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dāng)時清宵剛至弱冠，挑水、打坐、念經(jīng)和跳梅花樁，那個年紀(jì)該有修行一樣都不能少。日子就像清水齋飯一樣，平淡索然。直到有一天清宵在少林寺菜園里彎腰挖白菜時，被一個天降之物砸閃了腰。
　　雖然清宵并未參與江湖紛爭，平素也不跟其他弟子八卦閑扯，但他還是清楚的知道，倒在懷中的這個一身傷口嘴角淌血，還發(fā)出微弱呻吟的唐門，歸屬于惡人谷。而一同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有他的竹骨風(fēng)箏和千機(jī)匣。
　　就像少林寺歸屬于浩氣盟一樣，兩派陣營對立分明，水火不容。但還是有很多少林師兄就算每次回少林寺都要被守門的僧人責(zé)罵一番，也要喊著“一入此谷，永不受苦”的口號投奔惡人谷。陣營的恩怨情仇誰也說不清楚。清宵來不及多想，浩氣盟弟子已經(jīng)一路嚷嚷的從寺門口進(jìn)來了。
　　“方才還見往這個方向來，怎么……誒！快看，是那個唐門的風(fēng)箏還有武器！”
　　“怎么不見人？”
　　“喂，小和尚！”浩氣盟一行人看向站在一旁揉腰的清宵，“這些東西哪兒來的？那個唐門人呢�。俊�
　　“不、不知道啊……”這是清宵這輩子第一次撒謊，一副摸不著頭腦的表情裝的有模有樣，但其實心里還是跟打鼓似的的噼里啪啦一通，“我剛還在菜地里挖白菜呢，突然一下就被這風(fēng)箏給砸中了，還閃了腰哎喲……”
　　“那家伙狡猾，該不會是隱身躲在暗處？”其中一人說。
　　“不管了，先將那小子的風(fēng)箏和千機(jī)匣帶走，沒了這兩樣?xùn)|西，料他也不敢再有所行動�！�
　　“喂，小和尚。若這幾日你見到什么行為鬼祟的人，務(wù)必要通知我等浩氣盟弟子�！�
　　一群人就這么浩浩蕩蕩的來，撂下幾句話，又浩浩蕩蕩的走了。
　　清宵嘆了口氣，覺得廟里好久都沒這么熱鬧過了，突然來這么一下，甚是突兀。
　　蟬聲又響了起來，七月的天氣總讓人感覺躁動不安。清宵揭開水缸的蓋子，想著多虧了平常那般風(fēng)雨無阻的鍛煉，否則也不可能閃了腰還能把唐門像抗沙袋一般的抗在肩膀上，也不可能像倒水一般的把唐門倒進(jìn)干燥的水缸里。
　　把人從水缸拖出來，背回自己的房間里，還服務(wù)周到的做了一套全身檢查。大大小小的外傷共有三十多處，還受了一擊內(nèi)傷，腿也摔斷了。
　　為什么要救一個敵對陣營素不相識的人？為什么要為他撒謊破戒？清宵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只是感覺如若不救，那么多年以來反復(fù)誦讀的慈悲為懷就全都辜負(fù)了。
　　將唐門安頓好后，已是日落西山，清宵猛地想起自己挖的白菜還沒給慧毅師兄們送過去，又扶著腰跑到菜園繼續(xù)挖白菜。路上似乎踩到什么，“咯噔”一聲。清宵低頭一看，是一張面具。白底藍(lán)紋，觸感潤滑，透骨清涼。
　　那天晚上清宵格外的膽顫心驚，生怕哪個師叔晚上睡不著又想不開，來他房間找他講禪誦經(jīng)之類的。夜晚消了白天的暑氣，還有一絲微風(fēng)。清宵拿出白天為唐門洗好的衣物，偷偷的晾在屋內(nèi)，衣服上還殘留著一些凝固的血跡無法完全洗凈。
　　待唐門睜開眼時，已是夜半三更。月光從窗口幽幽的淌進(jìn)屋內(nèi)，映著坐在燭火下寫字的清宵的小光頭。唐門撐起身子，看到這一幕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就“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那光頭就已經(jīng)能夠乘著月光把屋內(nèi)照亮堂了，還是把燭火滅了吧，省不少油呢�！闭f著就掀開被子準(zhǔn)備翻身下床，腳才剛踩到地，就從骨子里傳來一陣刺痛，“嘶……”。
