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九龍·螭吻
1.
夜,無風(fēng),無星,一輪滿月被漸漸吞噬,直至徹底消失,漫漫蒼穹陷入無盡黑暗,山川變色,河流靜止。
突然,一道驚雷刺破黑暗,直擊霖山之巔,營造于山頂?shù)凝嫶蠊排f建筑,被這光刺入,猶如兇猛怪獸,向這黑夜張口大口,但很快崩塌,只剩殘磚碎瓦。
如雷巨響,凌安安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她回頭看了眼依舊安然熟睡的婆婆,嘆了口氣,點(diǎn)上油燭,推門而出。
天無月色,這龐大如迷宮的建筑群中,沒有光,猶如鬼蜮,只有凌安安一人秉燭夜行。
婆婆夜觀天象,算到這千年一遇的天狗食月,月力被隕滅,正是六道妖魔力量最強(qiáng)的時刻,所以她再三告誡過凌安安,夜里不許踏出房門一步,婆婆說這話時,若有所思地望向祠堂主殿,天明殿。
但凌安安還是無法抵御這種誘惑,無論是人是妖,她都想見一見,這十五年與婆婆相依為命,學(xué)習(xí)術(shù)法,卻沒有同伴,沒有父母,甚至沒有對手,她實(shí)在是寂寞。
經(jīng)過祠堂正中央的天明殿,大殿被雷擊中,殿梁塌方,一片焦黑,剛才令她驚醒的轟然聲正是來自于此吧。
但此時凌安安分明能感應(yīng)到一股強(qiáng)大的靈力,最旺盛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來自西北角。
當(dāng)她走到靈力的中央,那座供奉宮家歷代巫女靈位的大殿,看到一個男人立在殿內(nèi),她心中的,不是害怕,而是好奇。
那男人立在最里間,那兒供奉的是宮家最早的巫女。凌安安等著男人動手,可是許久,他都沒有動,而是如月下的雕塑,一動不動。
凌安安簡直懷疑起來,忍不住道:“喂,你要找誰?這些人都已經(jīng)故去三百年了!
月色緩緩露出真容,顧小九轉(zhuǎn)身面對凌安安,琥珀色的月光落了他一身,露出安詳而有些滄桑的面龐,滿面胡渣,但渾身上下毫無殺氣,也無妖氣。
“三百年?”男人似是惆悵,環(huán)顧四周久久不曾打掃而布滿灰塵的大殿,冷冷一笑,“宮家到底還是敗落了,不知道她看到現(xiàn)在的情景,會不會覺得好笑!
說罷,他一抬手,就擊中殿內(nèi)供奉的一道牌位,沉香木驟然四分五裂。
黑暗中凌安安看不清是哪一位先代巫女,更不知是怎樣的過往,他才會有這樣的怨恨,三百年的歲月都無法沖淡。
“你……你是誰?”
男人側(cè)首望著凌安安,瞳仁驟然緊縮,卻問道:“你是誰?”
“宮家第十六代巫女,凌安安!
“十六代?凌家女人還沒死絕嗎?”男子忽然哂笑起來,松開手,望著那月亮,低聲自語道,“是了,三百年了,你也不可能會是她的!
還未等凌安安聽清楚他的話,外間傳來腳步聲,在門推開的剎那,男人放開凌安安。
“安安,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嚇壞婆婆了!逼牌琶偷?fù)ё尚〉牧璋舶,幾乎讓她悶得喘不過氣來,“還好你沒事!
沒事,真的是沒事嗎?她不敢將剛才所見告訴婆婆。
為了安撫殿內(nèi)亡魂,婆婆燃起蓮花燭,默念她聽不懂的咒,凌安安悄悄跑進(jìn)最里間,收集齊被男人震碎的牌位,拼在一起,這是——
宮家第三代巫女,凌玥。
三百年來,宮家力量最強(qiáng)的巫女,傳說,她甚至能逆轉(zhuǎn)生死。
2.
