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繡春，是一把刀。
　　我的主人是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校尉，名叫楚云鵬。
　　他常同人說，他的名字代表了他擁有萬里云鵬志，他要成為最強(qiáng)的錦衣衛(wèi)。
　　我不懂什么叫做萬里云鵬志，更加不懂為什么人活著就一定需要一個志向。
　　我和主人是在永樂十三年入秋的時(shí)候，離開金陵，來到山東的。
　　那年春天，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主人。
　　百里千戶將我交到主人手里的時(shí)候，表情十分凝重，他說：“云鵬，你穿上錦衣衛(wèi)的這身衣服，接了這把繡春刀，便不再是最下等的力士，而是成為了一名校尉。同樣代表了你這一生都要誓死效忠于圣上。”
　　當(dāng)時(shí)主人就笑了：“義父，天地君師親，便是我不當(dāng)錦衣衛(wèi)校尉，也合該誓死效忠�！�
　　我這才知道，原來百里千戶是主人的義父。
　　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知道了很多關(guān)于主人的往事。
　　比如，主人是上一任指揮同知的兒子，他的父母死于通敵叛國之罪。
　　比如，主人從小寄居于百里千戶家中，自幼習(xí)武，只為有朝一日重振楚家聲威。
　　時(shí)已臘月了，山東也下了幾場雪。我被主人放在身邊的雪地上，而他正在照顧一個他剛剛救下的男人。
　　我不明白主人為何會救這個男人。我可以很清楚的辨認(rèn)出來，他身上的刀口是繡春刀所致。那么，追殺他的人就是錦衣衛(wèi)。主人要做什么？
　　主人把他身上的披風(fēng)脫下來鋪到了雪地上，這才扶著那個已經(jīng)陷入昏迷的男人躺下去。
　　借著月光，我看到那個男人身上的衣裳一片黑一片藍(lán)的十分奇怪。主人拿出一把小刀，輕輕地割開他的衣裳，那一整件衣裳在主人手下變成了破布后，他將破碎的布片扔到了我身邊。這時(shí)候，我才明白，那些黑色是由于男人的血染到了藍(lán)衣上。
　　主人用很快的速度為他的傷上了藥，然后拿了自己的衣裳給他穿好后，又用他的披風(fēng)裹住了男人。
　　“咯咯咯……”
　　我聽到了牙齒打顫的聲音，那是主人的牙齒。這樣冷得天氣，就連一身鋼筋鐵骨的我都覺著很不舒服，更何況是他？如果我會說話，我一定會勸主人把披風(fēng)脫下來自己穿上。這陌生男人管他作甚？
　　主人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語道：“他傷的這樣重，不能再在雪里凍著了。”說完，主人就抓起我掛回腰間。我很好奇主人要做什么。他嘆了口氣，將裹著他披風(fēng)的男人背到背上，一步一步地踏著雪往山下走去。
　　那男人身量大的很，比主人要高出半頭多。
　　我和主人初到山東擊殺倭寇的時(shí)候，曾經(jīng)碰到過這個男人。他使一把鬼頭刀，又粗又大，可比我丑多了。然而，那把又粗又大的鬼頭刀，殺起人來卻也毫不含糊，一刀便能砍下倭寇的胳膊。這件事，我可做不到。
　　我被主人掛在腰上，由于山路顛簸，一直都晃晃蕩蕩的。雖然我極力保持自身的平穩(wěn)，卻還是會撞到主人的腿。
　　我們并沒有下山，而是來到了山中的一間小木屋里。我聽主人說起過，這種小木屋是山中獵人們所建的，趕上風(fēng)雪天氣，獵人們來不及下山，便在這里湊合一宿。這會兒，主人大概也是想在這里湊合一宿吧？
　　若按照往常的習(xí)慣，主人一定是即便踏著風(fēng)雪，也要回到城鎮(zhèn)中休息，以便能夠更好的完成下一個任務(wù)。這一回，他為了這個陌生的男人要停留在這里么？這樣破爛的木屋，真的能夠遮蔽風(fēng)雪么？
　　木屋里只有一張床。
