人的模樣與自己的記憶有了些許出入，那周身冷峭凌冽的氣息也比從前明顯得多。但那人看見自己嘴角噙著的笑意，卻同當(dāng)年初見的少年別無二致。

　　他向他張開雙臂。那人不會讓他失望也并未讓他久等，下一刻便亦伸出手抱住了自己。

　　而他的妹妹立在一旁抿嘴偷笑，他趴在那人肩上瞇眼冷冷旁觀，看那豆蔻少女滿含情愫的雙眸在那人身上萬千流連。他心中生出了個(gè)計(jì)較，便開口笑道：“媛容，我與你子元哥哥多日不見，很是有話要說。你去它處玩兒，別過來搗亂�！�

　　等妹妹依依不舍地離去后他才又執(zhí)了那人的手，習(xí)慣性地想從那人眼里找到自己的光影，彎了眼角眉梢對他道：“雖說長兄如父，但這些年我只顧自己逍遙，未曾注意媛容竟也是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jì)，子元既無婚配，不如由我向……”

　　那人靜靜地聽著，臉上無波無瀾，只是那雙眸子里漸漸染上一層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你要我娶她。”毫無征兆地，那人打斷他的話，生硬冷淡，“是嗎？”

　　“子元�！彼汇叮瑪苛诵θ萼嵵仄涫�，“你若不愿意，我自是不會勉強(qiáng)�！�

　　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極淺的不悅，可終究什么也沒再說，只顧抿起了薄唇，偏過頭去。

　　他終究是促成了這場婚事。媛容對子元芳心暗許，子元亦不會負(fù)了媛容，門當(dāng)戶對，天作之合，神仙眷侶，羨煞旁人。他將那支重金請了京都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金雀歩搖簪進(jìn)鳳冠霞帔的妹妹的鬢間，笑得開懷。

　　司馬氏雖然權(quán)傾朝野，但那人斂去天之驕子的光華，仕途走得低調(diào)踏實(shí)。跟隨父親討伐蜀國離開洛陽前兩日，那人又偷偷跑到他的宅邸，如少年時(shí)期一般同他抵足相擁而眠。

　　深夜夢醒，他睜開了眼，看著酣眠的對方微顫的睫毛，揣測他是否在做凱旋班師的美夢�！澳阃业雀∪A友是極不相同的�！彼兴I(lǐng)悟，輕喃細(xì)語，伸出手拂過那人清雋的容顏，“可你始終是我的子元。”

　　可嘆他半生專注玄學(xué)研究易理，常言天道變化無常，卻妄圖心中那人永不改變。

　　青龍二年，夏侯徽溘然長逝。他跌跌撞撞來到司馬府，入眼皆是素縞白衣。那人坐在靈柩前，摟著年幼的女兒，手中握著那支金雀歩搖，見他來了，抬起眼。他看見那人淡色的瞳仁中憔悴狼狽的自己，恍如行尸走肉。

　　“媛容�！彼]上眼低聲喚妹妹的小字，可甫一出口便哽住了喉，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濕冷晦暗的牢獄里響起了被壓低的腳步聲。可這人跡罕至的死寂地界，盡管再輕微的聲響也無法逃過他的耳。是他么？他要來看被他親手推入深淵的自己？他嗤笑出聲，嘲弄著心存幻想的自己。

　　那腳步聲停在了他的面前。

　　“太初�！�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那聲音是與那人的聲線有幾分相似，卻更加飛揚(yáng)跳脫。他幾乎立時(shí)聽出區(qū)別。他睜開了眼，對著來人笑了。

　　“子上，別來無恙�！�

　　正始年間，曹爽輔政，他升至中護(hù)軍，又接管了雍、涼二州的軍事，謀劃伐蜀事宜，仕途青云直上。他空有滿腹才學(xué)，卻沒有政治上的敏銳，竟未曾發(fā)覺自己正幫襯著大將軍暗地里掣肘司馬家，逼得司馬懿稱病不朝，亦逼得那人安于虛職，不問政事。

　　那人的神色永遠(yuǎn)淡淡的，讓人難以察覺。而他當(dāng)真就忽略了身邊人眼角眉梢淡淡的戾氣。“子元，征伐蜀漢，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他舉了酒盅擱在他嘴邊，溫言笑道。

　　那人伸出修長的手握住酒杯，小啜一口，垂下眼簾。“父親病重，長子理應(yīng)床前盡孝�！彼麤]得征兆，揮手把剩余的佳釀盡數(shù)潑進(jìn)土壤之中，看著陽光在那醇香的液體上泛著粼粼光芒，“不如讓子上同去�！�

　　子上和子元的性子是截然不同的，比哥哥小上三歲的司馬家二公子灑脫開朗，愛憎分明�？擅佳坶g靈動(dòng)的風(fēng)采，兄弟倆卻是一模一樣。

　　“太初可是想我兄長了？”行至關(guān)中時(shí)那人的弟弟挑著眉笑問，一臉人畜無害的表情，“這一路你可是盯著我看了好久啊�！�

　　他赧然，不置可否。

　　軍中糧草物資缺乏，又有蜀將鎮(zhèn)守山嶺，無法進(jìn)軍。他進(jìn)勸撤軍，卻被大將軍劈頭蓋臉一頓罵。他還想爭辯，卻被子上拽了衣袖。

　　“莫要同他爭吵，太初。等著看吧，退軍是遲早的事�！弊由险Ａ苏Ｑ郏Φ媒器�。他一怔，懵懂間終于領(lǐng)悟這場失利是在他司馬家預(yù)料之內(nèi)。無怪乎那人不愿前來，免受牽連。他瞪著與那人相似的眉眼半晌，終于苦澀一笑，拂袖離去。

　　駱谷之役成為他人生的污點(diǎn)，時(shí)人譏之。

　　“被收兵權(quán)也好�！彼氐铰尻�，接了他位置的那人來看他。坐在廊下，他把頭枕在那人的膝上，聽得那人清冷的嗓音頗有些慵懶地縈繞在他耳邊，“太初不該被這種俗事纏身�！�

　　那人指尖從他發(fā)間穿過，又從他的腰間取了一柄象骨梳，為他梳理青絲。他閉上眼，很是困頓，喃喃道：“子元便該被這種惱人心煩的事務(wù)糾纏不休？”

　　“我和太初，也是道不同�！�

　　清清冷冷的三個(gè)字，卻恍如當(dāng)頭棒喝，宛如一道霹靂震醒了他，他慌張轉(zhuǎn)身看向那人，不出意外看見了當(dāng)年月下少年清亮的眸子。

　　“……但是太初，是不一樣的。”

　　那人垂首望向自己，淡淡地，卻又固執(zhí)地笑了。

　　他沒讓自己久等，便教自己明白了這番道理。他不愧是司馬太傅的長子，將父親冷厲決絕繼承得通透。高平陵一事猶如疾風(fēng)勁雨，來得毫無前兆。那人跨上馬背，指揮若定，將整個(gè)洛陽掌控在自己手中。曹爽誅，何晏死，大權(quán)重歸司馬氏。

　　“平叔的道，擋了司馬家的道，唯有死一途。”

　　那人后來說，一臉淡然面對自己羸弱的質(zhì)問。

　　“我向兄長求了情。”

　　他真的樂了，禁不住笑出聲來�！白由�,子上，你當(dāng)真為我向他求了情？”

　　“自是真的�！�

　　他揮袖起身，走近幾步，將那人臉上的歉然與傷悲收進(jìn)眼底，卻笑得更大聲了：“你定是被他罵了罷！”

　　“你啊你啊。”他甚至清楚那人會以什么樣的話駁斥弟弟，搖頭笑嘆，“世人皆可為我向他求情，唯獨(dú)你司馬子上，不行吶、不行吶�！�

　　郭家與司馬家的門不當(dāng)戶不對荒唐的聯(lián)姻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他卻是最后一個(gè)知道的。

　　那人像是知道自己會來興師問罪，臉上沒得半分血色，似是累極地用手捂住了左眼。
　　“太初�！蹦侨溯p聲喚他的字，可他卻只想怒吼，怒吼他對不起自己，對不起媛容，對不起媛容的女兒。

　　可他卻只是冷笑著、顫抖著，對那人說：“司馬子元，你好，你很好，你好得很�！比缓蠓餍涠ィ浠亩�。

　　他一路蹣跚，踉蹌回家。他想，固執(zhí)地與那人前行了這么久，終是要分道揚(yáng)鑣了。
　　“司馬子元專權(quán)國政，恐將傾社稷。太常出身宗室，威望極高。何不取而代之？”

　　那天他雖喝得多了，腦子卻是極清明的，聽得中書令與光祿大夫在耳邊密語，心中卻是那人極淡的眼眸，和嘴角噙著的極淺的笑。

　　“擋了司馬家的道，唯有死一途�！�

　　“但是太初，是不一樣的。”

　　他不置可否，擲了酒杯，大笑離去。

　　“兄長病倒了，左眼時(shí)常流出膿血。他私下對我笑言，這是他總注視著日華的緣故。”子上離去前丟下了這句話，“他說，這是報(bào)應(yīng)。”

　　“時(shí)人目汝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入懷，今日子元有幸一見，才知此言果然不虛�！蹦前着酆诎l(fā)的少年，終成了水月鏡花。

　　牢獄復(fù)又空余他一人，他閉上眼勾起嘴，子元，子元，你看這里昏暗潮濕，何來日之光華？

　　二月庚戌，淅淅瀝瀝沒個(gè)盡頭的雨終于停了。世人欽羨仰慕的夏侯太初被押解東市，顏色不變，舉動(dòng)自若。臨刑前他抬眼望向蒼穹。

　　自云中掙脫束縛的金烏向都城投射萬丈光芒。

　　子元吶，子元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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