祠堂是三百年前,宮家鼎盛之時而營造,看重此處風(fēng)水絕佳,更有仙氣盤繞,為祈求子孫后代萬世永昌,所以不惜血本,正因風(fēng)水旺盛,引來許多妖魔,建造時,還死過不少人,包括三代巫女凌玥。
可笑的是,僅僅百年,宮家便開始敗落,傳至三百年后的今日,祠堂已徹底淪為廢墟,之后傳出鬧鬼,更乏人前來,留下一座空宅。
如今,只有凌安安和婆婆住在這兒,她們不能離開,因?yàn)榱杓耶?dāng)年對宮家以血為盟的誓言,凌家必須守護(hù)宮家,直至最后一人。
所以,凌安安每天醒來,要做的只有兩件事:學(xué)習(xí)術(shù)法,打掃這座大而無當(dāng)?shù)撵籼谩?br> 婆婆說,打掃不能用法術(shù),必須親自用雙手雙腳,才能顯示對祖先的敬畏之心?墒侨缃駥@座祠堂心懷敬畏的人,大概也只剩她和婆婆了。
今天一早,村民氣勢洶洶地沖進(jìn)來,揚(yáng)言要?dú)ъ籼。這并不是第一次,每每災(zāi)禍發(fā)生之時,總有人會將那不幸聯(lián)系到敗落的宮家祠堂。
昨夜的天狗食月與天雷,怕是給他們帶來了不小的驚嚇,對著屋子就開始砸,婆婆拼命阻攔他們,又苦口婆心解釋道:“天狗食月是天相,諸位不必驚慌,昨夜的天雷只是意外,請相信我,上天不會再降下任何災(zāi)禍的!
“不要信這老太婆瞎編,大師說了,這座房子是兇宅,住在這周圍的人,也會被詛咒,這次天雷就是上天的啟示,必須拆了它!”
“對,指不定去年村子里的瘟疫,也跟這兒有關(guān)!
村民們舉著刀叉斧鏟,七嘴八舌議論起來,更是越說越氣,人人都有了慍色,婆婆想要解釋,但她微弱的聲音都被淹沒在嘩然聲中,更被人推倒在地。
百年前,這些人的祖先都曾是宮家的臣屬,但在宮家覆滅時,他們就已拋棄了對宮家的忠誠。
“要是詛咒真這么靈,你們昨天就該被雷劈死了,還有力氣拆房子?”凌安安氣白了臉,攙住婆婆,大喊道,“虧你們還有臉說,要不是你們不聽婆婆勸,偷食死去麒麟獸的肉,以為能跟麒麟一樣長命百歲,怎么會中尸毒,你們忘了,那時是誰救了你們,才活到今日!”
本來氣焰正盛的人群忽而陷入一片沉默,更有人露出赧然神色,他們并未忘記,去年瘟疫的根源,是來自于他們的貪婪,對于長生的渴求。
“這件事貧道也有所耳聞,但只聽說麒麟乃神獸,帶有辟邪之效,怎會害人?”一位青衣道人從人群后閃出,“還有,為什么她就能輕易解毒,大伙兒不覺得蹊蹺?”
那道人白須冉冉,正是道貌岸然的正派人樣貌,他的說法,瞬間扭轉(zhuǎn)了局面,有人大吼一聲,說出所有人的想法:“一定是這死老太婆在麒麟上下毒,她好獨(dú)占!”
3.
“你胡說!你們不要相信他,他是騙子,麒麟真的有毒!”
正因?yàn)轺梓胧情L生不死神獸,一旦被殺,阻斷長生,麒麟的冤魂就會化作無法散去的詛咒,附身在麒麟的肉、血、骨、皮中,沾上的都不會有好下場。
婆婆就是為了救助村民解開詛咒,付出三十年青春,白頭如皓雪。
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被蠱惑的村民已徹底相信道長的話,沖入祠堂,硬說他們是妖。
追趕的人群來襲,婆婆還是不肯用法術(shù),只帶著她一路逃走,左躲右閃,但凌安安再無法容忍這群不分是非的人!
她朝身后扔出一張符,瞬間潑天水幕從地底升起,將那些追趕她們的三個村民包圍起來,形成碩大的水球,慢慢升騰起來,飛到半空。
“快看,貧道沒說錯,她們是會法術(shù)的妖,遲早要吃光你們的!”
青衣道人領(lǐng)著又一群村民趕來,他指著天上漂浮的水球,村民紛紛跪在道士腳邊磕頭:“大師,求求你,救救我們!”
凌安安急得跳腳:“不是的,他才是壞人,我們是宮家的巫女,不是妖……”
道士不容分說召喚一道火射來,婆婆又要躲,凌安安毫不猶豫就沖上去應(yīng)對。因?yàn)閼嵟,她用的招?shù)狠毒而不留余地,兩人遲遲不分高下。
凌安安正凝水為冰,指向他的心臟,但他拂塵一指,勾連起村民當(dāng)做肉盾擋在身前,她猝不及防,硬是收了冰棱,剎那背后一串火鈴鐺飛來,她已來不及躲了。
電光火石,竟是婆婆,替她生生受下這致命一擊。
“婆婆!”
婆婆毫無生氣地墜落,凌安安還來不及悲傷,肩上亦被道士釘入封魔金,靈力被封住,無望地即將落入道士魔爪。
在絕望之際,有人在她耳畔低語:“別動,我來幫你!
