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他從洗的發(fā)白的二青色長袍里摸出懷表，磨損的表盤上指針均勻又堅定地邁著步伐，重復著永無止境的輪回，十三，十二——一，當——那細微的聲音仿佛一記驚雷打在心頭，他驀地站起來，奔到窗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巷口，握著窗邊的雙手已然可見蒼白突兀的關(guān)節(jié)，她，來了。

　　她來了，一襲月白色旗袍包裹著玲瓏的身軀，霜一樣的絲綢和雪一樣的皮膚相得益彰，明澈得好似吸收了所有的月華。斜肩的柳葉紐扣是那末的雅致端莊，腰畔精細的蘭草狀刺繡更為她增添了幾分窈窕清秀。她從容地前行在鋪滿青石板的小巷里，沒有風，旗袍下擺卻能隨著她的步子如波浪般微微翻擺，如此靈動地迷魅了他的眼和心。他僵硬地站在閣樓狹小的窗子里，望著她漸行漸遠，只留下一串遠去的足音。

　　他頹然地退回去，仰頭倚在椅背望著慘淡昏暗的房頂，她的舉手投足如老電影般一幕幕在腦海中回放。

　　“咚咚咚”，忽然傳來的敲門聲把他拉回現(xiàn)實，是她來了麼？他知道她住在這里？她知道他每天傍晚都看著她走過麼？他心潮澎湃又局促不安地拉開門上的鐵絲，光線暗了下來�！按飨壬�，這個月的房租該交了�！薄袄习迥铮賹捪迬兹瞻�，等我這篇稿子出版了，我一定把錢給您�！薄澳氵@書生都欠了三個月租金了，再不交就把你趕出去！”“一定交，一定交�！�

　　坐回藤椅上，他不禁長長舒了口氣。窗外的天色由酞青藍變?yōu)轺蠛冢麆澚烁鸩顸c亮罩子里沾滿煙灰的煤油燈，窄小的屋子里頓時彌漫了硫磺刺鼻的味道和雜亂無章的光影。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是他凝聚了心血的一疊稿紙和幾本破舊的厚書，依稀可見優(yōu)美典雅的古體英文字母在泛黃的書皮上無聲地旋轉(zhuǎn)，借著昏暗的光線，他拿起角落里漆跡斑駁的鋼筆，繼續(xù)著未完成的工作。

　　第二天黃昏，他懷著莫名的情愫依舊佇立窗口，赴著一個沒有約定的約定。她身著茶色旗袍出現(xiàn)在巷口，旗袍上一個個“福”字樣印花讓他幾乎有種幸福的錯覺，夕陽橘紅的光線灑落在她燙成卷的黑發(fā)上，溫柔地在發(fā)尖鍍上金黃的光暈，遠處傳來留聲機里咿咿呀呀的柔媚歌聲，伴著她妙曼的身影融入漫天凄艷的紅霞。

　　巷子是那末的慵長，然而巷子里的時光對他而言是那末的短暫，如果可以，他多麼希望時間可以停滯在那一刻，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對他抬眸一笑，那該是多麼風華絕代的一笑�。�

　　雨滴如珍珠般無助地掉落在草葉上，碎落成滿地瀲滟的波光。她手執(zhí)油紙傘漫步在這濛濛煙雨中，腳步濺起晶瑩的水花，發(fā)出揚琴琵琶般的清脆叮咚聲，江南梅雨模糊了她細膩如同上等陶瓷的容顏，但他仿佛還能看清她臉上不變的，南宋仕女圖中大家閨秀般的恬靜表情。閣樓里的視角不算太好，油紙傘遮擋住她的半身，閣樓里的視角也不算太差，他幸運地能望見她天藍的絲綢旗袍和旗袍上紫色的丁香花瓣。藍，是云淡風清的秋空；紫，是黎明前的星辰映射入丁香花叢。他忽地嗅到了斜風細雨中漂浮的幽香，輕輕的，像是鴿子的羽毛。這一刻，悠悠的青石板巷，燈光里紛飛的霧雨，墻根放肆生長的滑膩青苔和含苞待放的蒲公英都成了微不足道的陪襯。就像是徐渭筆下的水墨山水，飄逸脫俗，如夢如幻，渾然天成。

　　他很想撫過她纖細的眉，聽她吐露詩歌行板似的話語，但他猶豫了，她是他的女神，他的繆斯，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只應看到最美的事物。她的名他不知道，她的住處他不知道，她的一切都是迷，只是，每天能夠看到她旗袍背影的一閃，便知足了。

　　然而，她再也沒出現(xiàn)過，只留下多年后他為她寫下的一首詩：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憂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
　　像我一樣
　　像我一樣地
　　默默彳亍著
　　寒漠、凄清，又惆悵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飄過
　　像夢一般地
　　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夢中飄過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飄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到了頹圮的籬墻
　　走盡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顏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悵

　　撐著油紙傘，獨自
　　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飄過
　　一個丁香一樣地
　　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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