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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師旅
仰望蒼穹,我總有高聲呼喊的欲望。年輕的我英氣勃發(fā),只背上了雕刻的工具,一點水和干糧便登上了尋師的征程。森林、沙漠、海濱、內(nèi)陸,哪里都有素材,哪里都有大師。
城邊的阿婆塞給我一個皺巴巴的護身符,含著淚送走了我,我卻是帶著笑離開的。我知道我會再回來——以我的高呼為證。
一
當我在山間刻畫木雕的時候,遇見了他。
他——司徒崖,是當今世上最富盛名的雕刻家之一。
他的作品時而復(fù)雜而又精巧,時而樸素而又明快,是豪門貴族爭相收藏的瑰寶;他本人亦是行蹤飄忽不定,作品幾年不出,一出驚世,故而身價逐漲,甚至關(guān)于他身在何處的消息也價值千金。
初見時我不知他是司徒崖,只是聽他說:“小兄弟,你……還不懂‘刻’的真諦……”
“您懂嗎?”我驚喜地反問。
他搖搖頭。
“唉……”我有些失望,原以為就這樣碰見了一個雕刻大師的。
他笑了,笑得有些深邃:“沒有人能夠完全解析‘刻’的真諦……我們都在尋找,只不過,我的感受,也許離它更近一點而已!
那一刻,風起。他扶了扶帽檐,微笑。微白的胡子被風吹成一縷一縷的。
那一瞬間,我有種強烈的預(yù)感,強烈到我的身體比我的思維先一步行動了。
——我向他跪下,說:“收我為徒吧!師父!”
我有預(yù)感——如果不抓住這個機會,我會后悔一輩子。
這個時候,他的雙眼微怔,然后又笑道:“我不收徒的。”
“師父,收我為徒吧!”我堅定地向他一拜。
“快起來吧,我是不會收徒的!”他的聲音強硬了起來,目光里閃過一絲凌厲,“……不會!”
“收我為徒吧!”我依然跪著,“我會認真學藝。將來也會奉養(yǎng)您老人家……”
“奉養(yǎng)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奉養(yǎng)……”他好像有些生氣,“你年紀輕輕,為何不奉養(yǎng)你家父母……”
“師父,我父母……我父母早已……死了……”我忍不住有些哽咽,“我想要繼承他們的意志……做一個雕刻師……真的!
他見我如此,語氣便稍微軟了下來。
“小伙子,我?guī)筒涣四闶裁!?br> 我仍是保持跪拜的姿勢。
“快起來,我真的不會收徒。”
我依舊不動,只是鼻尖有些咸澀。
“況且,你若只為父母的話,永遠也無法靠近‘刻’的真諦……”
我一動不動。只是聽他這么殘忍地替我下判詞,心里好像被剜去了什么,抽疼抽疼,拔涼拔涼的。
“哎!比寺曤[了,“那你就跪在這里吧……我走了……”
噠、噠、噠……
聽見他牽驢似是要遠去的聲音,我心一驚,也顧不得什么,立馬爬起來,看見他已把驢牽到土路邊上,一躍而上驢背。
“師父!”我驚呼著向他追去。
可乍一起身,雙腿跟不上猛沖的軀干,我就這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手和膝蓋上劃了好幾個口子。血液滲出來。
他沒有注意到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悠悠走遠了。
“哎呀!蔽矣行⿶懒诉@身體這傷,只得忍著痛向他奔去!皫煾!” 我嘶聲喊著,“收我為徒吧……!”這沉重的軀殼,這疲憊的聲音。
我還挺慶幸自己從小就喜歡跑跳的。如若不然,也沒法追著他跑這么久。
可是現(xiàn)在……到極限了嗎?
不,只要我還沒有倒下,就沒有到極限!我握緊雙拳。
我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呢。
在太陽的照射下,我沉重地喘息著,目光不禁一絲迷離。然而很快我就又儲夠了能量,大喊:“……收我……為徒吧……”
我的眼神還是那樣堅韌嗎?我的汗水是否嘩啦啦地滴濺在塵土中?
一切都似乎離我遠去了。
我最后看見的,是一縷微白的胡子……
二
“醒了?”
“……”
“行了,別勉強自己說話了!