回頭,是那夜在祠堂見到過的,擊碎凌玥靈位的男人。
還不等凌安安回答,他的雙手就附在她的腰間,暖流穿梭在全身,被封魔金制住的力量再次回到她手中,甚至是幾倍于過去。
凌安安遙遙一指那道士,瞬間指尖結(jié)出如百年古木般粗壯的冰棱,道士驚愕地望著凌安安暴漲的力量,但他沒有退后,而是加倍結(jié)成火鈴鐺,繞滿周身,成為火球,火焰不時墜落,絲毫沒有顧及跪在地上恐懼的村民。
但這一次他的抵抗那樣微不足道,火球瞬間被冰棱刺穿,飛出祠堂。村民們被嚇得飛竄,來不及逃走的,紛紛膽戰(zhàn)心驚地跪下求凌安安饒恕。
凌安安手中的力量在漸漸消失,只是,所有人好像都看不到那個男人,只有她能看到。
“宮家巫女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他微笑道,“我是顧小九,你以后叫我小九就可以了!
4.
靜謐庭院,花枝掩月,凌安安抬起頭,顧小九坐在巫女殿的屋頂,隔著夜色中的迷霧,愈發(fā)捉摸不透。
她好奇,又不敢靠近,這個人身上實(shí)在有太多的疑問。
婆婆的靈力已是出類拔萃,但顧小九的力量絕對在婆婆數(shù)倍之上,這樣罕見的力量,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窮鄉(xiāng)僻壤?
還有,他明明擊碎三代巫女的牌位,顯是與其有仇,與宮家有恨,但他又救了婆婆和她,甚至還為婆婆療傷。
更要緊的是,連婆婆也看不見顧小九,還以為那一天真的是凌安安法術(shù)精進(jìn),獨(dú)自趕走道人,能見到顧小九的人,好像只有凌安安。
這一切,必須她自己去問個明白。
凌安安飛到顧小九身邊:“晚飯婆婆做的素包子,我藏了個給你,小九叔叔,你要吃嗎?”
顧小九的胡渣已經(jīng)刮去,如今的他走在街上,怕是要迷倒一群少女,但凌安安很少見生人,對美丑沒有概念,執(zhí)拗地喊他,叔叔。
晚風(fēng)徐徐,顧小九沒有理會,而是遙指著霖山腳下星羅棋布的村莊:“你看那兒!
“哦,那邊啊,”凌安安咬了口包子,“聽婆婆說,那兒以前是霖河,延江的支流,但后來延江大旱,霖河就消失了,不過這是二百年前的事,你可能不知道。其實(shí)具體我也記不清楚!
凌安安天生記性不好,婆婆教她的法術(shù),她記不了多久,婆婆講給她的神怪典故,她也只能記個大概,還好婆婆對此,并不是很生氣。
“意料之中的事了,”顧小九嘆了口氣,“我被凌玥封印在這兒,延江斷流也不稀奇。”
天下江水中都有龍鎮(zhèn)守,龍?jiān)趧t風(fēng)調(diào)雨順,龍潛則伏旱千里。
“小九叔叔你是龍?龍不是應(yīng)該在水里的嗎?”對于鬼怪,凌安安并沒有太多害怕,“何況無緣無故,三代巫女干嘛要把你封在祠堂,小九叔叔是做了很多惡事吧,難道三百年前你也來這兒搶風(fēng)水?”
“搶風(fēng)水?你婆婆大概也不知道,這座祠堂究竟是怎么造起來,”他笑了笑,“這兒本是屬于修羅的地方。”
凌安安聽婆婆說過,修羅多居住在山林海邊,壽命長久,以驚人美貌而著稱,法力不在人之下,性格溫順友善,雖擁有法力,但并不似惡鬼,會吞人增加修為。
“當(dāng)年,宮家殺光那群修羅,但也因此被修羅詛咒,每當(dāng)房子接近完工就會無故起火,燒死工匠無數(shù),工程無法按期竣工,宮家家主震怒,不斷殺人,直到有一天,終于有人掃除這個麻煩,”顧小九眸色轉(zhuǎn)黯,“這個人,就是凌玥!
修羅的詛咒是解不開的,凌安安吃驚,“三代巫女是怎么做到的?”
“你聽說過螭吻嗎?”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第九子,螭吻,龍首魚尾,封于宅中,可辟火。但那僅僅只是傳說,沒有人可以與龍相抗衡,何況是封印。
凌安安自然聽說過,雖然發(fā)覺此時的氣氛不對,但她還是好奇問道:“小九叔叔,你是自愿被三代巫女封印的嗎?”
“算是自愿的吧,”顧小九摘了片葉子,合攏在手中,“自愿被她騙!
