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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連天
青兒六歲那年做了一件傻事:她把她最珍貴的寶物送給了一個陌生人。
其實事情開始得很偶然。青兒記得姑姑在聽到訪客的名字后立刻變了臉色,然后就叫她“出去玩兒”。青兒純粹是因為突然的好奇才會在門外偷聽——從姑姑客氣而又冷淡的寒暄里,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位客人就是三年前那位用“赤雪流朱丹”救活了婆婆的蜀山掌門。更讓她吃驚的是他此來的目的:他向姑姑打聽“紫萱”。
可是最讓青兒驚訝、甚至不平的是姑姑的態(tài)度:她什么都不肯告訴這位幫過她們大忙的客人。她竟然說她不認(rèn)識紫萱,與婆婆只是萍水相逢,受她之托幫她帶信,之后就再也沒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明明婆婆就住在蠻州,姑姑上月剛帶青兒去看過她的!
客人告辭離開的時候,青兒在門外追上了他。
“叔叔!等一等!”
客人轉(zhuǎn)過臉來——很年輕、很好看的一張臉。盡管他出門時皺著眉頭一副不開心的模樣,但看到身后的小姑娘時還是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有事嗎?小妹妹?”
“那個……青兒想謝謝你……謝謝你救了那位老婆婆!”雖然青兒憑著本能知道姑姑撒謊一定是有原因的,沒敢“拆穿”她,但看到客人離開時失望的神情,她很想盡自己所能安慰他:他救了青兒最喜歡的婆婆,而且他好像還是娘親的朋友:姑姑怎么可以這樣對待他呢!
于是青兒毫不猶豫地從懷里掏出那件她最珍視的寶貝,不由分說遞到客人手里:“這個送給你——這是青兒最喜歡的東西!”
青兒若干年后才知道自己小時候有多傻:割舍自己最喜歡的東西去回報別人固然是美德,但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送人的:比如女媧族代代相傳的圣靈珠,又比如父母親留給她的惟一一件遺物。
那天她把心里還害怕客人嫌棄自己的禮物寒酸,于是丟下一句“這是青兒最喜歡的東西”,然后轉(zhuǎn)身就在小巷里跑得沒了影。之后,自然,她就沒再見到那位客人。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有多荒唐時,事情已經(jīng)過了幾年,要討還寶物已經(jīng)太晚了。
她不敢告訴姑姑,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努力回憶著寶物的樣子:一張小小的素箋,雖然已經(jīng)泛黃,但依然非常精致;那上面用好看的字寫著一首詩,是爹爹寫給娘親、寫給自己的。這首詩婆婆給她念過,里面寫到東風(fēng)和楊柳;青兒還記得詩的第一句:“碧水連天靜無浪!
可是其他的她卻不記得了。爹爹是怎么寫東風(fēng)、寫楊柳的?還寫了別的什么呢?她都一無所知。
她不是沒想過去尋找那位客人。南宮煌在幾年后輾轉(zhuǎn)找到了她和姑姑,只為把圣靈珠還給她——當(dāng)年他只以為是小姑娘玩兒的尋常珠子,根本不知道糊涂小姑娘送他的是女媧族的圣物——青兒感激之余更有一份欣喜:終于有機會打聽那位蜀山掌門的事了。這時她才知道蜀山掌門早就換了人,前掌門徐長卿隱退后不知所蹤,連他的故交景天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青兒覺得一陣失落:這些年來,為了躲避仇人追殺,姑姑一直帶著她四處奔走,她本來就不太可能自己去找徐長卿;而南宮煌的消息,將她本來就不多的希望又減少了一分。
但她記住了南宮煌的一句話。他說,他把信帶給徐掌門后,掌門問過他,有沒有見過一位身穿紫衣的姑娘。
這句話使她記起了她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的事:當(dāng)年徐長卿來找姑姑,就是為了尋訪紫萱。
她也記起了徐長卿告辭時的神情:看似很平和,但那微微皺著的眉讓青兒覺得那人一定是壓抑著某種更深的情緒。當(dāng)時青兒以為那是失望;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她猛然發(fā)覺自己錯了。
那不是失望,而是悲傷。深深的、無可紓解的悲傷。
對紫萱和林業(yè)平,青兒幾乎一無所知。每當(dāng)她問起的時候,姑姑總是生硬地把話題轉(zhuǎn)開,婆婆則會長嘆一聲,把青兒攬到懷里,對她的追問卻不予置答。漸漸的青兒也不問了,其實她小小的心里也不是十分在意:畢竟她從未見過父母,而姑姑和婆婆又都很疼愛她。
送走南宮煌那天,青兒失眠了。輾轉(zhuǎn)反側(cè)間,她回憶起了許多曾被自己忽略的疑問:姑姑偶爾會弄錯青兒的出生年月;婆婆生病時姑姑拜托南宮煌帶信,卻不愿親身上蜀山求助;去安溪拜祭父親的墓時,向她提起安溪太守林業(yè)平的都是些老人;而且,她從來都不知道母親葬在哪里。
南宮煌帶回赤雪流朱丹時說過徐掌門想來看她們。姑姑的回答當(dāng)時青兒并未在意,現(xiàn)在這句話卻一直回蕩在她的腦海里:
“當(dāng)年他自己心里選擇了蜀山,已是回頭無路……”
青兒想,在紫萱、林業(yè)平和徐長卿這三個人之間,一定有一些重大的秘密。而知道這些秘密的姑姑和婆婆,顯然下定了決心,要讓它們永遠(yuǎn)沉睡在時間的塵埃里。
