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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有知心長相重
惜情小居。
同樣的名字,卻已不是當(dāng)年在塵沙漫卷的塞外的那座草屋。坐在屋里,也看不到那面飛揚的寫著“旗亭酒肆”的,后來又換成了“顧惜朝在此恭候”的旗幟。
甚至,連屋里的人都不再相同。
因為,只獨剩了他。
而當(dāng)年,是他和她。
那個寥落的人影投在地面上,雖是日頭晴好,可由于那個人,也生生平添了幾分寒涼的味道。
分明是一個等待的姿態(tài)。
幾乎人人都能感覺到,即使不言不語,那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顧惜朝在此恭候”。
他是顧惜朝呢。
可他是不是在等?他在等什么?故人,抑或仇人?或者,是死亡也未可知。
不知道。
惜情小居本就少有人來往,而這個人人得而誅之,至少敬而遠(yuǎn)之的人,現(xiàn)在的日子,完全稱得上是離群索居。
而他過日子的方式,說得好聽叫“過”,說的不好聽,那就叫“熬”。
他仍是那一襲青衫,廣袖長襟,長發(fā)微卷,發(fā)間那支木簪被磨得更圓滑了些。
似乎他與從前也沒有什么分別,除了那青衣越發(fā)顯得古舊,青里微微泛出蒼涼的白。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其實變了的。
見過他的人都這么想。
如今的他,就像是漂亮的人偶。因為,沒有生氣。
他的眼睛再也不會像原來那般閃亮,如同滿天星辰的倒影。
而是平靜的,甚至是被稱作死寂的,如同無波的古井深潭。
一切,無可,無不可。
他常常坐在惜情小居的院子里,從金烏東升到日薄西山。到夜間更深露重的時候,就一個人蜷進(jìn)被子里。
每一日都是昨天的簡單重復(fù)。
一天又一天。
他真的是顧惜朝么。
沒有人會把這個散發(fā)著行將就木氣息的人與曾經(jīng)那個眉眼鋒利,手段殘忍又心比天高一身傲骨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
可三年來,顧惜朝就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生活著。
更準(zhǔn)確地說,是生存。
他不能讓人感受到生命的氣息,盡管他在某種定義上是活著的。他的眼底沒有了那種火熱的光,他的理想與抱負(fù)似乎都被燒成了滿眼蒼涼的灰燼。
他偶爾也會笑。冷冷的,唇角微勾,譏嘲之意,不言而喻。
那是只有在他聽到關(guān)于戚少商的消息時才會流露的表情。
鐵手只有每次看到這樣的笑容,才敢確定眼前這漂亮得過分的人還會思考,會表達(dá)。
這三年來,鐵手每次來看望他都會產(chǎn)生一種“這里時空停滯”的錯覺。
為了讓他不再如此沉悶,鐵手會給他講這京城以及如今朝廷江湖的大小事件。而顧惜朝也只是坐在那里,不知道有沒有在聽。只有在間或提起那位金風(fēng)細(xì)雨樓代樓主,九現(xiàn)神龍的赫赫威名時,他的眼神才會有輕微的情緒波動。
而晚晴,是他們都不敢也不愿提起的。那戚少商仿佛就成了顧惜朝與這世間僅有的牽絆。
那一日,鐵手終于不堪顧惜朝那神魔勿近的模樣,拍桌起身:“顧惜朝!”
顧惜朝只是斜挑了他一眼,連一個多余的動作都沒有。
鐵手轉(zhuǎn)過身去,在院子里踱了幾個來回,方才又坐下:“顧惜朝,你知道我是誰吧!
顧惜朝聽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怔了一下,慢慢回答:“你該不會真以為我瘋了吧。鐵二捕頭!
“那很好!辫F手看著顧惜朝,目不轉(zhuǎn)睛地,眼里是混雜了無奈和心痛的惱怒:“你既知道,便該明白我的職責(zé)所在。”
“四大名捕,邪魔無阻!鳖櫹Сp飄飄地念著這八個字,尾音微微上挑,說不出的譏誚。
“不錯!辫F手點頭,對他的語氣不以為意,“而你顧惜朝,在天下人眼中,又是什么樣的?”
五里殺一人,十里殺一雙,千里不留行?
玉面修羅,鬼神夜哭?
