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日，讀書，偶感，遂成此故事，聊以□□，以祭榮辱。

　　楔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多久了，久到姬雅自己也記不得了，五十年？六十年？還是更久遠的過去？人老了，眼花了，耳背了，牙齒掉光了，話也說不清了，腿也走不動了，只有記憶依然清晰，記載著那段沉重的過去，不曾改變，而其中，又有什么變了，什么沒變……
　　人生若只如初見……

　　因緣際會

　　“嗚……嗚……爹，娘……”小小的孩子，跪在荒涼的曠野上，面前兩個小小的土包。村人都已經(jīng)散去，只余下孩子一人，小小的身子在夕陽下顫抖，伴著細細的嗚咽顯得格外凄涼。
　　“小弟弟，只有你一個人了嗎？”一個聲音響在頭頂。
　　抬起頭，用紅腫的眼睛疑惑地望著說話的人：是個比自己大一些的男孩，有些拔起的個子，黝黑的皮膚，結(jié)實的肌肉，一雙閃著堅定光芒的眼睛，此刻正溢滿了關(guān)心。一位陌生的大哥哥！孩子在心里下了結(jié)論，用臟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臉：“爹娘都走了，只有小雅一個人了。大哥哥也一樣嗎？”
　　“是啊！那么，小雅愿意和大哥哥在一起嗎？”
　　“好！”堅定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讓男孩有些激賞地瞇起了眼睛，伸出手：“那么，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虎哥了！”回握住那只已長滿粗繭但仍不寬厚的溫暖手掌，一大一小身影漸漸消失在夕陽籠罩的地平線上。
　　那一年，姬雅與李二虎初識，雙方在沒有“互報家門”的情況下就成了兄弟。那時，姬雅八歲，李二虎十四歲，時年1930年，民國十九年。古老的中國正處在風雨飄搖的動亂年代……

　　風云突變

　　勉強平穩(wěn)的生活很快就被侵略者的鐵蹄踏破。
　　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東三省半年內(nèi)相繼淪陷，國破山河碎。
　　1932年1月28日，日本進攻上海，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
　　1934年，偽滿洲國建立。日軍一路南下，華北事變爆發(fā)，熱河，察哈爾省相繼陷落。
　　1936年12月12日，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國共兩黨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形成。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
　　各地人們紛紛組織起來，用各種形式反抗侵略者，保家衛(wèi)國。姬雅和李二虎所在的山東地區(qū)也不例外，孩子就算小，也知道團結(jié)起來，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時間在炮火紛飛的年代流逝，小小的戰(zhàn)士逐漸蛻變?yōu)檎嬲亩肥�，李二虎再一次次�?zhàn)斗中成長，由一名普通的士兵，逐漸脫穎而出，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軍隊中的一名小小排長。姬雅則成了一名戰(zhàn)地醫(yī)生。
　　而這一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最艱苦的階段，1942年，姬雅二十歲，李二虎二十六歲。殘破的中國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晴天霹靂

　　抱怨，抱怨！姬雅嘴里不停的咕噥著，手上的動作卻是沒有停。最近，鬼子越逼越緊，小仗不斷，虎哥在戰(zhàn)場上從來都沖在最前面，害他一天到晚擔驚受怕。受了傷，總說洋人用的玩意兒太貴，留給重傷病員用；繳了戰(zhàn)利品，全分給了別人；有時候，連自己的份也被送了去；哪家鄉(xiāng)親生病，生產(chǎn)，拽上自己就跑；要是遇上誰家有了困難，他跑得最快。這下好了，剛才去幫幾個鄉(xiāng)親修房子，傷口污了，又不打針吃藥。結(jié)果，讓他不得不給上山摘草藥！泄憤似的狠狠拔著可憐的藥草，姬雅憤憤地想。
　　“什么人？！”草叢里一陣蟋蟋索索，姬雅立時警惕起來。
　　“請問，這個是你的嗎？”有些生澀的中文，人還沒有現(xiàn)身，先把手里的物什高高舉起——一塊銘牌。
　　姬雅一驚，下意識地去摸胸口，一直帶在身上的護身符不見了。那是父母留給他的唯一紀念！而且，對方不甚流利的中文……
　　“出來！”有些憤怒，帶著敵視，和一絲恐懼，畢竟他只是個醫(yī)生，沒有武器，也從來沒有直接面對過敵人。現(xiàn)在，他只有顯示出自己的氣勢以求震懾住對方。
　　一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離自己五米開外的地方，一只手收不自然的下垂，另一只手上，握著姬雅的護身符，整個身子靠自樹上，顯得脆弱無力。
　　“還給我！”覺得對方威脅不大，姬雅膽子更大了。
　　“這是你的？”對方顯然不信。
　　“家傳的!”
　　“姬宮！你是姬宮家的人!你會不會講日文？”對方顯得有些激動。
　　“還給我！”沒興趣回答對方的問話，姬雅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一把奪過護身符，過大的沖力讓對方一下子跌倒在地，表情痛苦而扭曲�！皢琛�
　　“你受傷了！”救死扶傷的天性讓姬雅忘了立場，仔細為對方檢查傷勢，并迅速進行了簡單的處理。
　　“你不怕我是敵人嗎？”對方有些驚訝于姬雅的行為。
　　“不論敵友畢竟還是生命啊。而且你身上沒有血腥味�！奔а艖{直覺回答。
　　“我是日本人�！睂Ψ姜q豫了一下，“學生，戰(zhàn)地記者�！庇霉殴值难酃舛⒘思а乓粫�，“如果那是你的，”示意姬雅頸間的護身符，“那么你——也是日本人。”
　　一句話，轟得姬雅的耳朵直嗡嗡，瞬間往昔的一切都被顛覆，記憶里母親軟軟的聲音不斷地重復：“小雅，小雅，姬宮雅，伊勢姬宮，回家，回家……”
　　“伊勢姬宮嗎”有些恍惚地喃喃低語。
　　“你知道！”對方眼睛一亮，“姬宮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在中國，可是您的家族是天皇最衷心的臣子！她是我們大和民族的榮耀！這是你的光榮，姬宮先生！”
　　回家，回家，仿佛一道魔咒，越勒越緊，讓人幾欲發(fā)狂。而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真正的家？
　　注視著姬雅狼狽消失的背影，那人低低祈禱：“姬宮先生，希望你早日回到天皇大人的懷抱�！�

　　腥風血雨

　　“小雅，回去！”
　　“不！”
　　“姬雅同志，立刻回到大部隊！這是命令！”
　　“不��！”
　　“你這是違反軍紀！”
　　對上虎哥盈著擔心的眸子，姬雅死死咬住下唇，不肯讓步。他清楚，在敵人步步緊逼的現(xiàn)在，虎哥帶領(lǐng)一個班的力量去執(zhí)行任務(wù)——吸引敵人的注意，走與大部隊撤離完全相反的方向。這意味著什么！
　　最終，李二虎放棄的嘆了口氣：“姬雅同志，一旦完成任務(wù)，歸隊后要受軍法處置，下不為例�！�
　　“是！”回答堅定卻帶著悲傷，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還有沒有下次。
　　一切就像一場噩夢，他們且戰(zhàn)且走，吸引著敵人往大部隊的反方向越走越遠。周圍的人一個接一個的倒下，曾經(jīng)熟悉的笑臉一張張凝固，在血與火覆蓋的土地上成為最后。被護在中間的姬雅覺得自己就像個累贅，既無法向擁有相同血脈的人開槍，也挽不回逝去的生命。
　　當敵人圍上來的時候，虎哥用力把他護在身后，染血的身影慢慢倒下，姬雅再也無法支撐住他�；⒏绲难劾锶抢⒕危瑵M滿的都是對不起：對不起不能保護你到最后，對不起不能帶給你新的生活，對不起不能帶你看看新的國家……拼盡最后一絲力氣要把姬雅護在臂膀下，手，卻滑落，帶著不甘、愧疚、憤恨的眸子終是合上，再也不會張開。
　　“姬宮先生！”一個聲音，有些熟悉。姬雅卻沒有動，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在眼前失去了，而無能的自己到現(xiàn)在還是舉不起槍。
　　茫然抬頭，看見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學生臉孔，初見時那么天真，帶著羞澀、膽怯，現(xiàn)在卻隱隱透出瘋狂。他手中的刺刀還在滴著鮮血。那人徑自將姬雅頸上的護身符遞給一人，然后，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把他帶離了虎哥。
　　等到清醒，姬雅發(fā)現(xiàn)他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陌生的人抱著，又哭又笑，說著他聽不懂的話。
　　“姬宮先生，歡迎你回到日本�！比允悄莻�學生，不停地說著什么，但姬雅不想聽。
　　閉上眼，姬雅知道，有些東西他永遠失去了，有些東西永遠也不會屬于他，而有些東西永遠刻在他的骨血里，再也化不去了……
　　在那個血色櫻花飄飛的1944年，姬雅二十二歲，而李二虎永遠留在了二十八歲。

　　魂歸故里

　　“爺爺，爺爺，你又在出神了！”最小的孫子不滿地嘟著小嘴看著姬雅。
　　“啊，對不起，爺爺老了嘛！”姬雅慈祥的笑笑，又想起過去了！
　　合上眼，是那個日本學生純真的笑顏，然后，在櫻花飛舞中變得嗜血而瘋狂。一片血色中，虎哥努力把他護在懷里，卻最終失了力氣，然后，夕陽里小小的虎哥允諾小小的自己：“一起回家�！�
　　“雅回來吧！回家！”一張張熟悉的笑臉，爹、娘、虎哥、已故的妻�；貋砹四兀≡缍蓟貋砹�，大家都回家了，早該回家了。
　　“嗯！”笑著去捉那一只只手。
　　“爺爺——爺……爺……”什么都消失了，惟有一片寧靜。
　　2007年姬雅在山東古老的小城里，閉上了眼睛，享年八十五歲。
　　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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