顧小九無法忘記,她最后封印他時,她的面容,赤色的火光照亮她淺藍(lán)色的眼睛,沒有一點(diǎn)憐憫,劍徑直刺穿他的身體,他被永遠(yuǎn)封在此處。帶著對凌玥的愛,與恨。
這是凌玥留在他記憶中最后光影,之后的他陷入沉睡,直到月食之夜,再度醒來。
當(dāng)他看著巫女殿內(nèi)擺滿的牌位,后來的凌玥,應(yīng)該安心結(jié)婚生子,誕下又一代巫女。忘得這樣干凈,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彼此生命中。
顧小九再張口十指,一尾綠葉百靈就從他掌心,飛向遠(yuǎn)方,漂亮的綠葉百靈在凌安安身邊盤旋,她嬌俏地笑起來。
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他也是這樣變出綠葉百靈,身邊坐著凌玥,她也是欣喜地笑著,最后飛奔撲向他,笑倒在他懷里。
那時,他從未想過這場愛情會是骯臟的欺騙,只是為了將他騙來拯救宮家。
他一直不相信,直到最后,被凌玥用青鸞劍,封印在宅中,永世不得翻身。
縱然凌安安生得與凌玥相似,但他知道,她不是凌玥,她只是凌家巫女血脈的延續(xù)。
真正的凌玥,在封印之時,被他咬傷臉頰,即使轉(zhuǎn)世,也會帶有龍留下的傷,千年不褪。而青鸞劍也并沒有感應(yīng),劍認(rèn)主人,千年不忘。
可是,在救凌安安的那一刻,誰又能說清,他想著的是誰。
所以,告別吧,告別這個地方,他的痛苦與焦灼才能減輕,他的恨才能更加純粹。
“你要走嗎?”綠葉百靈追隨著主人而去,凌安安對著飛下屋檐的顧小九喊道,“是要回延江嗎?”
“我要去找凌玥的轉(zhuǎn)世,封印只解了一半,另一半必須她來開啟,”顧小九頭也不回,一往直前,漂浮在虛空之上,他踏過的空氣凝成冰落在地上,“好好修煉,你的天賦在你婆婆之上,才能看穿我的隱身術(shù),將來你的成就,或許會高于凌玥!
他的話中帶著嘲諷,那是對凌玥的憎恨。他解開青鸞劍,只能放出一半的魂魄,那剩下的被凌玥下了血咒,必須她來解開,否則他永不能變回真身。
若非血咒,當(dāng)年凌玥如何困得住她。而這血咒令他連離開霖山都成了奢望,縱然月食之夜,血咒力量最弱,他沖開青鸞劍,依舊是魂魄分離,只要他離開霖山超過一年,就會全身干枯而死。
凌玥算得萬無一失,所以,這是一條不歸路,他只能一個人走。
凌安安卻突然閃到他跟前,攔住他:“你能帶我一起去嗎?”
5.
半年后,天樞州,落云港。
蒙面少女捧著籃梔子花,奔跑在斜長巷陌間,她的身后緊追著一團(tuán)翻涌的黑氣,越來越近,她飛揚(yáng)的長發(fā)觸碰到那團(tuán)黑氣,倏爾化作烏有。
巷子中忽然升起白霧,那團(tuán)黑氣碰到白霧,竟發(fā)出凄厲的尖叫,女鬼的呼喊中,黑氣被白霧所吞噬,最后凝成一團(tuán)墨球。
一只手伸出來,捧住那團(tuán)墨球,白霧也在這一刻散去。日光又變得刺眼,她勉強(qiáng)睜開眼,看清眼前站著一男一女,漂亮地如同天神。她只當(dāng)神仙下凡,叩頭感激。
凌安安不免笑出聲來,卻未注意到手中墨球悄然生出的黑色觸角,爬滿手心,她的眼中漸漸失去光澤,木然望著遠(yuǎn)方。
“你怎么了?剛才不是還嚷著要去吃五香齋的包子的嗎?”
顧小九覺察到異樣,但已經(jīng)晚了,凌安安的手指向少女,那墨珠的黑氣已侵蝕她的整條右手,甚至緩緩蠕動著,爬到她的背上!