……
“師傅!”我有些驚喜地喊,但是喉嚨卻有些干澀。
“誒!彼麩o奈的嘆了口氣,“你怎么這么傻……都中暑了。”
“嘿嘿!蔽矣行┎缓靡馑嫉男ΑH缓,我忽然想起來我的包袱。于是四下張望。
“要這個包袱嗎!彼岩粋包袱送到我面前。
“嗯!”我眼前一亮,伸出有些虛弱的手接住,打開來仔細翻看。
“都是雕刻的用具啊!
“嗯!”我下意識地點頭,繼續(xù)仔細查看,“呼,都在呢!”我松了一口氣,歡喜地抱著包袱。
“你父母留下的嗎?”
“……是的……”
“也許……我還認得你的父母呢!彼f。
“是嗎?”我撓了撓頭,“我都有些記不清他們長啥樣了,不過據(jù)說他們都是非常偉大的雕刻師……您既然認識他們,應(yīng)該也是很出色的雕刻師吧?”
沒有回應(yīng)我的問題,他只是看著我的臉,緩緩道:“小伙子,我有一個疑問!
“嗯?”
“你不知道我,不了解我……也許我的技藝不見得精深,你為什么還要這么執(zhí)著于我呢!
我沉思片刻,道:“也許……因為……我有一種直覺吧!蔽彝α⑸碜幼诖采希奥犇f話的時候,我有種直覺——就是您懂雕刻!
“呵……”他拍了拍我的腦袋,似笑似悲,“你的父母……是不是分別叫何長青、李玉蓉?”
“這個……”我想了一下,“好像不是。我小的時候,只聽過父親叫母親‘娟娟’,母親叫父親‘岳陽’……”“哈,錯不了,應(yīng)該是他們兩個了!
他又嘆息道,“原來他們已經(jīng)……誒,天妒英才吶!
我怔怔的聽著他講話,有種莫名的惆悵感。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和煦一笑。
“您是……”“司徒崖!
“司徒崖?!您是司徒崖前輩?!”我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打得有些昏了腦袋。
“小伙子,如果你想學雕刻,就跟我一起四處尋走吧!彼[眼笑了。
“這么說……那個……”我的舌頭都快打結(jié)了,一把要跳下床,向他行拜師禮,然而我的身體太過虛弱,連坐起都有些困難,身形一頓。趁這當口,他一扶我的身體,說:“別別,我不是要收你做徒弟……只是和我走走罷了!
三
師父扶了扶帽檐,望著山水。我手里執(zhí)著野味。搭好架子,生起火。
跟著他已經(jīng)有三個多月了,他一直不肯讓我行拜師禮,只是我也一直堅持叫他師父。開始,他還總是糾正,到后來只得放任了。
我一邊轉(zhuǎn)著野味,一邊試探地問道:“那個……師父……”
“怎么了?”他頭向我轉(zhuǎn)過來。
“我們……我們什么時候才雕刻呀?”
這三個多月,他什么雕刻技巧也沒有教我,只是拉著我東轉(zhuǎn)轉(zhuǎn)西轉(zhuǎn)轉(zhuǎn),總是說一些感慨行的話,也不說什么時候才雕刻,只有我每天暗暗擦拭刻具,自己刻了幾個小東西。
“哦,你是說這個。”他微微頷首。我等待他的下文!澳阍俨晦D(zhuǎn)那一個部分就烤焦了。”他拋出了一句。
“!”我小聲驚呼,趕忙將肉翻個面,心中不免腹誹他再次轉(zhuǎn)移話題。
“今天晚上就趕到穎山寺吧。”他忽然道。
“誒?去那兒嗎?干什么?”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雕刻啊!彼,“你不是想去嗎!
“哦……哦?!”您終于肯?
“是呀,傻小子!彼嗣遍,笑道。
“哈哈,終于可以雕刻了!”我開心得跳了起來,手舞足蹈的,就像傻了一樣。
“小心你烤的肉!”“呃,是,師父……”
四
穎山寺內(nèi),鐘聲悠長。
“師父……”我愁眉苦臉,“我們都吃了三天齋飯了,連刻刀的把也不讓我碰,這是為啥呀。”
“阿海,你的心清凈了嗎?”他微微睜開雙眼,滿臉的平靜。
“唔……”
“如果你要刻,就要有一顆虔誠的心,平靜的心!彼酒鹕韥恚虼巴馔,“如果你的心充滿了凡塵喧囂,你的刀便是鈍的,你的手就是顫抖著的!蔽衣犞脑,好像有所觸動。
“這三個月來的游歷,你有什么感悟嗎?有什么形象深深刻入了你的腦海中,就像用釘子敲到你的心里一樣?”