　　“貧僧已經(jīng)為施主上藥，施主切莫亂動，以免再次傷到筋骨�！鼻逑^也不回的繼續(xù)抄經(jīng)書。一筆一劃，字跡干凈凜冽的在紙上暈開。
　　“我昔所造諸……你在寫啥子哦？”清宵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唐門就站在他身后，彎腰瞇著眼睛低頭看他抄的經(jīng)書，下巴都要磕到他的肩膀上了。
　　清宵兀的就臉紅了，從來沒跟誰這么接近過，呼吸都噴到了對方的臉頰上，只能忍著腰痛，不自然地把身體往后倒了倒，試圖拉開點距離。
　　“咳……”清了清嗓子，眼睛看向別處，正色道：“施主你現(xiàn)在的傷勢不宜下床。”
　　“這點傷算個錘子！過兩天就好。謝謝你今天救我，但是你下次把人丟水缸里時能不能輕點？砸了腦殼，現(xiàn)在還在痛。”唐門說著就往凳子上一坐，像個沒事人一樣身手敏捷的倒茶。
　　“你……你當(dāng)時醒著？”
　　“一直沒暈，就是動不了也說不出話，”咽下口茶，“眼看著你要把我丟進(jìn)缸里，一句‘輕點’死活說不出口！還好我猛提真氣，否則不死也傻�！�
　　“……”
　　“本來還想好好睡一覺，結(jié)果又被燭光晃醒，你說你半夜不睡覺在這里抄抄寫寫的搞個啥子？”
　　“抱歉……”
　　“我曉得你今天為了我說謊破戒了，你也不用太掛心上�！焙攘丝诓�，“你們出家人不是有句話么，怎么說來著……謊話嘴中過，佛祖心中留！”
　　“…………”
　　清宵臉上面無表情，心里卻覺得好笑，眉目看起來皆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話卻這般多，從醒來開始就沒停過。舉止也瀟灑得很，綁了一身的繃帶還跟沒事的人一樣活蹦亂跳，一刻都不消停。后來清宵坐在燭火前抄了多久的經(jīng)，唐門就旁邊念叨了多久。直到窗外開始泛白，才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夏天里氣溫很高，衣服晾在屋內(nèi)一晚上就干了。清宵取下唐門的衣物，疊好放在床頭，便出門開始了今天的修行。
　　午飯是慧毅師兄的拿手好菜，蘿卜白菜湯和饅頭。清宵平素很少與其他師兄弟來往，總是喜歡在閑暇時間，帶些干糧去后山喂喂麻雀和山豬，睡睡午覺拔拔野草什么的。所以大家都對清宵“飯后塞兩個饅頭在袖子里帶走”這種做法習(xí)以為常。
　　但那天清宵沒有在后山停留，而是揣著兩個饅頭饒回了自己的房里。
　　推開房門的響聲驚醒了唐門，久經(jīng)沙場的人都異常敏感，一絲風(fēng)吹草動都能惹人警惕。唐門猛地睜眼，俯臥在床上保持一種隨時入戰(zhàn)的姿勢，緊盯著門口。清宵見了不禁咧嘴笑了起來，低聲道“是我，別怕�！�
　　發(fā)現(xiàn)是清宵的唐門又猶如一灘爛泥一樣的趴在了床上，把臉深埋在松軟的被子中。“我還以為你白天不會回來。”緩了緩，又小聲的擠出一句“我……我好餓……”。
　　“知道。”清宵微微揚(yáng)起嘴角。唐門從被子的縫隙里正好瞟到，心里突然感慨，這個平常一板一眼的小和尚笑起來還蠻好看的。
　　直到晚上清宵又端來了饅頭，唐門才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哦不……還有一碗蘿卜白菜湯，但就算是加了碗湯事情也依然很嚴(yán)重。
