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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ㄒ唬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那一年風(fēng)沙四起的時候,師父在玉門關(guān)外送行,他白玉似纖長的手指捏著酒杯,在黑色衣袖的襯托下白凈細致得耀眼。我緩緩斟滿,看最后落下的一滴清酒在酒杯里漾開波紋,蕩碎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我抬起頭,看著師父將酒杯遞到唇邊,與他對面那人一飲而盡。
黑衣黑發(fā)的師父,紅衣銀甲的青年。
年幼的我只能仰望著,在大漠那明晃炫目的陽光中看到銀甲青年嘴角溢出的清酒,順著脖頸而下,一瞬間映出閃耀的光,隨即沒入領(lǐng)間。
他將酒杯放回我手中托盤,露出爽朗的笑,摸一下我的頭,說聲“謝謝”。
我不記得自己給他添了幾杯酒,但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杯。
我看著托盤里的兩個空杯,知道壺里,已經(jīng)沒有酒了。
師父沒有說話,沒有道別,也沒有讓我去拿酒。他伸手拍了拍師父的肩,“待我大破金兵回來,我們再繼續(xù)!
翻身上馬策馬長鳴,他的身影耀眼得讓人拔不開視線。
師父說了一句:“我等你回來。”——自此,開始了一生的等待。
那一年,烽煙四起金兵進犯,天策府出兵迎戰(zhàn)。
而我的師父留在了邊關(guān),等一個不知何時才會回來的人,年復(fù)一年。
——直到,那一場瘟疫。
。ǘ
我的師父是個溫柔而慈悲的人。他出身萬花,濟世天下,曾經(jīng)云游四海無所羈絆。
后來,遇到了天策府的年輕少將,陪著他一起來了這玉門關(guān)。再后來,便是漫長的等待。
為了那幾個月的相遇,他已經(jīng)等了兩年。
我慢慢梳理著他漆黑柔順的長發(fā),看著他日漸消瘦,很想問——為了幾個月的相遇,等那么久,值得嗎?
可是開口時,卻只是問——“師父,我們什么時候回萬花谷?”
萬花谷。
我早已想不清它的樣貌,留在記憶里的,不過是一片模糊的紫色。
從窗戶凝視著遠處大漠的師父回過頭來,抬手摸摸我的頭,“等看到他平安回來,我們就回萬花谷去看看。我也……有些想念萬花了……”
百里萬花千重紫,師父時常念著萬花的美麗,卻堅持留在大漠——我心里知道,師父再也回不去了。
過度的操勞,讓師父也在那場瘟疫中倒下了。
他只是拖著,一日日,遠望大漠,等著那個依然沒有回來的人。
——到最后。
師父閉上眼睛的時候,沒有提起他。
他只是躺在榻上,細瘦蒼白的手指握著我的手,淡淡說:“回萬花谷去吧……雖然師父不能跟你一起,你一個人回去吧,替我再看一眼萬花……”
溫柔的手撫摸上頭頂?shù)臅r候,一直一直沒有掉過的眼淚滾滾的砸下來,而我卻只來得及匆忙接住師父無力滑落下來的手,握著那只手,淚如雨下。
師父離開的第二天,我就聽到了那個正在流傳開來的消息——他沒有等到的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他叛離了天策,投效金軍。師父永遠也不會等到他了。
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這就是師父用命等來的結(jié)果?
而師父,在走之前,是聽到了這個消息,還是沒有呢?
師父,你最后的愿望是哪一個?我該帶你回萬花,還是把你留下來繼續(xù)守在這大漠?
——是哪一個?我該怎么做?
。ㄈ
師父葬在了大漠,而我,也沒有回去萬花,留下來當了一名軍醫(yī)。
當年的師父即使被邀請了許多次,也依然念著自己是萬花弟子而沒有正式成為天策軍醫(yī),可是我,連萬花的樣子都已經(jīng)不記得。
我可以成為軍醫(yī),可以留在大漠,可以代替師父繼續(xù)等——師父說過,只要看到他回來,就一起回萬花。
。ㄊ勘鲆姸嫉皖^靦腆喊軍醫(yī)的畫面)
。ú跐h子里面的一枝花。。。
“軍醫(yī)!軍醫(yī)——前線告急!請所有軍醫(yī)一起去救援傷患!”
——從那時的叛離起,已經(jīng)過了六年。那個曾經(jīng)的天策小將,已經(jīng)成了金軍的一員將領(lǐng)。他就在玉門關(guān)外,距離師父的埋骨之地不過十幾里。
分開他們的,是這道玉門關(guān),或是生與死。
金戈鐵馬,黃沙埋骨。
他帶的兵,就如惡鬼鐵蹄一般,所到之處片甲不留。救得活的救不活的,我只是日日穿梭在那些傷病之中,不曾半刻清閑。
這些年的許多流言,在這潰敗中爆發(fā)開來——說那金兵帶軍大將本就是金兵奸細混入天策幾載,倘若不是因為他,熟知天策用兵否則也不至潰不成軍。
他究竟是奸細,還是叛徒,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師父還沒有等到他。
外面的廝殺馬鳴越發(fā)嘈雜,仿佛已經(jīng)逼得很近了。帳篷的簾子突然被掀開,天策的兵士匆忙進來,“軍醫(yī)!金兵突襲,已經(jīng)殺進營地了,請馬上跟我們走!”