也許天下人能記住的,也只有他們看到過,聽說過的那個青衣書生犯下的累累殺孽。
“我么?”顧惜朝忽然笑了。
這是這一年以來,鐵手第一次看見顧惜朝在沒有聽聞關(guān)于戚少商的消息時笑了,只是那笑容卻是一樣的,令人心寒。
鐵手以為他會說些什么,可沒有下文。顧惜朝終于轉(zhuǎn)眼看著他,連眼里都滿溢著那種嘲笑。
鐵手看著他,完全領(lǐng)悟到這一次他的嘲諷對象不是任何人。
只是他自己。顧惜朝。
他頓了頓,還是把他要說的話接了下去。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我又為什么會在這里?稍镜氖聦,應(yīng)該是,你不在這里,而我,也不在這里。”
前半句分明該是詰問的,可鐵手說出來卻明明白白是陳述的語氣。
他沒有繼續(xù)往下說。他認(rèn)為以顧惜朝的才智與心性,話說到這份上已經(jīng)夠重了。
果不出其所料,顧惜朝身子一僵,望著他的眼神深處,有刺痛狂躁悲哀倏忽輪番滑過。
但最終他只是拂袖起身,挺直身子,以一種左腿微微殘疾的姿態(tài),一步步回到房中。
鐵手聽見門扇“吱呀”的一聲響,默默在庭中站了片刻,而后離開。
他并未將話徹底挑明、
——我曾答應(yīng)過晚晴,放你一命,也要留你一命。
——你畢竟是她到死都心心念念的人啊,既然你活著,便請不要辜負(fù)了她一片心。你如此模樣,定是她不愿見到的。
——顧惜朝,你該振作起來,即使這會很艱難,會很痛,你也應(yīng)該帶著晚晴的愿,好好的活。
鐵手話里的意思顧惜朝又如何不知呢。
晚晴初逝之時,他一度神志瘋潰,清醒后也只是終日活死人般樣子。但這并非他本意,只是他確實需要這樣。
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梳理蕪雜的心緒。
他需要一個地方,來舔舐鮮血淋漓的傷口。
在那場千里追殺之前,他的時運再不濟,還有他的妻子,還有一個家。可在那場千里追殺中,他一步步把戚少商逼上絕路,一個個殺盡了他身邊的人,卻也同時失盡了人心,負(fù)盡了惡名,甚至到了最后,連自己這條性命都是妻子以命相抵。在千里追殺最終平息的時候,他忽然感到疲憊,倦怠,了無生趣。
于是,他放任自己消沉下去。他只是想休息,想暫時逃離從前的血雨腥風(fēng),從前的不擇手段。
——其實,我并不喜歡殺人。我也不想殺他。
可那又如何呢。為了自己信仰的權(quán)勢功名,他還是去做了。即使他要殺的人,是這二十多年來唯一真心想要結(jié)交的,也是唯一一個看得起他,看的懂他的,知音。
難道就不難過么?
顧惜朝當(dāng)然是難過的,他一次次地軟了心腸,卻又不愿徹底放棄,到了最后也還是沒能下去手。
他并非無情,更不是鐵石心腸,他甚至比旁人更需要,更看重,更貪念這太過來之不易的真情。因而要他去親手?jǐn)財,他做不到?br> 要去接受這種失敗的事實,混合著愧疚與負(fù)罪感的失敗,便如同世上最苦的果,最毒的酒,蝕骨刻心,偏偏逃不過,躲不得。
他終于熬不住了。自己的一無所有,確是自己把自己推入深淵,在過程中還不自知。
這樣的結(jié)果,到底是自己的錯。
他太清醒,這樣的認(rèn)知便日日折磨著他。
就像現(xiàn)在這樣,他坐在案邊,端著茶盞細(xì)細(xì)啜飲,想著的卻是那個人,心里依舊止不住的痛,面上卻止不住的笑。
我顧惜朝今日真正是“落魄”二字足矣,而你戚少商卻是風(fēng)生水起春風(fēng)得意。
莫非真是什么天理輪回報應(yīng)不爽?
