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真的討厭那個孩子。
　　很討厭，很討厭。恨不得把他從這個世界上抹去。
　　因為如果這樣的話，他就能做媽媽最喜歡的孩子了。媽媽會每天都陪著他，會把他摟在懷里給他唱搖籃曲，會買好多好多的東西給他。
　　所以他開始費盡心思用一切手段去恐嚇那個孩子。

　　半夜站在他的窗前吹氣或者趁他熟睡的時候濕漉漉地爬進他的被窩里已經(jīng)是用過太多次的手段了。
　　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早就有了新的計策——
　　血淋淋的臉出現(xiàn)在他正在照的鏡子中。讓他吃的白米飯從碗底深處腥臭的腐液。把他收到的女孩子給的第一封情書貼在客廳中央……

　　然而這樣似乎都不能讓那個孩子被嚇破膽，或者干脆忍無可忍地離家出走。
　　他甚至沒有和媽媽說過。
　　只是最開始幾次會呆住，繼而哭出來。可到了之后，便漸漸像是習(xí)慣了一般，連一點最基本的反應(yīng)都不給他。
　　如果一定要說哪次最成功的話，大概就是將那封情書貼出來的時候吧。

　　他躲在暗處看著那個孩子被媽媽訓(xùn)斥，看著媽媽講那張粉紅色的紙撕得粉碎后扔在他的臉上。他看著他在媽媽尖銳的“不要臉”、“下作”、“和你那個短命的死鬼老爹一樣”的辱罵中流下淚水。覺得從心底滿足起來。
　　于是那個月他讓媽媽領(lǐng)到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工資。那個晚上他被媽媽抱在懷里，十分溫柔地唱著搖籃曲。

　　“寶貝，媽媽最愛你了。加油讓媽媽多賺錢吧，媽媽要永遠和我的寶貝在一起。”媽媽這么說，還親了親他的臉頰：“只有你是媽媽真正的寶貝啊�！�

　　——那媽媽就讓那個只會讓你難過的家伙去死吧。
　　——既然只有我才是媽媽真正喜歡的孩子。
　　——我才是媽媽的孩子。

　　他在心里怨毒地喃喃低語，卻無法把它們說出來。
　　這是必須遵守的契約。是約束行為的準(zhǔn)則。是絕對、絕對不能打破的戒律。

　　他只是個小鬼。
　　小鬼不可以把爭寵的話說給媽媽或者爸爸聽。不可以在“實際上”傷害到家中“真正的”小孩。
　　小鬼要知恩圖報。小鬼要盡自己所能對媽媽或者爸爸好。要完成他們的心愿。
　　這種戒律是真實存在的。小鬼都是有著悲慘命運的孩子。他們只想得到來自于父母的寵愛。他們并無害人之心。
　　那些所謂被家中豢養(yǎng)的小鬼害死的人，其實是死于他們自己的貪婪。

　　可是媽媽很好。
　　媽媽從來不要求他做過分的事情。媽媽一個人很不容易。媽媽需要錢來好好生活。
　　只是啊，那個孩子真的太礙眼了。

　　2.他真的很討厭那個孩子。
　　明明已經(jīng)年紀(jì)不小了，居然還不知道出去做事情。還要靠媽媽養(yǎng)活著。
　　不會討媽媽開心，連笑容都不肯給媽媽。
　　這樣的孩子，怎么還能這么好端端地活著呢。

　　他趴在他的桌子上，伸出長長的猩紅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他的臉。
　　他居然還在寫東西。筆尖和蒼白的紙頁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這么多年，他已經(jīng)學(xué)會對他和他的小把戲視而不見。
　　他覺得有些挫敗，于是發(fā)出一聲只有他和那個孩子才能聽見的尖叫。然后一下次打翻了他的墨水瓶。
　　藍黑色的水漬在紙面上暈開。

　　“你真是有些過分了啊，鬼。”