蒙面少女被這情景嚇得呆立在原地,顧小九撲倒少女,但硬生生挨了凌安安的雷咒。
這些日子,他教了凌安安許多新的術(shù)法,凌安安的力量比之前更強(qiáng),但沒想到,受傷的人有一天會是他。
“凌安安,包子就賣完了,吃不到你別哭……”
又一道雷當(dāng)空劈下,顧小九的嘴角沁出血絲。凌安安并未因他的血而覺醒。
墨珠中的怪物已控制了凌安安,他要?dú)⒐治铮瑒荼貢䝼α璋舶,他也不能自保,結(jié)界會反彈力量,凌安安一樣會受傷,她只是怪物的宿主,怪物不會保護(hù)凌安安的□□。
這一路上,他不會忘記凌安安曾經(jīng)不顧一切救過他,寧可自己受傷,也要他毫發(fā)無損。這是他欠凌安安的,他不能恩將仇報,就算她是宮家巫女。
顧小九躲閃中尋找破綻,卻不斷被凌安安擊中,手上裂開大道傷口,背上的青鸞劍在激戰(zhàn)間掉落在地,顧小九想撿,但被一道火隔開,只能眼睜睜看著青鸞劍落在幾丈之外,蒙面少女的手邊。
凌安安一味追擊顧小九,不防那少女忽然舉起劍,青鸞劍身發(fā)出奪目的光,少女有些害怕,但似乎身不由己,那劍拖著她一路向前,對準(zhǔn)凌安安背上的那顆墨珠砍下去。
女人的尖叫聲中,墨珠碎裂,從中掉出一把斷梳,原來是女人怨氣凝結(jié)而成的妖怪。
凌安安背上涌出黑色污泥,她詭異的笑容也停止了,變成驚恐,最后無力而昏厥倒地。
顧小九右手仍在滴血,他簡單用咒止血之后,就走到凌安安身邊,探了探她的脈息尚在,只是靈力使用過度。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是這劍自己在動!不是我!不要帶我去見官。”
少女丟開青鸞劍,帶著哭腔尖叫起來,她籃中的梔子花也散落一地,她極度害怕,只當(dāng)她殺了凌安安。她的面紗也在此時滑落,左半邊臉上是大片赤色。
顧小九認(rèn)得,那是龍痕。
他凝視那少女,幾乎是無聲地蠕動著嘴唇,念出了那一聲,阿玥。
6.
顧小九則坐在花藤下,隨著他的目光,秋日枯萎的藤蘿重現(xiàn)生機(jī),串串紫色銀鈴,風(fēng)過,如撥動琴弦,悅耳清音。
今生,那少女是錦容,也是凌玥的轉(zhuǎn)世。
她已經(jīng)記不起任何事,也沒有法力,生于貧苦人家,守著癱瘓的哥哥,賣花為生,勉強(qiáng)度日。
顧小九沒有立即帶她走,而是以養(yǎng)傷為名,留宿在錦容家中,用法術(shù)幫她催開薔薇,好讓她拿去街上賣個好價錢。
忽然,那些紫色藤花驟然枯萎,這不會是已經(jīng)出門的錦容,而只會是她,凌安安。
“顧小九,既然已經(jīng)找到她了,你打算什么時候把她帶回霖山?”
顧小九?聽到這個生硬的稱呼,顧小九心中哂笑,不知從何時起,凌安安就不再喊他小九叔叔,而是顧小九,跟他說的話也越來越少。
這次他重傷,她知道之后,更是哭得死去活來,用盡力量要救回他,更拉著他說了大半夜的對不起,賭咒半年不吃包子,要顧小九原諒她。
這些都是錦容告訴他的,她以為他們是戀人,說顧小九真是好福氣,凌安安沒有否認(rèn),顧小九卻淡淡回道:“我妹妹就是這個脾氣,愛哭!
剎那,凌安安的笑容就僵在那兒,從那日后,她再也沒笑過,就算他天天買包子給她,她也一樣不會笑,更多的時候,她只是沉默。
顧小九在努力回想,他是不是在哪兒,弄丟了那個會哭會笑的凌安安。
“再等等,等我救醒她哥哥!鳖櫺【拍榱艘幻犊菟赖淖咸倩ǎ志`開新的生機(jī)。
“你還有心思救別人!”凌安安冷冷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這樣尖刻的笑,“你再不把她帶去,你就會死的!”
“誰告訴你的!
“你還騙我!你中的是血咒,所以才要她來解!
這一路上她不是只有顧小九一個師傅,她向高明的咒靈師打聽過,才知道顧小九一直瞞著他,但她沒有生氣,她想他遲早會告訴她,但他沒有。
謊言直到現(xiàn)在,找到了凌玥的轉(zhuǎn)世,他還要繼續(xù)騙她,也在欺騙他自己!
顧小九的毫不在意更讓凌安安惱怒,手一指就燒了那架子藤蘿:“我還知道,當(dāng)你拔出青鸞劍,魂魄分離,你就只剩一年的壽命,除非讓她幫你解咒!”
藤蘿的灰燼洋洋灑灑落了顧小九一頭,他仍是在笑:“那你也應(yīng)該知道血咒破解的代價了吧?”
