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克·瑞恩死于星期三。

　　一個下雨天的深夜，一場最普通的車禍，奪走了這個男人的生命。

　　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人愛人，所以最后，是公司出面處理了這件事，所有人都很哀傷，包括我。

　　葬禮在星期日進行，于是公司里的所有人都換上了肅穆的衣服，參加了這個可憐男人的葬禮，即使是一片乏味的黑白色調(diào)中，莉莉絲也永遠是最耀眼的那個。

　　她是個真正的美女，深褐色的卷發(fā)柔軟地披散在她有些瘦削的肩頭，膚色白皙，雙眼是迷人的綠色，就像我祖母布滿皺紋的手上，那顆寶石戒指的顏色。

　　不過和那種暗沉又毫無生機的東西相比，莉莉絲顯然要鮮活得多。

　　她看著那個黑色的棺材被放進了先前挖好的坑中，女人們面露哀戚，男人們也在沉默，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一樣，覺得這樣的場景虛偽又無趣。

　　生前的瑞恩可沒有過這樣的好待遇，他們對他不假辭色，偶爾的時候，還會露出嘲諷，因為他們覺得，他粗魯，沒有教養(yǎng)，并且性格暴躁，看上去毫無優(yōu)點。

　　就是這樣的瑞恩，一個被眾人輕視，甚至鄙視的瑞恩，在他死后，卻獲得了別人的同情，人們開始訴說，他的優(yōu)點，不過即使絞盡腦汁，想出得也不多，翻來覆去永遠只有一句——

　　他是個負責(zé)任的人。

　　和那些千篇一律的表情不同，莉莉絲在葬禮上哭得很傷心，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下，她看著那個黑色的棺材，默默地哭泣著。

　　我站在莉莉絲的身邊，給她遞上了一條手帕。

　　她謝過之后，開始擦拭起臉上的淚痕，瑞恩的葬禮已經(jīng)結(jié)束，于是我便與她說起話來。

　　“你看上去很傷心�！蔽覇�。

　　“瑞恩是個好人，這太可惜了�！彼卮�，然后又抹了下眼角的眼淚，展開手帕的時候她突然說，“哦，鈴蘭，我最喜歡的�！�

　　我看向那個展開的手帕，在它的一角上，幾朵鈴蘭正在開放，“真是個很棒的巧合。”我對她說。

　　她有些歉意地笑笑，墓園里剩下的人已經(jīng)不多，在她哭泣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走了大半，于是我問，“你還要再待一會兒嗎？”

　　她看了下四周，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不，還是回去吧。”于是她和我告別，離開了墓園。

　　當他走后，我看著墓碑。

　　瑞恩的墓碑在一個樹叢旁，看上去不再那么單調(diào)，“再見。”我對墓地里的瑞恩說，然后也離開了墓園。

　　老實說，我對瑞恩的了解并不太多，因為我是今年才進的公司。

　　關(guān)于瑞恩的一切，我都是從同事口中知曉的，我知道他是個倉庫管理員，一個人管理著偌大的倉庫，并且還住在倉庫里。

　　“他為什么住在倉庫里？”我記得我當時還這樣詢問了同事。

　　同事當時便露出了一個有些怪異的表情，“他沒有家人，我是說，那個瑞恩。”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補充道，“誰讓他是個十足的惡棍，酗酒又好色，沒人愿意和他待在一塊兒。”說完這一切之后，他便又去干活了，而這時上司也通知我去倉庫一趟。

　　在那兒，我第一次見到了瑞恩。

　　他有一頭凌亂的黑發(fā)，不符合年齡的滄桑面容，嘴唇和下顎上布滿了胡渣，看上去有些臟亂不堪，走進之后，還能聞到他身上令人暈眩的煙酒臭。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什么？”他問，他音調(diào)低沉，還帶有明顯的南部口音。

　　我把上司給我的單子拿了出來。

　　他沉默地接過，然后順利替我找到了那些我需要的東西。

　　我把東西拿好，有些猶豫地對他說，“再見�！�

　　他沒有理會我。

　　后來有次，我坐在公園里長凳上的時候，瞧見了莉莉絲和瑞恩，由于我當時在的地方十分隱蔽，所以他們并沒有看見我。

　　我很疑惑，他們?yōu)槭裁磿谝黄稹粋�公司里最出名的美人，和一個最不被人喜歡的家伙——這個組合太奇怪了些。

　　我知道我應(yīng)該離開的，偷看別人不是一個紳士應(yīng)該做的事兒，但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移開腳步，于是我瞧見了，莉莉絲塞給瑞恩一個包。