她的思緒最后還是縈繞在紫萱的身上:娘親是應(yīng)女媧族的宿命而死的,那時候爹爹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吧?娘親在世上最后的歲月,是和徐長卿一起度過的嗎?娘親一定深愛著爹爹,才會不顧人神之間的禁忌嫁給了他,但姑姑那句“他自己心里選擇了蜀山”,是不是意味著娘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選擇了徐長卿?娘親在深愛過一個人后,真的有可能再去接受另一個嗎?……
……何況那個人最后并沒有選擇她。盡管從南宮煌無意透露的只言片語里,青兒知道那個人的確很愛她。
青兒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要了解紫萱。
半睡半醒之間,她陷入了一個童年時代的舊夢:自己好像回到了襁褓之中,被人緊緊地抱在懷里,柔軟的臉頰貼在自己的臉上,隨之而來的,是溫暖的淚水。
青兒絕沒有想到,事情的結(jié)束和開始一樣,來自于徐長卿出人意料的拜訪。
她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或者這十年的流逝本身就是一個夢;面前的客人和她記憶中的模樣相比完全沒有變化,甚至那身藍(lán)色長袍都似乎和當(dāng)年一模一樣。他微笑著向年輕的白苗祭司行禮,青兒認(rèn)出了那個笑容:她不自禁地想,或許這樣的笑是專門保留給她這樣的糊涂小女孩的。
“在下徐長卿。”客人說,“林姑娘或許不記得我……(“我記得!”青兒想說,卻說不出話)但一定還記得這個!
他把十年來青兒魂牽夢繞的寶物遞給她,青兒用顫抖的手接了過去。她想要道謝,但喉頭依然像被什么東西哽住一般,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徐長卿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衣袖,意似安慰。
“本來我早就該把它還給你,但那天我回去找你們的時候,你們已經(jīng)離開了。直到最近聽到巫王之子即將大婚的消息,我才知道林青兒姑娘原來就是白苗族的祭司。雖然我很感謝林姑娘的好意,但這樣貴重的禮物,”他指了指青兒手中的素箋,“在下是絕不敢收的。”
青兒終于能開口了。“徐先生。青兒多謝你……”她停了一會,極力穩(wěn)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多謝你把它送回來。這是我爹娘的遺物,是青兒最珍貴的東西……”
“我知道!毙扉L卿點了點素箋的下方,青兒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紙上除了那首詞,還有一行小字:
自余隱于安溪,常攜妻女乘舟游于海,春日初暖,海藍(lán)如碧,始知廟堂之高華,不及天倫之萬一也。作《宜男草》,贈吾妻及愛女青。
“在下就是看到了這行字,才知道此物貴重……”徐長卿輕聲說,“還望林姑娘日后妥善保存。在下這就告辭了!
“請等一等!”
徐長卿詢問地看著青兒。青兒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jīng)與紫萱相愛的人,多年來心中的無數(shù)疑問涌向喉頭,下一刻就要沖口而出。
但她忽然記起了。那天,姑姑說她們從未聽說過紫萱時,他一定看得出姑姑沒說真話。他把青兒的寶物送還給青兒,本可以借此詢問當(dāng)年沒有得到回答的問題,但是他沒有。
也許他已經(jīng)明白,有些事情沒有尋根究底的必要,只要有回憶便已足夠。
但青兒還是問了。只問一個問題,無數(shù)疑問中,她最想得到答案的那一個。
“青兒想知道,您當(dāng)年要找的……紫萱……是個怎樣的人!
徐長卿很久沒有說話。他抬頭看向碧藍(lán)如洗的天空,許久許久,他才低聲回答了青兒。
“……她就像這首詞里的春水一樣!
“碧水連天靜無浪,轉(zhuǎn)東風(fēng),漣紋微漲。個中趣,莫遣人知,日日年年,蘭舟共上。
平生書癖已均恙。解名韁,更逃羈網(wǎng)。春近也,楊柳頻看,花間閑度,細(xì)雨流光!
青兒坐在安溪的大海邊,第一百次讀爹爹的詞。她抬起頭,碧藍(lán)的海水連著天際,在晚春的陽光下泛著細(xì)碎的波光。
爹爹想必也在這里坐過吧。
在帶咸味的海風(fēng)里,青兒仍然分辨得出泛黃的素箋帶著的微微的香氣,在她最早的記憶里,這樣的香氣曾經(jīng)伴著她入睡。
娘親一定把爹爹的詞隨身帶了很長時間。
不知為什么,青兒現(xiàn)在猜想父母與徐長卿的過往時,已經(jīng)沒有了往日的苦惱。那時她和徐長卿都知道,對方能夠解答困擾自己多時的疑問,但徐長卿記憶中的紫萱依然美好,青兒也得回了她的寶物,于是兩人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也許這樣最好。
青兒閉上眼,想象著爹娘當(dāng)年在這里乘上某只輕捷的帆船在近海優(yōu)游,娘親抱著小小的女兒,靠在爹爹身邊眺望大海。也許不久之后,她也可以和自己最愛的兩個人——丈夫和小女兒——到這里來乘船……
她忍不住微笑了,睜開雙眼,那一望無際的,連天的碧水,就好像母親的懷抱一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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