　　主人走到床邊，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床，將身上的男人放下來。可能是放下來的時(shí)候碰到了他的傷處，那正在昏迷中的男人發(fā)出了一聲呻吟。
　　主人聽到那聲呻吟，臉上的表情變得很緊張。他拿出火折子點(diǎn)燃了床邊小柜上的油燈，舉著油燈湊到床邊，俯下身去查看男人的傷勢。待他一一查看過見其傷勢并無大礙后，便走到木屋正中的那個小桌子旁，將我解下來放到桌上后，才拉出一個椅子坐下。
　　他看起來十分疲憊，本就偏白的臉色，這會兒在暖黃色的燈光下下也并未有些許暖意，反而變得更加蒼白。
　　我看到主人抿起了嘴，他彎下腰在腿上摸索著什么，然后突然皺起眉，仿佛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他咬牙皺眉的痛苦樣子令我驚訝，他身上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三根鋼針被主人扔到了桌上，它們順勢滾到了我身邊。那是三根三寸的鋼針，針尾處還刻著錦衣衛(wèi)的標(biāo)志。鋼針上面染了血，長期和主人相處之下，我只看一眼，就能夠確認(rèn)這針上血是主人的。
　　主人抬起左腿駕到另一個椅子上，然后脫下靴子，潔白的羅襪已經(jīng)被血染紅了。那些血點(diǎn)在潔白的羅襪上，像是冬日金陵城外的紅梅。他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將褲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卷起來，一邊卷，還一邊呲牙裂嘴地倒吸氣。
　　只有這種時(shí)候，我才會覺得，他真的是個人，而非百里千戶手下的機(jī)器。
　　主人的腿比起別的錦衣衛(wèi)來說，要纖細(xì)很多。作為一個從小習(xí)武扎馬步的來說，主人的腿比起其他習(xí)武之人的腿要漂亮。至少，比床上那個男人粗壯、并且長了許多黑毛的腿要漂亮多了。
　　他小腿上有三個洞，從上向下整齊地排列著，這會兒正在潺潺地流著血。
　　每到這種時(shí)候，我都希望我是人。
　　這樣我就可以去幫助主人上藥，不用讓他獨(dú)自承受傷痛。然而，我只是一把刀，一把雖不普通卻依舊平凡的一把繡春刀。我無法幫助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藥粉倒在腿上，然后痛的眼圈都發(fā)紅了，卻也不肯發(fā)出一絲聲響。
　　“呃……”
　　主人剛放下褲腿，那男人就發(fā)出了聲音。主人匆忙地把靴子套在腳上，連襪帶都沒來得及系，便跑了過去。
　　我離他們有一些距離，并看不到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只能夠聽到他們的對話以及大致的動作。
　　“別動�！毕乳_口的是我的主人。他此刻的聲調(diào)與剛救下這昏迷的男人時(shí)不大相同，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擔(dān)憂了，而是變回了往日那般冷冷清清的調(diào)子。“你身上的傷口太多，你一動就會裂開�！�
　　接下來，是男人的聲音，一如我所想的那般粗獷：“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的？誰的人？”
　　“他們?yōu)槭裁醋窔⒛�？”主人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你說呢？”男人笑了一聲，聽起來帶有嘲弄的意味，“你們錦衣衛(wèi)不是向來都只會欺壓老百姓，屠殺忠良之士么？”
　　主人依舊在問著那個問題：“他們?yōu)槭裁醋窔⒛�？你到底是誰？”