　　瑞恩打開來看了一眼，然后扔給莉莉絲，他看上去很生氣，立即站了起來，并且還沖莉莉絲大喊了起來，我依稀只能聽到幾個關(guān)鍵詞，比如——錢、同情。

　　我心里更加困惑，然后看見坐在長凳上的莉莉絲突然哭了起來，她嘴里說了些什么，只是由于我們的距離太遠，我根本沒法聽清。

　　瑞恩突然坐了下來，他們又說了會兒話，接著莉莉絲不哭了，瑞恩也接過了那個包。

　　直到他們離開之后，我還待在原地沒有動彈。

　　我覺得自己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回到公司之后，我還是一副恍惚的神情，這時，又一份提貨單交給了我，于是我?guī)е鴱?fù)雜的心情前往倉庫，理所當然地在瑞恩身邊看見了那個包。

　　我把提貨單交給瑞恩，然后試圖讓自己漫不經(jīng)心地說，“那個包看上去不錯�！�

　　瑞恩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頓，我覺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不過看上去不像你的風(fēng)格�！蔽议_玩笑地說，“難道是女朋友送的？”那個包就像我說得那樣，雖然是一款男士背包，但是卻不是瑞恩的風(fēng)格，像他那樣的男人，拿著的應(yīng)該是那些印著可笑圖案和廣告的環(huán)保袋。

　　“我沒有女朋友�！比鸲髡f，然后便去拿那些東西了。

　　我看著那個包，它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想看看，里面是不是錢，是不是莉莉絲交給他的錢，甚至如果我有膽量的話，我應(yīng)該質(zhì)問，為什么要拿莉莉絲的錢，接著莉莉絲或許會欣賞我的勇氣……我的心里幻想著這些，等回神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站在有些昏暗的倉庫了，面前是屬于瑞恩的桌子，而那個包就放在桌子旁。

　　我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就在我準備伸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你在做什么？”接著我就被用力拽離了那兒。

　　我捂著自己剛剛被瑞恩拽得十分疼痛的胳膊，面對瑞恩防備的目光，盡量用一種滿不在乎的口氣說，“我想看看它是什么牌子的，我覺得它看上去不錯，我也準備買一個。”

　　瑞恩警惕地看了我很久，直到我的手心里冒出了冷汗，他才饒過了我，然后讓我拿著那些東西離開。

　　后來我聽到了很多傳聞，都是關(guān)于瑞恩怎么脅迫莉莉絲拿錢給他的，而其中威脅的內(nèi)容，更是千奇百怪，甚至連公司的上司，都開始詢問莉莉絲，是否有這回事。

　　莉莉絲連忙否認，但是叫來瑞恩的時候，他承認了這件事。

　　于是瑞恩徹底成為了一個可惡的人，甚至如果不是莉莉絲的好心哀求，他會被立即辭退。

　　所有人覺得事情應(yīng)該結(jié)束了，但是我卻在又一次提貨的時候，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包被瑞恩放在桌旁，我命令自己平靜地和他交談，但是卻又忍不住去注意那個包。

　　終于，瑞恩走后，我遏止不了心中的惡魔，沒經(jīng)瑞恩的允許，就打開了那個包。

　　包里是一沓現(xiàn)金，大概一萬塊左右。

　　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我急忙合上包想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我急忙合上包想，轉(zhuǎn)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瑞恩已經(jīng)站在我身后很久了，我有些不自在地看著他。

　　卻發(fā)現(xiàn)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剛剛的舉動。

　　我松了口氣，然后拿著東西離開了倉庫。

　　現(xiàn)在瑞恩死了，莉莉絲卻哭得那樣傷心，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那樣難過。

　　一個可鄙者的死亡？

　　還有什么比這更值得慶祝嗎？

　　2

　　瑞恩死后，公司還是一片正常，只是倉庫來了一個新的管理員。

　　我還是會去那個公園，只是這次換了個位置，就在我無聊地咬著難吃的三明治，在思考如何打發(fā)這漫長的午休時間的時候，我看見了莉莉絲，她也走進了公園。

　　看見我，她顯然十分驚訝，不過她還是走到我的身邊，我們隨意攀談了幾句之后，她在我的身邊坐下，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了一條手帕。