只有打碎下咒人的魂魄,契約才算作廢,血咒才能解開,否則,只要凌玥的靈魂不滅,血咒依舊生效。
可是,他真的恨她恨到要讓她魂飛魄散的地步了嗎?他沒有答案。
“她畢竟也是你宮家先代巫女的轉(zhuǎn)世,你忍心?”
“我不認(rèn)識凌玥,”凌安安鐵青著臉,“我不在乎她是死是活,我只要你活著!”
這一刻,顧小九忽然明白,他到底是在何時何地弄丟了凌安安,在他帶著她離開宮家祠堂時,在他教她法術(shù)時,在他折給她綠葉百靈時,在他奪走她的愛情時……
“可是我在乎,”顧小九走近凌安安,在她額前,落下輕吻,“對不起,凌姑娘,忘了我吧!
吻落下時,凌安安愴然微笑,她的記性是很差,可是有的事,她就是忘不了。
在荒涼山野中,他牽著她走出夜色霧靄中的山林,離開宮家祠堂,那雙手的溫度,她忘不了。
“我不是凌玥,那她呢,她難道就是?她跟前世的凌玥沒有一點(diǎn)關(guān)系,”凌安安拽緊顧小九,“你別說你沒發(fā)現(xiàn),她哥哥根本不是癱瘓,而是死人,是被人用勾魂術(shù)強(qiáng)行留下來的活死人!你該聽說過龍可以復(fù)活死人的傳言,她是要抓你去復(fù)活她哥哥!”
“我說了,這些是我的事,跟你無關(guān)!
“三百年前是凌玥,三百年后是凌玥的轉(zhuǎn)世,你怎么就不長進(jìn),每次都心甘情愿被人騙,你什么時候才肯回頭,”凌安安譏笑道,“你愛她,可她愛過你嗎?你這樣的傻子就活該被人騙……”
清脆的掌摑聲終止了這場爭吵,凌安安難以置信地?fù)嶂橆a,而顧小九亦是無法相信,他真的打了凌安安。
只為她那一句,你愛她,可是她愛過你嗎?
一出手,他就懊悔,他明白,凌安安此生都不會原諒他。
他想要挽住凌安安,但她驟然消失,懸空的手,只接到一朵枯萎紫藤花。
7.
滿月夜,顧小九又回到了霖山。
但這并不是他自己要回來,而是被人帶回來的,就如刀上血肉,最終被綁在推車上,送到了霖山。
錦容就伏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垂下頭對他說,對不起。
她并不是不懂術(shù)法,她下藥迷倒顧小九后,將他幾處大穴,同時用封魔金封住,現(xiàn)在的顧小九失去法力,與常人無異。
“我只是想救回我死去的哥哥,他是為我而死的,我聽說,龍骨可以起死回生,”錦容抱著哥哥僵硬的身子,將臉貼在哥哥胸口,“我沒有錢,又抓不到龍,只有這一個辦法,下輩子,我把欠你的都還給你!”
錦容那樣動容地?fù)Ьo她的哥哥,顧小九越來越清楚地明白,她不是凌玥,可是如果這樣能讓今生的凌玥實(shí)現(xiàn)一個愿望,他的死,似乎也不算太壞。
錦容抬頭對漫無邊際的天際喊道:“大師,我都按照你說的做了,請你顯靈,你說你有辦法的。”
“想不到你還真把它帶來了,”紅光灼燒下,有老者從光中走出來,顧小九認(rèn)出正是之前煽動村民拆祠堂的青衣道士,笑得陰邪,他將手罩在顧小九身上,“當(dāng)日要不是宮家的老婆子和瘋丫頭護(hù)著你,我一早就抓到你了,不過沒事,最后我還是得到了,螭吻!”
原來那天砸祠堂就是他聽到了傳說,知道天明殿的封印,想要得到螭吻。
“大師,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救我哥哥……”
錦容現(xiàn)在還是惦記著她的哥哥,顧小九想,凌安安若在場,會不會嘲笑他活該?
錦容磕頭祈求,道士竟猛地將她踢開,又喚出火將錦容兄妹托至空中,大肆笑道:“要我救他?你給我多少錢,有人可愿意用一整個天樞州來跟我換這條龍。”
“你騙我!”
惱怒的錦容掙開火圈,但她根本不是對手,很快敗下陣來,摔到顧小九身邊,顧小九低聲道:“快用青鸞劍!”
青鸞劍是上古劍師淬煉的神物,受到主人召喚,至少能抵擋一陣。
錦容歉意地望了眼顧小九,取出青鸞劍,道士自是認(rèn)得,心下駭然,手中的火也開始明滅不定。
錦容雙手奉劍,以青鸞劍為憑,召出符火,明艷赤火沖上天際,但那火光卻并未沖向道士,而是殺向錦容。
青鸞劍居然不聽從主人召喚!