　　“呵！”男人笑了笑，不再回答。
　　我看到主人氣沖沖地走過來，還沒容我反應(yīng)，便已經(jīng)被主人抓在手里。嗤的一聲，主人抽去了我的外衣，將我曼妙的軀體盡數(shù)展現(xiàn)在了男人面前，而我的足尖則點(diǎn)在了男人的咽喉處。我可以通過足尖，感受到他咽喉的跳動。
　　“說！他們?yōu)槭裁醋窔⒛悖　敝魅说穆曇衾浔�，這是他一貫的調(diào)子。
　　我被主人握在手里，他的手心里有不少汗，濕津津讓我很不舒服。我知道，這是他緊張的表現(xiàn)。主人就是這樣，不管心里在想著什么，總能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其實(shí)早就緊張地出了一手心的汗。
　　男人勾起了左邊的嘴角，滿是嘲意地笑著：“你不是都看見了么？要?dú)⒕蜌�！老子還怕你個小嫩蔥？”
　　主人握著我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很堅(jiān)定將我往下壓了壓，我的整只腳都已經(jīng)踩在了男人的脖子上。但是主人的力度掌握地很好，即便我的腳都踩在了男人的脖子上，他的脖子也并沒有被我劃傷。
　　我真的很想罵這男人是蠢貨！如果主人真的想殺他，為何還要救他？難道他不知道主人給他用的傷藥是多么珍貴的么？
　　那是御醫(yī)調(diào)配的藥，每個像主人這樣等級的錦衣衛(wèi)每年只能分到那一小瓶。今年的這一瓶，主人已全部用在了他的身上。
　　我猜男人并不怕主人殺了他，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從我被交到主人手里之后，他已經(jīng)用我殺了很多人，每一次，我都能從那些人身上感受到他們因?yàn)槲窇侄a(chǎn)生的顫抖。可是這一回，沒有顫抖，沒有畏懼，只有他的脖子上的脈搏在跳動。
　　主人又一次逼問道：“說！他們到底為什么追殺你！”
　　“呸！”男人的口水濺到了我的身上。臭死了！
　　主人似乎沒轍了，只好恨恨地瞪著男人，把我收回去也不是，不收回去也不是。
　　男人也就這樣注視著我的主人，然后他忽然笑了：“小嫩蔥，把你這破刀收回去！老子要走了！”他用兩個手指夾住我的身體。他的手指上都是繭子，磨的我身上很疼，幸好他只是夾著我到一邊便松開了，要不然我一定要在他手上劃上幾刀！
　　“別動！”主人又把我移到了他的咽喉處。
　　“你他娘的要?dú)⒕蜌ⅲ∵@兒也沒有別人，裝模作樣給誰看？”男人發(fā)怒了�！澳銈冨\衣衛(wèi)不是一向都是將人抓起來后就秘密處死么？這會兒怎么又不敢了？殺呀！朝著這兒來！”男人抬手拍著自己的胸膛，又有血洇過了衣服。
　　真是個不知好歹的男人。
　　主人抿了抿嘴：“我不會殺你……我曾在沿海見過你，你忘了么？”
　　“恩？”男人挑了挑眉，看了主人一會兒，還是搖搖頭：“老子在沿海見得人多了，誰知道你是哪一個？”
　　“今年仲秋的時(shí)候，你在沿海救過我……我當(dāng)時(shí)被一群倭寇圍攻，是你出手幫了我�！�
　　男人皺著眉，似是想起來了，然后忽然很大聲地罵道：“呸！老子要他娘的早知道你是錦衣衛(wèi)，打折老子的腿，老子也不會救你！”
　　聽到男人的話，主人臉上的表情變得很難看，但他還是說道：“不管怎么樣，你救我一命，我自當(dāng)還你。今日我救你一命，也算是還了你的恩情……”
　　“呸！誰要你還了？老子看見你們錦衣衛(wèi)就想吐！”
　　“好！今日我就當(dāng)是救了條狗，從今往后，你我各不相欠！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莫要再讓我見到你！”主人把我收回鞘中，緊緊地握在手里，轉(zhuǎn)身便往外走去。
　　在門口，我聽到男人很大聲的地喊著：“把你的破披風(fēng)帶走！老子不要你這用老百姓血汗錢做的玩意兒！”主人在門口停了一下，看了看屋外的大雪，又看了看身后的男人，頭也不回地帶著我踏入了雪中。