　　我認出，那就是葬禮上給她的那條，因為我看見了角落里的鈴蘭。

　　“還給你�！彼龑ξ倚χf，然后沖我眨了下眼，“放心，洗過了。”

　　我接過手帕，然后聞到了手帕上傳來的香水味，和莉莉絲身上一樣的味道。

　　“老實說，我到現(xiàn)在還不敢相信�！彼蝗粚ξ艺f。

　　我不明白她想說什么，于是便沉默著。

　　“瑞恩的死，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闭f到這兒的時候，她停頓了下，“我沒想到那么突然，他便離開了。”她說到這兒的時候，留下了一滴眼淚，不等我遞出手帕，她就用手指擦干了。

　　我緊張地抓著手帕，“你們……是朋友？”我有些試探地問。

　　她看著我，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你相信公司里的傳聞？”

　　我們都知道那個傳聞指得是什么，我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所以最終，我沒有回答。

　　她突然嘆了口氣，“瑞恩是個好人，我們不是朋友……因為他救了我�！�

　　“救了你？”我像個鸚鵡一樣，有些滑稽地重復(fù)著莉莉絲口中的單詞。

　　“很久之前的事情�！崩蚶蚪z撩了下自己的棕發(fā)說，“大學(xué)的時候�！彼粗h處的樹林，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救了我，從一個真正的惡棍的手中�！�

　　“惡棍？”我問。

　　莉莉絲突然笑了起來，“瑞恩不希望我在公司里說出這件事兒，不過我覺得沒關(guān)系，因為我才是那個受害者，他卻堅持，所以，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惡棍，甚至他還在所有人面前承認，威脅我給他提供金錢，多么可笑……”莉莉絲大笑了起來，“他一直都想保護我，但是他卻死了�！�

　　“……他怎么保護了你？”我聽到自己有些干啞的聲音問，莉莉絲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掩飾性地咬了一口手中的三明治，然后莉莉絲又繼續(xù)說了下去。

　　“我被施暴了�！崩蚶蚪z平靜地說，“瑞恩在那時救了我，他和那個惡棍打斗的時候受了傷，他的手腕被劃傷了，流了很多血，非常多的血……然后他再也不能畫畫了。”

　　“他是個畫家。”莉莉絲突然對我說，“你相信嗎？他是個畫家�！被蛟S是覺得自己說得夠多了，莉莉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想回去了，你要一起嗎？”

　　我木然地點頭，和莉莉絲一起回到了公司。

　　或許是由于瑞恩的事情，我和莉莉絲之間迅速親近了起來。

　　公司里又有了新的傳聞，關(guān)于我和莉莉絲的。

　　大多人來恭喜我的好運，不過只有我自己知道，莉莉絲并不喜歡我，她愛的應(yīng)該是瑞恩。

　　但是瑞恩已經(jīng)死了，我想，或許時間久了，莉莉絲會愿意接受我。

　　瑞恩死后的半年后，莉莉絲邀請和和她一起去看瑞恩，這個時候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十分密切，于是便約好了星期六去見見瑞恩。

　　當我開車到莉莉絲家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了，她穿著一條長裙，那是一條十分美麗的長裙，于是我誠實地贊美了她。

　　她笑得很開心，然后在上車后，告訴我是在超級市場買的。

　　我頓時響起了瑞恩那個包里的錢，于是我便建議她試試某個牌子的衣服，應(yīng)該很適合她。

　　“我沒有那些多余的錢。”她對我說，“或許你還記得公司里的那些傳聞�！�

　　我有些遲疑地點頭。

　　“我確實把大部分錢都給了瑞恩�！崩蚶蚪z平靜地說，“我希望他能去治療他的手……”或許是這個話題有些沉重，莉莉絲停頓了片刻，然后對我說，“不過我想他現(xiàn)在一定不需要了，他一定能在天堂里過得很好�！彼龂@了口氣，“為什么那個司機還沒有被找到�！�

　　是的，直到現(xiàn)在，那個撞死瑞恩的人，都沒有被找到。

　　墓園很快就到了。

　　我們拿著花，來到瑞恩的墓前。

　　莉莉絲不斷地感謝瑞恩，最后說墓碑說，“……我和西澤爾在一塊兒了�！�

　　我看著看著莉莉絲和墓地，然后在她說完話，起身向我走來的時候，詢問她，“能讓我單獨和瑞恩說會兒話嗎？”

