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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相見知何日
靠著西湖有戲園子一家,唱得最好的便是那出《白娘子》。這年荷花開得最旺的時候,西湖邊上來了一個王爺,每日如同點卯一般準時在戲園子里最好的位置坐了,要一壺清茶和幾碟干果,等戲開場,一坐便是一下午。
戲臺子上唱著咿咿呀呀的戲文,說的是人與妖的情緣愛戀,千年前埋下的糾葛,換了半世情緣。
好看的王爺看著旁人的愛恨,等的卻是險些擦身而過的人,若按時日算那人應該早就到了。為何不肯現(xiàn)身?可是還在怨他?難道是被京都的事束住了手腳?
想了一圈,今日的戲已是唱了一半,唱到了許仙與白娘子斷橋相會。
一日一日聽著戲文,一日一日算著時日,一日一日仔細看著斷橋那邊是否來人。
夏日炎炎,楊柳依依,日頭西斜,半湖碧波托翠荷。隨著人潮出了戲園子,便向著斷橋一人獨去了。
斷橋邊一對少年良緣,只把手牽了,紅著臉與他擦肩而過,飛過了斷橋,往另一邊去了。王爺看著那飛奔的身影,心底羨慕的緊。曾經(jīng)他也是這般年紀,與那人來了揚州,去觀那八月十八的錢塘潮。
那時他還是不受老皇帝喜愛的燕王,還不是一手遮天的攝政王。而戴緣只是他的伴讀,還不是朝中炙手可熱的紅人酷吏。
那段日子沒有俗世,也無困擾,當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歲月經(jīng)不住回憶,一想到從前,仿佛看到的是上輩子。
燕王緩緩踱步,一步步上了橋。站在斷橋中腰,瞧著那西沉的落日,靜靜地等著身側(cè)傳來一聲熟悉的“王爺”。
燕王自嘲一笑,那人大概不會叫他王爺了,也許會喚他一聲“劉瑾”亦或是“匿瑕”,無論哪一個,都好。夕陽已落,只剩余暉。
天色瑰麗,卻是漸漸擦黑。劉瑾依舊沒有挪動步子,只想著也許下一刻,那人便會站在他身后,掛著清淺的笑,瞧著他,然后近前來揶揄他幾句。
如同往常一般回頭,橋的盡頭依舊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無。斷橋相會,也許,明日他便會來。
劉瑾旋身,孤自行來,一人一影。
想來,若不是那句“我要天下”,何必在這浮生苦海中掙扎。此刻的青梅竹馬,已是一對良緣,天地廣闊,定能攜手逍遙。
為了天下,兄弟鬩墻。
為了天下,戴緣入府為孌,次年淮王因私制龍袍獲罪流放,病死涼州。
戴緣從監(jiān)牢中出來時滿身是傷,而劉瑾只是留下一瓶上藥,留下一句“好好養(yǎng)傷”便逃開了。不是因為劉瑾薄情,而是他不敢面對戴緣干凈的眼,也不敢去看那些傷。那人一心為他,為了他能求得天下。
只是他劉瑾要的從來不是天下。
將道路上的攔路石一一鏟除,終是等到了曙光,只是坐上龍椅的不是劉瑾,而是劉瑾藏在心底的白蓮。
那日戴緣心如死水,只坐在楠木椅上發(fā)愣。戴緣陪他走過步步為營提心吊膽的歲月,曾為他只身犯險……以為是君朱砂痣,不過半抹蚊子血。
劉瑾回了王府,只敢躲在前堂外的廊柱后,一腔酸楚在眼中翻滾。而戴緣足在楠木椅上枯等一夜,只等劉瑾給他一個解釋。
那人要的解釋,劉瑾自覺給不起。
劉瑾以為將自己的心愛之物贈與所愛之人,必能修得正果。而那一吻所得不過一記冷掌,一段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罵言。
燕王心冷,只手顛覆朝堂,將那坐在龍椅上的白蓮架為傀儡。架為傀儡,也不過是一心想那人全心依靠。只是人生于世,哪里能事事如意。
攝政王劉瑾,權傾天下,天下士子皆罵。
劉瑾說,本王要這天下噤聲。
半月后,士子中的剛直人物醉酒進了繡房,只得娶了張員外家的小姐。喜事之后口風一轉(zhuǎn),成了攝政王身邊的犬儒一條。
攝政王劉瑾,顛覆朝綱,朝堂大臣皆恨。
劉瑾說,本王要這朝堂清靜。
一月后,皇后老父突發(fā)舊疾仙逝,三月后,護國將軍率軍出征去打一場必輸之仗,戰(zhàn)死沙場。
這天下,是劉瑾一人的天下,在朝在野都是萬事如意。卻不知戴緣已將身家性命搭上,賭燕王的愛恨。
擋得住明浪,壓不住暗潮。坊間時興起了一折子戲,叫《摘星臺》,說的是紂王昏庸,妲己禍亂朝綱。
用古史,諷今朝。
皇帝無心朝政,日日廝混后宮,與妃子寫曲閱舞度日,不上朝堂,也不見燕王。
一腔心血付之東流,怎能不恨?只有抱著戴緣,劉瑾將這一腔求不得、愛不得一吐而出,心才能平靜。
劉瑾吻著他的唇,口中道喊著戴緣名字,說一句:我只有你。
你只有我,卻不愛我。