　　“雖然我從小不挑食……” 唐門看著兩個饅頭一碗湯表情很是凝重，雙手交叉撐在嘴邊，“可還能有點別的東西吃么？”
　　清宵搖搖頭，“阿彌陀佛。齋飯本是如此。再說病號不宜吃過多葷腥食物，容易導(dǎo)致腸胃不適，應(yīng)以清淡為好，待施主病愈下山再……”
　　“誒行了！”唐門抓起饅頭毫不情愿的啃了起來，“……別念了我吃就是�！�
　　唐門想著這鬼地方要快點離開才好，惡人谷那邊還不知有什么情況。要重新做出風(fēng)箏和千機(jī)匣需耗費很多時日，但兩者缺一不可。下午乘清宵出去修煉的時間，唐門偷偷就匿了身形跑到少林寺的后院去瞧了瞧，果然是滿園翠竹，參天古木，正和他意。
　　饅頭還沒啃完，就聽見推門的響聲。清宵心里一驚，心想肯定是道空師兄，他進(jìn)誰的房間都從不敲門，咋咋呼呼的推開房門就往里沖。再轉(zhuǎn)頭看向唐門，卻發(fā)現(xiàn)方才還坐在自己身邊的人突然一下就沒了蹤影，半個饅頭還掉在盤子里。
　　“誒師弟我跟你說！”道空是個急性子，也沒個出家人的樣子，平時就算跟師叔、掌門說話也是這樣省去了寒暄的話語，直奔主題，豪不委婉，“前些日子我隨師叔們下山走了一趟，路徑書攤便偷買下了一本志怪傳奇�；貋矸^幾頁覺得甚是精彩便來找你分享了！”
　　道空將那本志怪書從袖子里抽出來扔在了桌子上，沖著桌上那盤饅頭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喲，有客人��？是后山的野豬狐貍還是獐��？”還不等清宵回話就自顧自的拍著桌子哈哈哈大笑起來，“要不就是……金屋藏嬌？！哈哈哈哈哈！”看著清宵一陣紅一陣青的臉色笑得更開心了。
　　那晚道空拉著清宵坐在房內(nèi)講了一個時辰的志怪故事，幾乎把那本書中的故事內(nèi)容說了個通透，臨走前還不忘交代清宵一定要把書看完。
　　送走道空后，清宵栓上門，回身就看見唐門趴在床下緩緩現(xiàn)了身形。
　　“瓜娃子太啰嗦了，故事都讓他說完了還看個屁��！嘶……”方才唐門運功太急，導(dǎo)致胸口的傷口再次裂開，血把身上的紗布染紅了一片。他慢慢的挪回床上，“少林寺的和尚不會都這樣吧？再多來幾個我可鬧不住�！�
　　“阿彌陀佛，方才那是道空師兄，行事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了些，但性子是好的。天色已晚，施主快睡吧�！�
　　“怎么？你不睡？”唐門側(cè)身躺著，一手撐著頭，拍了拍自己身旁空出來的位置，“來一起睡啊，床還挺寬。”
　　“這……恐有不妥�！�
　　“來嘛！兩個大男人，怕啥子！”
　　清宵早就感到疲憊，這兩天都沒好好休息過，有時累得話都不想說。想想明天還要做許多修行，于是也懶得再推辭，褪了衣物便上了床。

　　在少林寺養(yǎng)傷的那一個多月，日子過的十分的清閑。雖然每天都是饅頭和蘿卜白菜湯，但斑駁樹影和隱隱蟬鳴竟讓唐門萌生出一種不想走的念頭。
　　唐門站在梅花樁頂端的臺子上，看著清宵一個人在下面努力的跳啊跳，少林的天空比惡人谷和唐家堡的要更藍(lán)一些，微風(fēng)吹動浮云，日子顯得無比漫長。于是唐門有時候就覺得，日子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至少有個人陪著，齋飯也顯得好吃。
　　坐在臺子中間的是澄凈，雙目失明卻仿佛洞曉世間一切生物的行跡，從清宵有記憶開始，澄凈就一直閉著眼坐在梅花樁頂端的臺子上。他從不過問紅塵世事，也幾乎不跟其他僧人交流。于是唐門也未隱身形，肆無忌憚的在旁邊跳來跳去。
　　清宵氣喘吁吁的站在最后一根梅花樁上看著臺子上的唐門，對方跟自己一起開始跳，卻馬上就超越自己跳上了臺子，身手完全不像是個剛大病初愈的人。