我在腦子里努力回想。
“告訴自己,你的腦海里就孕育著一個天地,一個世界。然后,摒棄一切,虔誠地孕育她吧。”
我望著他平靜的容顏,一時間忘了回應(yīng)。
“什么時候你感覺到它了,就告訴我吧。”
“啊,好的!蔽也欧磻(yīng)過來。
他微微一笑:“現(xiàn)在,就讓我來給你些示范吧!
我頓時來神了,忙搬來他前天挑好的木料,恭敬地放在他面前。
只見他把工具一字排開,擺在一邊。然后閉上眼睛。跪坐。就這么坐著。過了很久。也許有一個時辰,也許更久。
忽然,他睜開眼了!
他沒有看那排工具,直接就摸起了一把。而且,準確地摸起了一個砍刀!快,很快不需要的邊角就已經(jīng)消失了。然后他隨意提起一把大銼刀。
噌噌!木屑飛舞著。
也許,所有工具,工具擺放的位置都在他心中,是故他無需看。
他如瘋魔一般,或喜或惱,雙眼望著木料,發(fā)出奇異的光采……一片森林就這樣漸漸從原木中脫胎。好像這塊木料原本就包含著這一片天地……而他只需敲掉那些外殼罷了。
我驚呆了。他刻了整整一天一夜,我沒感覺到。我就這樣呆看著他,直到他用小刻刀完成最后一步加工,一切歸于靜止。我嘴只是翕合,發(fā)不出聲來。
“嗯?阿海?你還在呀?”他有些疲憊的眼睛里掛著血絲。“欣賞夠了沒?”他笑了。
“……”我呆了許久……然后,我也笑了,“不,不夠,還不夠!”
五
仰望蒼穹,我總有高喊的欲望。我是如此啟程,又是如此踏上了歸途。
師傅在一年后離開了我,他總是不愿承認收我為徒的,最后也是以“雕刻師不應(yīng)跟一個人太久”的名義離開了我。
我知道他心里有一個永遠的痛。那就是他曾經(jīng)的徒弟。
還是他酒后吐露的。他曾經(jīng)的徒弟,天資卓絕,可是心術(shù)不正。
有段時間他徒弟的盛名幾與他齊平,卻欲殺害他,殺害授業(yè)恩師。這自是未能成功,陰謀敗露。后來,他的徒弟再也創(chuàng)作不出有靈性的作品了,最后,自殺了。
“你的雕刻技藝已然成熟,唯缺的就是那份靈性。是故這一年,我陪你開拓視野,養(yǎng)趣修性,只愿你能有個好心性。徒弟么……我是不會再收的。永遠不會……”那一蓑蕭索的孤影就這樣遠去了,隨著老毛驢顛簸著,遠去了。
現(xiàn)在,熔煉了山水之氣的我,還會繼續(xù)游歷,不過也要回鄉(xiāng)看看村里的人怎么樣了。
“我——回來了——” 我高呼。
望著家鄉(xiāng)的藍天,手里攥著皺巴巴的護身符?墒,家在何方?
眼前一片荒蕪
為什么我的村落里一個人也沒有?!
“兩個月前,那里發(fā)瘟疫了,所以……”路邊被我這洶洶氣勢攝住的老鄉(xiāng)支支吾吾地答道。
曾經(jīng)鮮活的人呦……
我已經(jīng)出離了悲傷或是哀嘆,只能緊握雙拳抑制住全身的顫抖。
六
“現(xiàn)在為您展出的,是一組一千多年前的石雕,雕刻家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千多年前的一個小村落的日常生活畫面,看,這里刻著兩個字——海,祭,專家一直試圖解讀它是什么意思,也許他能為我們更加深刻的揭示古代的社會狀況……”
海,祭。鄉(xiāng)親們,這是阿海為你們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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