戴緣懂了,他不過是劉瑾心底的替代品,不過是劉瑾手里的利器,不過是劉瑾發(fā)泄時的侍孌。當你愛著的人一次次貫穿你的身軀,口中卻是一遍又一遍喊著旁人的名字,心底的那份真情也會變作不甘,而不甘一旦發(fā)酵,便能釀成仇恨的苦酒。
一聲“你為什么不是他”終是打翻了心中窖藏已久的那罐毒,喂飽了仇恨那條蛇。
皇帝中了毒,危在旦夕,而他最后所見之人便是戴緣。
戴緣瞧著燕王,下毒的不是我。
燕王只是冷眼看著他,眼中沒有絲毫情緒,只丟下一句“押下去”便再也瞧不見。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昔日的酷吏被當初自己烹制的酷刑折磨,數(shù)著牢中歲月,煎熬而過。日日上刑,全身上下已無一處好皮肉。
地牢混沌,戴緣幾乎記不清過了多少日月,也幾乎斷絕了劉瑾來搭救他的念想,甚至對那人的恨也隨著時間消耗殆盡。
無愛亦無恨,便是糾葛盡頭。
案情水落石出,真兇正法,皇帝轉(zhuǎn)醒之時,戴緣只剩下一口氣。
這些時日劉瑾衣帶漸寬,人瘦了一圈,瞧著憔悴。地牢深處被冤枉的人靠著潮濕的墻壁,仰起臉,朝他一笑。劉瑾滿腔的疼惜化作苦水,奪眶而出。燕王將人緊緊擁在懷中,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堵住心里那道流血不止的傷口。
出了地牢,戴緣才覺得陽光如火,身子如冰。
劉瑾只覺得懷中的人輕如蝴蝶,風一卷便會不見。
燕王終于發(fā)現(xiàn),他早已將自己一腔喜怒都交付于這人收藏,倘若這人當真不在了,他根本不敢往下想。
于劉瑾而言,用盡十年終于參悟了紅塵愛恨。而于旁人而言,十年的歲月卻是耗盡了情愛與奢望,將一顆癡心磨盡成灰。
回到王府,兩人似乎回到了過去的日子。劉瑾為戴緣細細上藥,陪他吃飯說話。他們之間不提當今皇上,也不提今朝明朝,卻也是無話可提。即便無話可說,只要戴緣還在身邊,劉瑾便覺得知足,每日擁他入眠,十指糾錯,更是滿心甜蜜。
日子一天天過,戴緣被拔了指甲的十指終于長出了新甲,身上一片一片的傷終于掉了痂。就在鴻雁南飛的時節(jié),燕王記起了戴緣的生辰,用一塊上好的玉料打了一對同心玉佩,送到寺廟請德高望重的大師誦了經(jīng),分別系在他與戴緣腰間。
玉佩紅線定情,定是一份天作姻緣。
劉瑾握著戴緣的手,目光篤定:“我想和你從頭來過!
戴緣笑了,卻是端起了茶盞,將手不動神色從劉瑾手中脫出,輕聲道:“王爺還沒聽過戲文吧,那戲園子里的《白娘子》很是不錯,王爺且去聽上一聽!
“西湖風景獨好,王爺不若去哪里買一進宅院! 說著,戴緣的目光已經(jīng)虛了,似是瞧見了那西湖,聽到了戲文。
“要去,也是你和我一同去!
戴緣的笑容更勝卻不答話,眉眼一彎,像是最初見他之時,笑得干干凈凈。
劉瑾交還了王權離了京都,去西湖邊置辦了宅院,日日到戲園子里聽那出《白娘子》,滿懷念想,去等那個對他不離不棄的人。
朝中大臣終是合力參倒了戴緣。
刑部的大牢里,戴緣一身干凈囚衣,面朝墻壁,似在思過。
牢籠外穿著龍袍的男子雙眉緊蹙,問一句:為何一心求死,朕賜你無罪,放你出去,難道不好?
戴緣沒有應答此問,回一句:這世間本就無所差別,外面不過是更大的牢籠而已。
皇帝不甘,又道:外面有燕王等你。
戴緣張狂一笑,聲音平穩(wěn)如山:燕王心向陛下,陛下心向朝綱……我一心愛慕燕王,只想了了王爺夙愿……現(xiàn)下朝政危如累卵,想來若是朝綱安穩(wěn),便是穩(wěn)了陛下的心,穩(wěn)了陛下的心,王爺想來也是歡喜的……至于我選的這條路,不過是我欠這世間的……只愿此生盡數(shù)還清,不將冤孽帶入來世便好。
翌日,酷吏戴緣賜午門凌遲。
轟隆一聲巨響,天雷陣陣,京都下了大雨,雨勢三日不絕。三日,還盡世間三千六百刀,贖盡朝堂上三千六百日罪孽。
西湖邊的白娘子已經(jīng)被壓在了雷鋒塔下,許仙傷心欲絕,只問他娘子何日能歸?法海禪師手持金缽,道一聲“阿彌陀佛”,續(xù)了一句“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劉瑾滿額冷汗,渾身冰涼。原來回答那句重頭來過的,不是斷橋相會,而是最后這句:西湖水干,雷峰塔倒。
天邊滾來了黑云,落了好大一場雨。京都傳來了消息,人們在雨中跣足起舞,拍手稱快。
燕王一夜白了頭,每日依舊去戲院聽戲,去斷橋等人,只等一回身那人便站在斷橋盡頭,喚他一聲“劉瑾”亦或是“匿瑕”。
無論哪一個,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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