　　“怎樣，服不服？”唐門笑得一臉桀驁，陽光灑在臉上，輪廓分明。
　　“嗯。”清宵瞇眼看著背光的唐門，揚(yáng)起嘴角，點頭算是贊賞。唐門忽然覺得一陣恍惚，曾經(jīng)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孤獨感好像都在對方的笑容里都煙消云散了，終有枝可棲。
　　“上來�！鼻逑�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一個突來的子母飛爪給抓上了梅花樁的頂臺。
　　“清宵，做人該以誠信為本。投機(jī)取巧，罰�！背蝺舯硨χ鴥扇碎]眼打坐，冷清的聲音幽幽出口。
　　“嗯？！”
　　“……澄凈師叔教訓(xùn)得是�！鼻逑笆智飞�，無奈的看了唐門一眼，又一階一階的跳下了梅花樁，留著還搞不清狀況的唐門站在原地。

　　被罰不能吃飯這件事情，唐門自覺是經(jīng)驗豐富的。從小就搗蛋的男孩，一個月難免有那么幾天要被這么罰。起初他還老老實實的秉著燭火看道空送來的那本志怪傳奇，看得又慢又細(xì)致，生怕錯過了什么細(xì)節(jié)，只是書中偶有提及就餐的菜色，唐門就一目十行“唰”的看過去。到后來是書也看不進(jìn)去了，直接趴在床上打起了滾。
　　“我餓……”
　　“……”
　　“光頭我餓！”
　　“……”
　　“我們?nèi)プ鳇c吃的吧……“
　　“不可�！鼻逑荒樻�(zhèn)定，頭也不回的坐在桌前秉著燭火抄經(jīng)。
　　“你忍心看我餓死在這兒嗎……”
　　“……”
　　“不得饅頭方知饅頭好啊。如若就此餓死，還不如當(dāng)初被那群耗子一刀捅死來的痛快……”
　　“好吧。”清宵輕輕放下筆站了起來，唐門差點以為他真要來一刀捅死自己。清宵想，就算唐門有錯也不該陪著他一起受罰，怎么能讓少林的清規(guī)來束縛一個紅塵中人呢。“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吧，傷剛好不宜挨餓，但是莫要弄出太大動靜，萬一被守夜的師兄發(fā)現(xiàn)了……”
　　“放心吧！浮光掠影我用得爐火純青的！”唐門一把撲過來，整個人都掛在清宵身上，推搡著出了門。
　　兩人躡手躡腳的摸黑來到伙房，唐門揭開一旁的菜籃，都是些蘿卜白菜，吃了一個月也沒變出什么新花樣，連雞蛋都沒有。
　　唐門去院外面撿了些柴生火，清宵就做起了蘿卜白菜湯。切蘿卜炒白菜放適量的水，再蓋上鍋蓋燜一段時間，盛碗出鍋。就算是摸黑，清宵也把這些動作做的很熟練。兩人一人一碗，毫無顧忌的坐在院子里吃了起來，唐門取笑清宵說你這水平以后可以當(dāng)慧毅師兄的接班人了。月光遙遙的淌在兩人身上，又軟又柔和。
　　那天晚上倆人躺在床上說了很多話，但卻一直都是唐門再說，清宵只靜靜地聽，小聲又緩慢的給出回應(yīng)。從小時候被唐老太太打屁股，到為什么去惡人谷，還有南屏山有條好大的金龍魚，昆侖的雪終年不化小遙峰卻是草木蒼翠，七秀的哪位姑娘又愛上了個負(fù)心漢王八蛋。
　　“到了春天，巴陵的油菜花一片一片明晃晃的。還有桃丘的桃花，從那兒路過會沾一身的花香，小狐貍會尋著花香一直跟著你跑。”
　　“外界果真如此好看？”
　　“真的。要是不信，等我把風(fēng)箏做好，我?guī)闳タ�！我探查過了，后山那片竹林的竹子就不錯，很適合當(dāng)骨架。雖然沒試過用風(fēng)箏載兩個人……” 唐門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絲毫不顧及身邊已經(jīng)縮成了一小團(tuán)的清宵，“但若真的可以，等你到了能下山的年紀(jì)，無論是純陽的雪還是龍門一望無際的荒漠，你想看，我定帶你看盡這山河風(fēng)光。”