他一點一點地回憶戚少商,連云寨抗遼時候的,千里追殺時候的,以及現(xiàn)在傳說里的九現(xiàn)神龍。
——呵,我還真是他命里的劫數(shù)。
顧惜朝覺得如果沒有自己的話,戚少商的人生在許多人眼里,是完滿無憾的。
——醉臥美人膝,醒握生殺權(quán)。
——可是,誰教他遇到我了呢。
顧惜朝那般突兀的闖入了他的人生軌跡,硬生生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fēng)。盡管如今看來他依舊是那個英雄氣概的戚少商,可在他內(nèi)心深處,早已留下了這一生都難以磨滅的烙印。
痛苦的,慘烈的。因為開始的時候是那般溫情脈脈;因為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將那青衣的書生帶到了身旁。
戚少商和顧惜朝,他們的悲劇,或多或少都是由他們自己親手造就。
但這并不是最傷人的。最傷人的或許是那份知音之情。
建立于欺騙,磨折于背叛。
卻是兩個人的真心實意,卻是那般發(fā)自心底銘刻于心。
即使到了現(xiàn)在這般地步,也是他們放不下的,珍而重之的感情。
它與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無關(guān),卻不得不受到那仇怨的牽絆。
得不到,忘不了,從來傷人最深。
尤其是,當(dāng)那是一段情的時候。
尤其是,當(dāng)那段情涉及的人,是如戚少商和顧惜朝這般重情之人。
顧惜朝手中的茶盞早已經(jīng)空了,他只是無意識的捏著它,眼神是一種放空的狀態(tài)。
在某一剎那,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海里其實是空的。
當(dāng)思緒過于紛雜時,其實思維是會停滯的。
他下意識地要想起些什么,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位婉約清麗的女子。只是她沖他喊,帶著破碎的哭音:“瘋子,還不快跑!”
他難過的搖搖頭,茶盞被放到一邊。他把身子蜷起來,那一襲青衣便顯得越發(fā)寬大。
他深深地吸氣,再緩緩?fù)鲁觯锹曇舯阆駱O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他閉上眼,埋頭于雙臂間。此時又無比的希望自己能什么都不要想。只有一個人的時候,他才可能露出這種脆弱的姿態(tài)。
晚晴,是他這一生都不得碰觸,也不會愈合的傷口。
再強悍的人也有承受的極限。
更何況,現(xiàn)在的他,不過又是世間一個傷心人罷了。
朦朧里,顧惜朝覺得不應(yīng)該再這樣下去了。
至少,該去看看她。
這么想著,真正去的時候,已是第二年清明。
早春時節(jié),新芽初發(fā)。
顧惜朝一身青衣行在郊野便是如在畫圖間一般。
晚晴的墳塋就在京師郊外一座草木葳蕤的山上,遠(yuǎn)離人跡。顧惜朝循著記憶前來,身后的軟泥上便是一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他沒有帶香燭紙錢一類的東西,只從懷中掏出了一張似有墨跡的紙。
用火折子點了,看那青煙一縷順著微風(fēng)扶搖直上,而那紙張在火焰中扭曲焚化成灰燼之時,卻顯現(xiàn)出其上飄逸秀拔的字跡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晴。
顧惜朝看著那字跡隨著紙張變成溫暖的殘燼,又逐漸被風(fēng)吹成冰冷的灰屑,始終一言不發(fā)。
然后他只是出神地凝視著墓碑上“晚晴”二字,良久。不動不語,似是要就這么站成一尊雕塑。
最后,在他將要離開的時候,本是想撫上青石的墓碑的,可那泛著微微病態(tài)的蒼白的手停在了半空,猶豫半晌,終究放下了。
那手勢凝成了半分溫柔的祈求與半分疼痛的挽留。
下山回去的途中,顧惜朝折了幾支杜鵑,買了條魚,去做那道許給了晚晴卻沒能實現(xiàn)的杜鵑醉魚。
鐵手看到顧惜朝手中的花和魚時怔住了,愣愣地問:“你去哪了?”