　　我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男人，但是沒有想到，時(shí)隔將近一年以后，我又見到了他，以及他的鬼頭刀。
　　那是在金陵城外的樹林里，主人剛剛用我殺了一名貪官。
　　貪官因觸犯律法早就心有忌諱，家中諸多護(hù)院都是武功高強(qiáng)之輩。主人潛進(jìn)院中刺殺貪官之后被護(hù)院發(fā)覺，獨(dú)自一人力敵十?dāng)?shù)名高手，雖最終取得了勝利，卻也有難免身受重傷。就連我的身體，都被他們的刀斬出了缺口。
　　主人的腿傷本就沒有大好，今日腿上和肩上又都添了新傷。
　　他提著裝有那個貪官頭顱的匣子，一瘸一拐地走在林子里。
　　那個男人就是這時(shí)候出現(xiàn)的，人未至聲先到：“小嫩蔥，你再逞強(qiáng)這條腿就要廢了！”
　　主人停了一下，便繼續(xù)往前走去。
　　“喂！”男人不知道從哪里出來的，一下子便落在了主人面前�！袄献雍湍阏f話，你沒聽見么？你再走下去，腿就要廢掉了！”
　　主人抬眼瞥了他一下，繞過他繼續(xù)往前走。
　　忽然，我從主人的腰間蕩了下來，再看不見主人秋香色的衣裳，入眼處是一襲藍(lán)衣。我這才發(fā)覺，我的主人已被那男人攔腰抱了起來。
　　因身處下位，我看不清主人是如何對他出手的，只能感覺到主人一邊掙動，一邊舉起右掌。但很快主人的手掌就垂了下來。我聽到主人飽含怒氣的聲音：“你快把我的穴道解開！不然我殺了你！”
　　“等你腿上的傷治好了，老子自然放開你！嘿，小嫩蔥，你不止臉長得好看，就連腰都比娘們兒還帶勁兒！”男人很猥瑣地在主人腰上摸了兩把，還碰到懸著我的帶子，令我晃來晃去，頭暈?zāi)X脹的。
　　主人現(xiàn)在動不了，只能沉默地被男人抱著，但是我相信，主人一定在用十分嚴(yán)厲的目光瞪著那男人。因?yàn)槲衣牭搅四腥诵χJ(rèn)輸：“好了好了，別瞪了！老子這就帶你去治傷！”
　　“不用你管！放開我，我要回去。”主人的聲音有些急切。
　　“怎么不用我管？我?guī)煹軅儌四�，老子自然得管你！”男人的語調(diào)放柔了一些。“我早先只當(dāng)你和那些錦衣衛(wèi)一樣都是混帳，今日見你獨(dú)自殺入那貪官家中便知道你與他們不同。何況，是我?guī)煹軅儌哪�，我若不管你，如何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錦衣衛(wèi)為何追殺我么？你乖乖隨我去把傷治了，我便告訴你�！�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么？”
　　“要是怕就不會救你了。”
　　那天男人把主人帶到了城郊的一個農(nóng)家，他說那是他暫居的地方。
　　他還是沒有給主人解穴，而是將他放到了床上，并為他治傷，就像一年前主人對他做的那樣。唯一不同的是，主人救他的時(shí)候，他是昏迷的，而這一次，主人是清醒。
　　我被他放到床邊，看著他的手指挑著傷藥一點(diǎn)點(diǎn)涂抹在主人身上，他還會不時(shí)地與主人調(diào)笑。一會兒說主人的腰身帶勁兒，一會兒說主人的肌膚細(xì)滑，一會兒又說主人身上的疤甚是誘人。直將主人逗得滿臉通紅他才罷休，低聲問道：“怎么樣？老子給你上藥的時(shí)候一點(diǎn)兒都不疼吧？你個小嫩蔥就是太正經(jīng)，每次上藥都認(rèn)真的很，痛死你都是活該�！�
　　他怎么會知道這些？難道他總能看到主人上藥么？
　　很可惜，主人不像我那么容易好奇，他并沒有問出我心中的疑問，只是瞪了男人一眼便別過頭。
　　男人捏住主人的下巴，問道：“小嫩蔥，你叫什么？”