　　大概是夏天的悶熱讓人暴躁，卻又無處消暑，清宵看著唐門的側(cè)臉竟平白的感到一陣悸動。那人映著月光的眼睛，挺直的鼻梁，輕薄的唇，笑起來有一邊酒窩，還有……還有說話時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所有的一切都讓清宵莫名地從心里燃了一陣火，堵在胸口上灼燒，又好像馬上要從嘴巴里噴出來。
　　“睡吧�！彪y受地翻了個身，閉上眼腦海中卻又老是浮現(xiàn)那個人的笑顏，低沉又富有玩味的聲音一直縈繞在耳邊。
　　就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泡泡被利器扎破了一樣，“啪”的一聲，如夢初醒。
　　清宵第一次的明白，這個人自己是放不下的，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陪伴，如果有一天他走了，這些日子的回憶和這個承諾都會放不下。他突然很害怕去正視這樣的心情，甚至有點后悔，后悔當(dāng)初救下那人，醒悟過來時卻已經(jīng)陷入泥沼。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惡果。清規(guī)戒律有很多束縛，但犯過的錯誤只要虔誠懺悔就會一筆勾銷，無人計較。惟獨這件事不能。
　　惟獨將那人收藏于心這件事，不能。

　　我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漸漸就入了秋，那一年沒有什么秋風(fēng)送爽的感覺，只是雨水多了起來，接連下了好幾天連綿的細(xì)語，算是把暑氣都驅(qū)散了。
　　清宵坐在窗前看書，門“嘎吱”一聲就被推開了，唐門揮舞著千機(jī)匣走進(jìn)來，朝清宵晃了晃。
　　“怎么樣，好不好看？”
　　雖是木頭組接，也并未上漆色，但仍可以看得出花紋是用心雕琢，邊緣部分都打磨得極好，光滑且沒有一絲多余的木屑。
　　“挺好，一炮打死了對方碧蝶的水平�！�
　　“我日你個不識貨的……這可是后山那顆千年古樹的樹干做的！”
　　“什么��？！”清宵拍案而起就往后山?jīng)_。可惜為時已晚，原本的蒼天古木只剩下了一座到人膝蓋的木樁。
　　“施主你怎么可殺生……”
　　“阿米豆腐，行了小和尚，生老病死有因有果，現(xiàn)在我不鋸了它，年歲久了它也會被蟲蟻蛀蝕，到時空留一副皮囊，養(yǎng)活了一窩害蟲，還不如現(xiàn)在就變成我手里的神兵，你說是不？”
　　“阿彌陀佛。”清宵搖頭嘆了口氣，他對唐門一向是沒轍的，那人呆在少林這么久也沒沾染一點佛性。想到此處清宵抿了抿嘴，“施主……要走了么？”
　　“嗯。等把風(fēng)箏做好就走�！碧崎T回答得很干脆，“放心吧，就算走了也不會忘記你的。如果你想找我，去惡人谷找我就是了。”
　　“嗯�！�
　　“如果可以我倒想在這一直呆下去，風(fēng)景不錯有人陪玩，還可以白吃白喝白住。若不是規(guī)矩這么多，又要這么偷偷摸摸的躲著人，我就來這里隱居了，從此不問江湖世事�！焙敛豢蜌獾耐緲渡弦蛔�，撩起二郎腿，“但是我會回來看你的�！�
　　又說任性的話了。
　　“倒時你可別裝失憶說不認(rèn)識我啊，征戰(zhàn)沙場的人指不定哪天就黃沙埋青山葬了。”苦笑一聲，兩人皆是一陣沉默。
　　“嗯�！鼻逑采幕貞�(yīng)著。
　　好像有風(fēng)把柳絮飄落到湖里，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還有，不要老是叫我施主，我不叫施主，我叫……”