　　莉莉絲面露不解。

　　“我想和瑞恩來個男人之間的對話。”我說。

　　莉莉絲笑著點頭，然后離開了墓地。

　　直到莉莉絲的背影完全消失在了墓園，我才蹲下來，和瑞恩說話——

　　“看，瑞恩，現(xiàn)在她是我的了。”

　　3

　　高中時，我身材矮小瘦弱，還時常生病，一頭金發(fā)像亂草一樣堆在頭頂。

　　那個時候，我并不喜歡學(xué)校，因為偶爾幾次去學(xué)校，就是不斷被人捉弄，他們把我關(guān)在廁所里，直到放學(xué)也沒有打開廁所門，沒人注意到了我的失蹤，因為我一直沒有多大的存在感。

　　有時候，他們又想到了新的玩法，比如——

　　按著我的腦袋，命令我替他們舔鞋子。

　　唯一支撐我待在學(xué)校的動力，就是莉莉絲。

　　于是我愚蠢地向她進行了告白，理所當然的，我被拒絕了。

　　然后那些人的欺負變本加厲起來，因為我的告白，全校人都知道，莉莉絲被一個不自量力的矮子告白了，那伙人立即找到了我，把我揍了一頓。

　　我在醫(yī)院里躺了很久。

　　等出院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變高了。

　　我的身體也漸漸變得健康起來，我開始鍛煉身體，等我回到學(xué)校的時候，幾乎所有人不敢相信，曾經(jīng)的那個小矮子，居然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強壯的家伙。

　　我把那伙人狠狠揍了一頓，然后卻發(fā)現(xiàn)，莉莉絲不見了。

　　她消失在了這個學(xué)校。

　　后來我知道，她轉(zhuǎn)學(xué)了。

　　再次見到莉莉絲已經(jīng)是大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一個樹林里。

　　我看見了莉莉絲，她還是那么美麗，但是我瞬間就想起了，因為她的拒絕，我差點被那伙人揍到死去的事實，于是，心中的惡魔蠱惑了我……

　　“然后，你出現(xiàn)了�！蔽铱粗贡f，然后摸到了耳朵后面的胎記，“我沒想到，你居然看見了這個。”

　　“老實說，我很嫉妒你�！蔽覍δ贡f，“你長相英俊，才華橫溢，甚至連莉莉絲也很喜歡你……所以那時，我故意刺傷了你的手，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天是星期三，你瞧，你在星期三受傷，也在星期三死去�！闭f到這兒，我笑了起來，然后我停止了大笑，“我以為那時一切都結(jié)束了，卻沒想到，又遇到了你……和莉莉絲。”

　　看到莉莉絲的瞬間，我十分害怕她認出，那個惡棍就是我，即使我那時已經(jīng)遮住了臉。

　　不過值得慶幸地是，她沒有發(fā)現(xiàn)。

　　于是我便僥幸地希望，她最好一直別發(fā)現(xiàn)。

　　“我沒想到，你居然發(fā)現(xiàn)了。”我對墓碑說，“你約我見面，告訴了我這件事兒……太蠢了�！蔽艺f，“你應(yīng)該悄悄告訴莉莉絲，而不是和我見面�！�

　　“下雨天，多么棒的環(huán)境。”我說，然后站了起來，“現(xiàn)在你死了，莉莉絲和我在一起了。”我像個勝利者一樣得對瑞恩宣告。

　　然后踩碎了莉莉絲帶來的花。

　　我離開墓園的時候，并沒有看見莉莉絲的身影，我以為她先回到了停車場，但是到了停車場，卻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汽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莉莉絲的短信。

　　她說她的家里出了些問題，所以先借用我的汽車離開了。

　　我安慰了一下她之后，就離開了停車場。

　　所幸這兒離公車站不遠，我走到了街邊，就在這時一輛熟悉的汽車沖了過來。

　　我的身體頓時被撞飛了出去。

　　那輛屬于我的汽車還在我的身體上碾了幾下，然后飛速離開。

　　暗沉的天空里突然下起了雨，我想起了墓碑旁的樹叢……莉莉絲或許是在那兒聽到了一切。

　　我能感覺到自己力量的流失，一切的感覺都已經(jīng)不再靈敏……

　　星期一出生，星期三犯罪，星期日死亡。

　　一個可鄙者死于周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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