　　主人沒有回答他。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叫楚云鵬，是上一任指揮同知楚家后人，是不是？”
　　主人聽到他的話，扭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他。
　　男人笑笑，伸手去翻弄主人腰間的腰牌：“別怕！我與你爹還算是師兄弟呢。你按照輩分得叫我一聲叔叔，只是我瞧著你與我差不了幾歲，便作罷吧！”
　　“你是誰？”主人低聲問。
　　“溫良，你可曾聽你爹爹說過？”
　　我想如果我是人的話，聽到男人的名字時(shí)一定會笑，這個男人如此粗獷卻叫這樣一個名字，當(dāng)真可笑至極。但是，我的主人作為一個人，卻沒有笑，他用一種極為不信任的目光望著那個男人，然后說道：“難怪他們要追殺你……當(dāng)年我爹查出的那些證據(jù)現(xiàn)在何處？”
　　那叫溫良的男人笑了笑：“待你傷好了，我自會交給你。云鵬，百里青待你可好？”
　　男人口中的百里青，就是主人的義父，也是主人的師傅——百里千戶。
　　“義父待我極好�！�
　　“那就好�！睖亓济魅说念^。“他可告訴你，你爹查出的證據(jù)是什么了嗎？”
　　“沒有。”其實(shí)主人是知道的，早在去年百里千戶便已經(jīng)將這件事告訴主人了。他這樣回答，大概是因?yàn)樗�不太相信男人的身份吧？
　　溫良將薄被掀起來蓋在了主人身上，他低聲道：“你爹找到的是漢王意欲謀反的證據(jù)，所以才會被人陷害。對于此事，百里青要比我清楚得多。你今日所殺的這名貪官，便是漢王一黨……云鵬，你可知道你的好義父是何意？”
　　主人大概明白了什么，眼神有點(diǎn)慌亂，卻還是強(qiáng)硬地答道：“斬殺貪官亂黨，本就是我錦衣衛(wèi)之責(zé)。”
　　“那為何那么多人偏偏只派你一個去？傻云鵬，這幾個月來我日日跟著你，你不會不知吧？”溫良撥了撥主人額上的碎發(fā)�！拔�?guī)状稳嵝涯阈⌒陌倮锴�，你都置若罔聞，若非今日你身受重傷，你是否還不肯信我？”
　　“我便是受了傷，也不會信你。我自幼便由義父養(yǎng)大，他不會害我�！�
　　“是么？養(yǎng)大便不會害你了？早知道這樣，當(dāng)年我便是只有十二歲也要將你帶在身邊養(yǎng)活，反正那時(shí)候你也四歲了，總不會餓死。”
　　我不知道那一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能看到主人紅了眼眶，語調(diào)中都帶了哭音：“義父絕不會害我……絕不會……”
　　溫良用他的大手蹭了蹭主人的臉：“行了，小嫩蔥，等你養(yǎng)好傷一切就都明白了。至于這個……”他拍拍主人那個裝著貪官頭顱的匣子。“由我?guī)湍闼偷桨倮锴嗄抢锶�，你就好好的在這里養(yǎng)傷吧！”
　　那天溫良走了以后，主人一動不動地哭了好久。直到他的穴道自行解開，溫良還是沒有回來。主人爬下床，抓起我緩步走出了農(nóng)家。
　　在金陵城門外，我們碰到了被錦衣衛(wèi)圍攻的溫良，他見到主人的時(shí)候不住地大喊：“云鵬，你快走！”伴隨著他這一聲大喊，我看到了主人昔日的同僚舉著和我長得一樣的繡春刀沖了過來。
　　主人又一次一把扯掉了我的衣裳，我們陷入了混戰(zhàn)。
　　溫良一遍一遍地?fù)]動著他的鬼頭刀，向著主人走近，他是想保護(hù)主人。
　　我第一次覺得溫良長的那樣好看，那樣有男子氣概。然后我看到了百里千戶，他站在城門處，身后還帶著兩隊(duì)錦衣衛(wèi)，他的聲音不大，但我聽的很清楚：“楚云鵬與溫良于山東與海賊倭寇私定協(xié)議，通敵叛國。殺無赦！”
　　我突然往下跌落一些，待我看去，發(fā)現(xiàn)主人的右肩已經(jīng)受了傷。主人身旁的溫良已殺紅了眼，幾個錦衣衛(wèi)已經(jīng)倒在了他的鬼頭刀下。主人因右肩受了傷，便將我交到左手，即便不大順手也還是兇狠地出刀。