顧惜朝只答四字:“今日清明。”
在注意到他衣衫下擺沾染上的點滴泥漬后,鐵手不再多話。他自己本也打算晚上去見見她的。
鐵手心里也暗暗高興:顧惜朝終于不那么像死人了,好歹有了幾分活人的味道。
在這一年里,他雖然依舊很安靜,但也會看看書,寫寫字,只是從沒有彈過琴,也沒有碰過他的神哭小斧。
任誰見了都會覺得,這書生當(dāng)真清絕。
從前那個囂張暴戾,鋒芒無雙的顧惜朝,似乎已死了。
或者是沉睡了,再不愿醒來。
而在這清明時節(jié),顧惜朝難得的沾了些煙火氣。
他把一盤杜鵑醉魚端上桌,置了兩副碗筷,開始布菜。
他向?qū)κ卓章渎涞淖磺鍦\一笑,拿過盛著鮮嫩的魚的碗,開始輕輕地吃飯。
他把空碗放回對面時,感覺就像是那人已吃過了一般。
他又端起自己的碗,開始吃自己的飯。
他忽而想起除了晚晴,他只給一人做過這杜鵑醉魚。
那個人,好巧不巧,偏是戚少商。
那一晚,顧惜朝徹夜無眠。
任他春去秋來,雪融花開。
每一天升起的太陽是新的,生活是新的,但日子卻是舊的。
無論是戚少商的金風(fēng)細(xì)雨樓,還是顧惜朝的惜情小居,都按部就班的遵循著既定的軌道生活,波瀾不驚。
顧惜朝依舊會想起戚少商。他記得自己對他說過:“我們的見面就是生死相搏,連好好說句話的機會都那么難得!
他也記得戚少商對他說過:“我沒把你當(dāng)兄弟,我拿你當(dāng)知音!
他們都知道知音當(dāng)然與兄弟不一樣,那是另一種境界的靈魂相契。
可是他還說過:“如果我不殺你,就是老天都不長眼睛。”
他們既是仇人,又是知音。
仇人,或許還排在知音前面。
顧惜朝想。
畢竟他毀了的,是他半生的基業(yè)與感情,而他們的相交,不過幾天幾月而已。
盡管他們的心意,都并非作偽。
他的時光就消磨在回憶與懷念中,泥足深陷。
又是一年清明時分。
顧惜朝帶著花和魚折進(jìn)廚房,不多時飄出清幽的香氣。
他把杜鵑醉魚端進(jìn)房里,向兩只碗里添了些飯菜。
“篤篤。篤篤”
顧惜朝起身去應(yīng)門,他本以為是鐵手,在看到來人時眨了眨眼。
思維有一瞬間的空白,讓人進(jìn)來的動作已先于意識表現(xiàn)了出來。
“杜鵑醉魚?難道你知道我要來?”在顧惜朝開口以前,戚少商滿懷驚異的問道。
顧惜朝莫名其妙的看著他:“我怎么會知道你要來?”
戚少商反問:“那這魚……”
“誰說這魚就一定是要給你的?”
在邁進(jìn)房門前,顧惜朝轉(zhuǎn)身問戚少商:“你來干什么?”
他問的不是來,而是干什么。眼神凝視著他手里的劍。
“哦,”戚少商笑笑,“鐵手今天臨時被派出去了,叫我來看看你!
見他一直盯著他的劍,他揚起來給他看:“這是‘癡’。”
“癡?”顧惜朝嗤笑,“我還在想,如果你是要來殺我,還是不要讓你進(jìn)這道門比較好!
說著推開門,他身后的戚少商卻不見了。
戚少商沖出門去抱進(jìn)來一大壇酒:“剛進(jìn)來的時候倒把它給忘了!
他拍開封泥,大大咧咧地尋個位子坐下:“三年未見,今日重逢,怎么也該喝一杯才是!
“看你這樣子,是不準(zhǔn)備走了?”顧惜朝看看他,又看看他喝得暢快的酒,終究是去多置了一副碗筷。
戚少商看著他靜靜地吃完了兩碗飯,也不說話。
他知道今天清明,也知道這人如此這般的意思,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算好。于是他給兩人斟滿酒,吃了些魚,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你的杜鵑醉魚,還和三年前一樣。”戚少商露出兩個酒窩,又給自己滿上。
顧惜朝摩挲著酒杯,緩緩飲盡。
戚少商一抬手又是一杯。
“既有了杜鵑醉魚,又怎可少了這炮打燈?滋味如何?”
這不摻水的烈酒沖的顧惜朝微微嗆咳:“一如三年前,滿頭煙霞烈火!
戚少商又笑:“你一定很久都沒有喝過了。”
顧惜朝也輕笑:“沒錯。三年了!彼@三年其實連酒都很少喝。
他并非嗜酒成狂。
只是獨獨懷念著炮打燈的味道。
“就知道你念著它呢!逼萆偕淘捳Z里都染了笑意。
顧惜朝挑眉看他:“為什么?”
——為什么他看上去如此輕快?