帳篷外已是一片兵荒馬亂,馬嘶長鳴中一聲底氣十足的喝聲道:“這里有個萬花的軍醫(yī)把他搜出來!”
兵士在急忙的想要帶我走,我卻不知,自己的名氣幾時大到連金兵也知曉了么。
那卻真是不勝惶恐。
一道鐵蹄在面前騰空,幾乎從我身上踏過,卻終究不曾踩踏下來。
我聽到天策兵士在喊著:“保護軍醫(yī)!”
可是大環(huán)金刀掃過,血濺三尺——我終是被俘,因為他們,要抓一個萬花的軍醫(yī)。
。ㄋ模
時隔六年,我再一次見到他。
玉門關(guān)內(nèi),玉門關(guān)外,幾百里的距離,耗費了六年。
他再不是當年的少年將軍意氣風(fēng)發(fā),被大漠的風(fēng)沙吹出一身肅殺干練,目光些許陰沉。
我身上并無繩索捆縛,想一個身在敵營的弱女子,并不曾被他們看在眼里。
微微復(fù)雜的目光從我身上掃過,不知是了然,還是失望。
他也早該聽說師傅已經(jīng)不在了吧,可有不信?可有抱著希望?聽到天策軍營中有一位萬花軍醫(yī)時是否生起了些許幻想?
可是現(xiàn)在,你失望了吧?
原來你,也還記得師父么。
“是你。可還記得我么?”
那一瞬的感情,他很快便收起了。我淡淡抬眸迎著他的目光,也如在看一個陌生人——“記得!
“你師父……”他想問什么,但終究是沒有問出口。
但是你還記得就好,只要你還記得那個與你有過約定,卻到死都沒有等到你回去的人就好。
我站在他面前,距離他不過十步,甚至沒有哪個衛(wèi)兵比我離他更近了。
我是個醫(yī)者是個弱女子,是他當年曾經(jīng)輕拍過頭的故人的小徒弟,因為這樣,就沒有防備了么。
我抬起頭問他:“為什么失約?”
——為什么背叛天策,為什么投效金軍——師父當年,是不是想問他這些?
師父沒有機會問,我來問。
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半隱在頭盔下的那雙眼那么深,早已沒有記憶中的明朗。
他嘴角勾起輕嘲的笑——
“丫頭,連你都已經(jīng)成了天策的軍醫(yī),你是想問,我為何當了叛徒?”
“丫頭,你師父難道沒有說,我本就只有一半漢人血統(tǒng)?”
“我兒時一直隨過世的家母生活,以為當一個漢人才是安身立命之本,入天策上沙場,殺過多少金人?墒牵鹑酥型瑯右灿形业募胰,直到我見到他們——我體內(nèi)流著一半漢人的血,一半金人的血,哪一邊,才不算是背叛?”
“這些,你師父都知道。”
我靜靜的看著他,腦中只有那句——這些,你師傅都知道。
原來,師父都知道的嗎。
所以他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他只是知道他不會回來了,所以放棄了等待。
——原來師父早就放棄了。
——原來我一直都做錯了。
垂下眼眸方才醒悟,我當年該做的,是帶師父回萬花,是永遠的離開這個離別之地,而不是把他葬在這大漠無止盡的等。
可是,即使是錯,徒弟又怎么能讓你白等了這么多年?
垂下的眼復(fù)又抬起,我盯住他——或許他只是個彷徨的人,迷了自己的方向。而師父是個溫柔的人,不會干涉他的選擇。所以,這個答案由我來給他——
“我不知道金人那邊的親人對你有多重要,我只知道,你給了師父承諾,我只知道,你入了天策,我只知道——侵略的一方,就是錯!
——太素九針,針針入骨。
萬花的針,不止能救人,也能殺人。
十尺的距離,他連躲避的機會都沒有。
銀針沒入他的體內(nèi),讓他動也不能動,只能看著我突至跟前將最后一根針沒入他的胸口。我盯著他的眼,“這根針是師父留給我的,扎在心口,你可會痛?”
只是一瞬的變故,他的眼中仿佛有太多驚訝,卻也有了然。輕嘲一笑,他的目光已開始渙散——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欠下的,終究要還。
我已聽到身后金兵護衛(wèi)逼近過來的聲音,只是我來了,就沒想過走。
我在最后聽到他喃喃的聲音——
“但你可知道……一個血統(tǒng)不純的孩子所受過的欺辱……你可知道,當我們被圍困,卻見到我那個金兵大將的生父時,曾經(jīng)與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的目光……我只是,被天策拋棄了……”
是不是人死前會看到自己的一生,他渙散的目光中仿佛映著往日的一幕幕,傷心的,迷失的——最后,是不是也想起了那個曾經(jīng)溫柔的包容了他的一切的萬花男子,終于釋然,閉上雙眼。
他的血染了我的衣衫,當他的身體滑落時,背后被數(shù)把長刀戳穿的痛已刺骨而來——只是為何,我眼前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生,而只有師父和他對酒的那一幕——抬頭仰望時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明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他是天策叛徒,他是金兵大將之子。
他熟知天策用兵,數(shù)度大敗天策于玉門,卻終于被刺殺在玉門關(guān)外。
他一死,金兵大亂,我知道我會成為一個英雄被人們流傳,可是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愿——
師父,徒弟不能帶你回萬花谷了。
可是我終于,把他送去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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