　　我被刺入了一名錦衣衛(wèi)的肚子，先穿過他的衣裳，然后接觸到他溫?zé)岬亩瞧�，接著是滿是腥氣的內(nèi)臟，最后卷入了他還在蠕動的腸子。主人將我拔出來時(shí)候，濺了不少血在他身上，我的身上也都沾了不少血。
　　我看了看身旁的鬼頭刀，它比我還臟，我只是下半身沾了血，而它則是劈頭蓋臉全都是血，包括溫良握著它的手。
　　越來越多的錦衣衛(wèi)沖了過來，主人已經(jīng)半跪在地上，而我成為了他的支撐。
　　溫良身上也受了傷，可他仍然擋在了主人面前，我聽到他的怒吼：“百里青，你這個小人！有朝一日，老子定要你狗命！”
　　“你能活到那一日再說！”百里千戶笑得很冷，一點(diǎn)都不像他將我交到主人手里時(shí)的樣子。他揮揮手，身后的兩隊(duì)錦衣衛(wèi)再次沖上前來。
　　面對諸多錦衣衛(wèi)的圍攻，溫良漸漸力有不逮。半跪在地上的主人已因不支而倒地，而我還被他緊緊地握在手里。
　　噠噠的馬蹄聲傳來，我透過身上的重重鮮血看去，見是又一隊(duì)錦衣衛(wèi)策馬奔來。
　　我不禁感慨，看來這一回，主人和溫良都逃不過去了。然而，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一隊(duì)錦衣衛(wèi)是沖著百里千戶來的，他們手中拿著都指揮使的令牌——那是可以號令所有錦衣衛(wèi)的令牌。
　　那天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轉(zhuǎn)而擒下百里千戶，并扶起了我的主人，也扶起了溫良。在百里千戶被他們擒住的時(shí)候，溫良也倒下了。
　　主人和溫良被送回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療傷期間，我也被巧匠修補(bǔ)好了。
　　再見到主人的時(shí)候，已是春末時(shí)節(jié)，他正被溫良扶著曬太陽。
　　主人從新的千戶大人手中接過我的時(shí)候，眼神有些哀傷，溫良則笑著安慰他。
　　我總覺得這幾個月里，我不在主人身邊的時(shí)候，他和溫良之間似乎有了什么變化。
　　在后來主人和溫良的對話中，我得知了主人的父親得到了平反，而當(dāng)年害了主人的父親的人竟然就是百里千戶。我還他們聽說，圣上于去年十一月查得漢王之事，勃然大怒，奪其冠服，削其護(hù)衛(wèi)，并將他徙封，使他不能久留軍中。
　　十一月？不正是百里千戶率眾錦衣衛(wèi)圍攻主人和溫良的時(shí)候么？呵，真是天助善者。
　　主人和溫良說，他養(yǎng)好了傷便不想再做錦衣衛(wèi)了，他不想再看到官場的腌臜。
　　溫良聽到他的話很歡喜，拉著主人的手對他說：“我?guī)汴J蕩江湖去！”
　　可是，我很不歡喜，因?yàn)槿绻魅瞬辉僮鲥\衣衛(wèi)，我便不能再跟著他了……不知道我的下一任主人會是什么樣子呢？
　　主人的傷整整養(yǎng)了一年，還沒有等到我看見自己下一任主人是誰時(shí)，我便又被他握在手中準(zhǔn)備下一次的出擊，而溫良只能無奈地笑笑，在他身畔揮動鬼頭刀。
　　那是永樂十五年，在遼東。
　　那一天之后，溫良告訴主人，他原以為自己的一生都要為了行俠仗義而活，而今發(fā)覺，他不單要行俠仗義，還要為了護(hù)著一根小嫩蔥而活下來，因?yàn)槟歉∧凼[在殺倭寇的時(shí)候出手太狠，簡直不要命。
　　我知道他口中的小嫩蔥是誰。因?yàn)檫@些日子，我一直和他的鬼頭刀并頭睡在房間的桌子上，就像他和主人并頭睡在床上一樣。
　　天黑了，溫良又要把主人推到床上后就吹燈了。
　　我的故事也就講到這里吧，明天我們還要繼續(xù)去殺倭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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