——為什么他又能篤定我一定會念著它?
戚少商答得理所當(dāng)然:“因為我們是知音!
這么一句話惹得顧惜朝一震,手指攥緊了酒杯,復(fù)又放開。
他們都沉默著,都在喝酒。
顧惜朝終于答了句話,時間久的讓人以為那是另一段對話的開始:“哦?原來大當(dāng)家的還認(rèn)著我這知音?”
他遙敬戚少商:“你怎么對得起為你死去的人呢!
剛剛的戚少商太溫情,溫情得讓顧惜朝難過。
他難過卻也歡欣,又害怕這只是一種假象,于是他執(zhí)意去撕開他們之間近乎禁忌的傷口,讓他們在猝不及防下面對鮮血淋漓。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何偽裝都將不復(fù)存在。
他已邁進(jìn)了深淵,同時也在試圖跨越這鴻溝。
戚少商卻并沒有如他所想的一般表現(xiàn)出被刺痛的情緒。他的笑在此時顯得平靜和緩:“逝者已矣,生者卻莫要留下無窮悔恨!
那些累累白骨堆起的仇恨,他怎能忘,怎會忘。
他不會忘記那些為他而死去的人們,但他同時也不會忘記,他的身上,還有他們那樣殷切的希望。
既然能為你而死,那么他們一定希望你能活得很好。
這樣沉重的心意,他不得辜負(fù)。
而顧惜朝,亦如是。
戚少商本就不是一個放不下的人,在這三年里,也慢慢看開了。
他要好好的過日子,高高興興的活下去。
這樣的他,才會讓那些人含笑九泉。
這樣的他,其實是不愿放棄那個知音的。
一生能得遇幾個知音?
顧惜朝也未必不懂這些,只是傷心太過,便不愿深思,不敢深思,怕自己會因為那可能的結(jié)果而了無生趣。
如今他心上的人驟然一句話,讓他全然不知所措:“是真的?”
戚少商笑得真心實意:“平生至契何須問!
顧惜朝終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的酒量不好,卻還是一杯一杯地喝。
極出人意料地,他竟沒有醉。
只是一雙眼睛漸漸地亮了起來,仿佛又幽幽的火焰在跳躍燃燒。
他的聲音都出現(xiàn)了些許顫抖:“大當(dāng)家的,你還敢不敢,再信我一次!
他極認(rèn)真的看著戚少商,戚少商也深深地看著他。
卻突然“癡”劍出手,劍氣破空,呼嘯的風(fēng)聲卷起院中花葉,紛紛揚揚。
時隔多年,顧惜朝終于再見了戚少商的劍。
“當(dāng)日你為我一曲以謝知音,戚少商永世難忘。今日,換我!”
顧惜朝聽著這句話,長笑:“鸞膠難尋,弦斷難續(xù)!
戚少商身形不停,劍法縱橫捭闔。
隱隱有利器破空之聲。
顧惜朝輕輕笑著,神哭小斧在他指間劃著優(yōu)美的弧。
空氣中殘留的是神哭小斧撞上“癡”劍的錚然長響。
戚少商衣袂翻飛,凌厲劍光中糾纏著那柄來去無蹤的小斧,于是兵刃相撞之聲綿延不絕。
因了力道與角度的不同,每一次的撞擊蕩出了高低有致的聲響,倒也余韻悠長。
劍鳴彈作長歌。
當(dāng)最后一絲空氣的震顫都消散無蹤時,戚少商自滿庭花葉中向顧惜朝走去。
顧惜朝覺得戚少商不是走過了一段青石板路,而是跨越了生死。
他覺得這種感覺很奇怪,想笑,卻又忽然在意識里迸出如斯深情的一句話
——涉江來贈水中花。
他就真的輕輕笑出了聲。
戚少商坐到他側(cè)手邊,那壇空了一半的炮打燈重又斟滿了杯盞。
他和顧惜朝舉杯對飲,而這一次,身邊那人似乎沾杯即醉。
他臉頰的彤云正如那煙霞烈火,眸光已是醺然瀲滟。
戚少商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許是醉得深了,顧惜朝靠在戚少商懷里閉上了眼睛,呼吸綿長。
戚少商攬著他,一邊端著酒杯自斟自飲。
他不時低頭看看懷里的人,一襲青衣如舊,而此般鋒芒盡斂的模樣讓他想起了沉睡的孩童。
純潔無瑕,天真無邪。
他不知道這是否只是一剎那間的假象。
他伸手溫柔的拂去他鬢邊的亂發(fā)。
那最后一杯炮打燈入口時,燒灼的感覺也讓人溫暖無雙。
金風(fēng)細(xì)雨樓今日迎來了它第二位主人。
來訪的賓客在見到那青衣的時候幾近嘩然。
滿堂窸窣低語之聲不絕于耳,更有甚者直接怒而質(zhì)問戚少商。
戚少商站在顧惜朝身前,一如當(dāng)年連云寨掛柱拜香之時。