錦容被術(shù)法反噬,昏倒在地,顧小九訝然,卻不能動彈,在兩人即將被火吞噬之時,突然從天而降的大雪將她和顧小九擋在雪下。
是凌安安!
8.
顧小九絕望的眸中開始有了一點(diǎn)亮色,那是夜色中一身紅衣的凌安安,她一直悄悄跟著他。
凌安安輕巧落到錦容身邊,又解開顧小九身上的繩索,冷著臉,將一部分法力灌入他手中:“別笑,我是來替你收尸的,你自己解封魔金吧!
顧小九卻還是在笑,他突然明白,原來這些日夜的惴惴不安都有了答案,不是為了今生凌玥的背棄與漠視,而是為了離開他的凌安安。
凌安安的法術(shù)依舊簡單粗暴,用攻擊最強(qiáng)的法術(shù),教給她的防御法術(shù),她都不用,就跟那天保護(hù)她最親的婆婆一樣。
他問過她為什么,她說:“因?yàn)橐Wo(hù)最重要的人,所以才會不顧一切啊,我會這樣保護(hù)婆婆,也會這樣保護(hù)小九叔叔的!
犧牲自己,也要保護(hù)最愛的人。
封魔金沖開,他正好接住受傷的凌安安,凌安安喘著氣道:“你小心,這道士練了餓鬼道的邪術(shù),吸走很多人的魂魄,法力更強(qiáng)了。”
再是厲害的道士依舊是凡人,怎么斗得過盛怒的龍,顧小九只用三招,就將道士逼入絕境,道士渾身陷入火中,頭發(fā)成了赤色,已是瘋魔:“三打一,呵呵,這就是你的本事嗎?找兩個女人來做幫手,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得了誰?”
兩團(tuán)火焰同時射向錦容與凌安安,她們在顧小九左右兩端,一個昏迷不醒,一個重傷在地,火勢太快,他只能救一個人。
明媚的火光將這夜照成了白晝,凌安安望著他,眼中盈滿了淚水,卻還是笑著,就好像那天坐在屋頂,她對他明媚地笑。
凌安安極力忍住淚水,她明白,這選擇對于顧小九而言,太難。
她更害怕,親眼看到顧小九奔向錦容,那么就算是死,她也無法釋懷。
她站起來,用最后的法力,飛升至半空,沖向那團(tuán)火焰。
這樣,是不是就可以假裝,顧小九是要救她的,但是她自己選擇了成全。
恍惚間,她聽到了顧小九喚她的名字,安安,只是那火焰纏繞周身,她應(yīng)不出一句,那團(tuán)火簡直要將她融化,只剩那顆仍在怦然跳動的心,說著那句話。
可惜,我還來不及說,你也聽不到了。
9.
一瞬,山河變色,日月無光。
黑龍破土而出,撲向火焰中尚在狂笑的道士,剎那化作齏粉,方圓十里,瞬時化作焦土。
他抱著救下的錦容,這一切都了結(jié)了,他找到了凌玥的轉(zhuǎn)世,回到霖山。
只是,再沒有人可以把凌安安還給他。
地上是一堆灰燼,那之中,埋著他愛的人。
寒冷夜風(fēng)吹來,塵埃揚(yáng)起,就要將那些粉末吹走,消失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回凌安安了。
顧小九幾乎是撲到那堆灰燼中,一把把握住,攬入懷中,可還是無法阻止這漸起的夜風(fēng),將灰燼揚(yáng)起,吹散山間。
忽然,這灰燼中浮出一柄劍,是青鸞劍!
而這劍身旁邊,竟然是——凌安安。
青鸞劍不知何時被喚起,劍浮在燒得焦黑的凌安安身旁,散出絲絲熱氣,仿佛正在替主人吸去熱力。
如果她是劍的主人,那么錦容是誰?
錦容才剛剛醒來,顧小九便扼住她喉嚨,逼問:“說,你臉上的傷究竟是怎么來的?”
“是龍,我為了救我哥哥去須彌海捕龍,是被龍咬傷的!
青鸞劍只會在主人生命垂危時,那上一次的感應(yīng),也是為了救被怨氣侵蝕的凌安安。
顧小九松手,錦容嚇得逃走,他則怔忪坐在地上,難道這一切都是錯了?他撲到凌安安身邊,抱住她,卻聽到身后一聲怒喝:“放開她!”