　　叫……？
　　剩下的話好像平白的化作了一縷青煙，緩緩蒸騰，消散在了這青天白日里。
　　叫什么來著？太久遠(yuǎn)了，已經(jīng)不太記得了。

　　清宵早已不是當(dāng)初那個正值韶華年少的小和尚了，而少林的弟子也已延至行字輩，他也經(jīng)常被那群小和尚圍著笑嘻嘻的喊師叔。后山那顆被唐門伐掉的樹，也在很多年以后從樹樁上發(fā)出了新的枝椏，長成了郁郁蔥蔥的大樹。天空還是那么藍(lán)，一到夏天蟬鳴就會此起彼伏，一個山頭蓋過一個山頭，偶有微風(fēng)吹來，樹葉婆娑發(fā)出“沙沙”聲。一切都充滿生機(jī)，就如多年以前清宵在菜園里撿到唐門的那天一樣。
　　只是，白駒過隙。

　　唐門臨走的那個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他和清宵倆人站在天王殿里，綁在竹骨風(fēng)箏上的帆布被屋外的大雨淋了個透濕，啪嗒啪嗒的從尖角處往下滴著水。他抬頭看著天王殿里那尊金光閃閃俯瞰眾生的佛，雙手合十跪在了蒲墊上。
　　“愿我大惡人谷能渡此劫難。”俯身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頭。
　　清宵從不知那些紅塵愁苦，更不知惡人谷對于唐門來說意味著什么，他只知道唐門的表情很認(rèn)真，認(rèn)識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看到唐門這么認(rèn)真的表情，以至于時過境遷也難以忘記，常至夢中。
　　唐門拿起風(fēng)箏走進(jìn)磅礴的大雨里，清宵站在屋檐下，看著他遠(yuǎn)走的背影，雨打在他身上泛出銀色的光。
　　“如果真能實現(xiàn)，我定會回來還愿�！碧崎T停下腳步，回過頭對清宵咧出笑容，“等我�！�
　　雨滴一大顆一大顆的從屋檐上砸下來，噼里啪啦的在地上開出無數(shù)水花。清宵覺得心里很悶，那些雨水像是全都捶到了心頭上，又生生的扎進(jìn)了眼睛里。他想叫那人別走，想要上前拉住對方，張開口動了動嘴唇卻發(fā)不出聲音，腳下像是扎上了釘子，如何也邁不開步。
　　“還有，不要再叫我施主了，我想聽你叫我名字啊。我叫……”
　　叫什么來著？再向前走一步就可以聽得真切了，卻全身都像被鎖鏈?zhǔn)`住一樣，再不能動作一步，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人的身影被磅礴的大雨絞盡一片白色的混沌里。
　　清宵被夢驚醒，自己正靠著后山那顆新長成的大樹干上打盹，仍然是蟬聲了了的夏天。那人終是沒有再回來過。那夜之后向師叔打聽過惡人谷諸事，只知那場戰(zhàn)役惡人慘勝，再過問詳細(xì)，就被師叔卷起的書在頭上敲了一記，曰：“不在江湖，莫問江湖。”
　　這些年月白云蒼狗，即使知道那個人不會再回來，心里卻又有一絲微弱又綿長的希望牽絆著。清宵從衣襟里拿出曾經(jīng)的那枚面具，一直以來都存有私心的將它小心安放仔細(xì)收藏。舉過頭頂呈現(xiàn)在陽光下，雖然淡藍(lán)的紋路已經(jīng)失了之前的色彩，但表面依舊光滑潤澤，透骨清涼。
　　清宵閉上眼，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年少時那樣，頭頂是藍(lán)天白云，青蔥綠葉。
　　他輕輕地摩挲了手中之物，就像牽住了那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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