只是臺下的已不再是諸位寨主,他們之間也不再如當(dāng)年一般。
沒有人一生能兩次跨入同一條河流。
就算看上去再相像,也終究不是。
有些事過去了,就重演不了了。
有些事發(fā)生了,就挽回不了了。
他和他之間的鴻溝,無法朝夕旦暮間消除,只能日復(fù)一日地填補。
此一步踏出,日后的許多險阻便得一一跋涉。
而在此刻,面對群情激憤,戚少商回頭看看顧惜朝,他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挑著一絲笑,看不出悲喜。
他把他拉到身邊來,一番話說的眾人噤了聲。
其實這群人中親身經(jīng)歷過那場千里追殺的并不多,在看到戚少商如此之后,那些由于傳言而挑起的情緒漸漸平息。
江湖,是最容易銘記,也是最容易遺忘的地方。
事隔三年,他們根本就不了解顧惜朝。而這里是金風(fēng)細(xì)雨樓,以戚大樓主的手段勢力,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如此這般,便算是江湖默認(rèn)。
——你知道么,我最喜歡的,就是你笑傲風(fēng)云,天下在握的樣子。
戚少商在賓客散去之后走近顧惜朝。
他發(fā)現(xiàn)顧惜朝在看著他,那一次的眨眼格外漫長。
應(yīng)該說是,眼睛閉上,復(fù)又睜開。
戚少商沒有錯過顧惜朝眼中倏忽而逝的淚光。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愿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
后來,金風(fēng)細(xì)雨樓穩(wěn)固了它作為京畿武林龍頭老大的地位。
后來,“玉面修羅”顧惜朝和“九現(xiàn)神龍”戚少商的名字總是出雙入對。
世人只道他們由血仇變作知音,這戚少商著實不可謂不寬宏大量;這顧惜朝著實不可謂不勇于自新。
他們的故事和著多年前的千里追殺,在坊間長盛不衰。
后來,那白衣的大俠在江湖上人人敬仰,那青衣的書生成了江湖中非正非邪,亦正亦邪的傳說。
京郊一座草木蔥蘢的山上,有絲絲縷縷的煙霧繚繞。
顧惜朝在晚晴的墓前燒掉了一張紙。
上好的宣紙在火舌撩撥下卷曲變黑,變成了同那沉沉墨跡一般的顏色。
——為有知心長相重。
他寫。
晚晴,你說想讓我成為大俠。
可是,一直到你離開我,我都沒有讓你看到你所希望的。
那現(xiàn)在呢。這樣的我,你可還會失望?
我能如此,是因為你,也因為他。
我和你的情,殺了你,也毀了我。
他與我的情,雖傷痕重重,卻救了他,也救了我。
其實,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
他低下頭去,極溫軟地笑。
他們的感情糾葛太深,便漸漸模糊了單純的愛恨。
不遠(yuǎn)處,白衣的戚少商仰望天上流云萬千,心中默默思念著那些今已不在的人。
——如果是如今的顧惜朝,你們還會恨嗎。
——現(xiàn)在的我,活得很開心,你們會高興嗎。
他想。
那人就在他身前不遠(yuǎn),觸手可及。
他們終于可以平緩安然的在一起,再不是相見死生的仇敵。
他看見顧惜朝轉(zhuǎn)過身來走向他,微微笑著。
他也微笑起來。
只一笑,卻莫名讓人潸然淚下。
戚少商知道顧惜朝在那張紙上寫了什么。
在第一次看到那句話的時候,他想起的便是他們之間的種種。
然后這句話便如生了根般長在了他心里。
——為有知心長相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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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女作啊感慨下。原來想寫點什么總是苦于沒有情節(jié)而告終,最近倒是很想寫東西啊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