婆婆是被黑龍的震動所驚醒,才趕到這兒,卻見到失蹤已久的凌安安,奄奄一息。
她還看到了顧小九,他的魚尾,她自是認(rèn)得,這是螭吻,三百年前就被鎮(zhèn)壓在宮家的龍之第九子。
婆婆想用法術(shù)想搶回凌安安,卻都被顧小九擋開。甚至是極重冰封禁咒,顧小九也生生忍受冰封痛苦,死死抓著凌安安,不肯松手,而是顫抖著雙唇,低聲問道:“告訴我,她到底是誰?”
“這和你無關(guān)!”
兩人在爭搶凌安安,忽然凌安安竟漂起來,水凝成冰聚在她周圍,如沉睡在水晶棺材中。
她的容顏亦如如春天抽芽的花穗,瘋狂生長,眉目舒展開來,發(fā)絲飛揚(yáng),骨骼長高,她越來越像凌玥。
凌安安,從十五歲,瞬間,成了二十五歲,正是他與凌玥相遇的年紀(jì),才停止生長。
但她臉上的變化并未停止,如被染開的畫紙,褐色的斑紋,迅速占據(jù)她整張臉。
那是,龍留下的傷痕,千年不褪。
顧小九怔忪,怒視婆婆:“她是阿玥,對不對?”
“是,”婆婆無力點(diǎn)頭,眼中是絕望與不舍,循生咒失效,這說明那魂魄即將消散,“因?yàn)榉庥↓堄羞`天道,凌玥大人自責(zé)不已,對自己下循生咒,永不入輪回,留在霖山作為懲罰,她就變成這樣,不老不死,永遠(yuǎn)都是十五歲,只留下一句,山窮水盡,龍隱滄海。”
這就是傳說中宮家女巫逆轉(zhuǎn)生死的禁術(shù),循生咒,所以,就算活了三百年也不自知,凌安安的記憶最長只能維持一年。
歷代巫女繼續(xù)留在祠堂,不是為了守護(hù)敗落宮家,而是為了守護(hù)凌安安,因?yàn)榱杓乙蛔鍖θ着璜h的虧欠。
“你被關(guān)了三百年,她又何嘗不是?當(dāng)年她對你用血咒,全都是迫不得已,宮家用凌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要挾他,要抓不住你,凌家人統(tǒng)統(tǒng)得死!
她的話,他都聽不進(jìn)去,他只聽到了不老不死,永不入輪回,懲罰。
她的自責(zé)有多少,是因?yàn)閷λ麗矍榈奶澢罚旁敢馀c他一起,忍受三百年寂寞。
“我欠你的,都還給你,對不起,關(guān)了你三百年!
忽然,凌玥的聲音,如低語呢喃在耳邊,顧小九來不及找到那聲音的來源。青鸞劍忽然射出萬丈光芒,懸在空中,山頂?shù)膬蓚人都被這光制住,不得動彈,那劍就緩緩地落到顧小九身前,劍尖點(diǎn)在顧小九的額前。
顧小九感覺到,青鸞劍正在把他最后被封印的一魂一魄還給他。
山窮水盡,龍隱滄海,原來是這個意思,她早就算到三百年后的今日,他會有機(jī)會重獲自由,所以她才要留下來陪著他。
可是,沒有她存在的世界,自由與他而言,又有什么意思?
青鸞劍應(yīng)聲斷開,他顯出龍首,他奮力撥開云霧,要靠近那天空中的懸棺。
然而,那天空之棺轟然裂開,沒有凌玥,化成紛紛細(xì)雨落地,曾為焦土的地上,藍(lán)紫色的迦若花開如錦,一尾青色百靈穿過花叢,飛向天際。
山窮水盡,龍隱滄海。
10.
很多年后,顧小九成了延江上的船夫,渡往來之人。
又起風(fēng)了,看來是要下大雨,小船紛紛往岸邊靠攏,只有一艘大船還在江上徜徉。
船頭立著一對夫妻,丈夫撐傘,少婦懷中抱著的孩子,笑著,一雙杏瞳彎如弦月。
“你看到她了,對吧,我也看到了。”
顧小九捧著懷中抖動的斷劍青鸞,微笑著目送那艘船遠(yuǎn)去。
如今的他,不再是神物螭吻,而是凡人顧小九。他祈求佛祖,用一身龍骨,換她轉(zhuǎn)世投胎為人,如果上天允許,他還想再見她一次。
他在兩人初遇的延江河畔,等了這么多年,終于,他們還是重逢。
縱然如今的他,塵滿面,鬢如霜。
縱然,只是擦肩而過。
插入書簽
這篇其實(shí)是硬生生攢出來,所以比較扯,唯一的好處是,讓我發(fā)現(xiàn)九龍這個題材是可以寫的,順帶yy了下自己心目中的六道共存的奇幻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