　　已經(jīng)跳下書桌的他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釘住了。
　　相處十多年，這是那個孩子第一次對他說話。
　　第一次說話，居然就是指責(zé)他的“過分”。可到底誰才過分呢？他能很好地陪著媽媽，他能讓媽媽開心。可是他只會叫媽媽生氣和難過。他有什么資格說他過分呢。
　　他呲出自己尖銳的獠牙，眼睛中開始流出黑紅色的血淚。他撲了上去。把那個孩子摁在了地板上。
　　他的脖子就在他的嘴邊。隱約發(fā)育的喉結(jié)和淡青色的血管。如果咬下去，就會鮮血飛濺。
　　可是那樣，就是打破了契約。
　　小鬼會死。
　　死了就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死了，就是真的結(jié)束了。

　　他跳起來，打算去做些別的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憤怒。比如——摔碎那個什么生物比賽的獎杯吧�；蛘甙涯莻�放在桌子一角、有著紅色絨面和燙金字的獎狀撕了吧。
　　突然。
　　手被抓住了。
　　他有些錯愕地回頭，看到他寡淡的臉和抓著自己的，腕上有一圈紅繩的手。

　　“我聽人說，戴了雞血泡過的紅繩就能抓住鬼�？磥硎钦娴陌��！�

　　無邊的羞恥一下子涌上來。
　　然而那個孩子似乎不這么想，他抓著他的手，坐了下來。

　　“來，我們談?wù)��！?br>
　　沒什么可談的。
　　他把自己的臉弄得更加猙獰。

　　“我知道你沒法說話，寫字會么�！�

　　他不說話。

　　“原來是個笨鬼�！�

　　不，不能這么說他。
　　他小時候是私塾讀書最好的孩子。他三歲就能背詩，四歲就能念詞。他不過拿了幾個比賽的狀元，有什么資格這么說他。
　　他是天才。從小就是天才。
　　如果沒有那場該死的瘟疫，他會比他更出色。
　　都是那場該死的瘟疫。

　　他一把抓過了眼前的筆。

　　【你才笨】

　　他在紙上寫。漂亮的柳體。

　　“呵�！�
　　【笑死你】
　　“脾氣真壞�！�
　　【是你太討厭！】
　　“是么……”他似乎若有所思，繼而伸出手來，拍了拍他的頭——當(dāng)然，他拍的只是空氣�！拔业谝淮我姷侥愕臅r候，你站在我的床邊，眼睛睜的老大，舌頭吐出來這么多，”他用手比劃了一個長度，“那個時候我記得我四歲多，真是被你嚇壞了。”
　　【膽小鬼】
　　“我突然出現(xiàn)，讓你覺得自己地位被動搖了吧。是不是覺得自己跟了個沒有孩子的好‘媽媽’？”
　　【不許你講媽媽的壞話！】
　　“我不想和你搶。如果我爸還活著的話，但是他在一次任務(wù)中犧牲了�！彼Z氣平淡：“你知道警察吧？我爸是個緝毒警，我四歲半那年，他犧牲了。所以我只好回到她身邊。他們離婚的時候我本來和爸爸過。因為她不要我。她嫌棄緝毒警沒前途風(fēng)險還大。她拋下了我和爸爸�！�
　　【你閉嘴！媽媽不是那種人�。　�
　　“最開始我以為你是小哥哥，后來才發(fā)現(xiàn)，你是個小鬼。”
　　【我沒你這么不爭氣的弟弟】他寫完了，高傲地挑起自己的下巴。從眼眶中涌出的鮮血順著脖子流金衣領(lǐng)中。
　　“別用這張臉了，你對我的時候就沒有過好臉。我見過你本來的樣子�！彼α诵Γ骸澳阍谙胧虑榈臅r候，粉雕玉琢的，很好看�！�
　　【不用你說】他說著，卻還是慢慢變了樣子——大大的貓眼，小巧的鼻子，鮮紅的唇。那是他“最開始”的樣子。
　　“你看，還是很好看的么。你剛才弄臟的，是我的競賽答卷。”
　　【很貴重？】
　　“對，很貴重。它決定我能不能去一個好的高中�！�
　　【我補償給你，你明天出門就會撿到錢，還會有女孩子來和你相好�！�
　　“這些我都不要。”
　　【我只能給你這些補償，我是媽媽的孩子，不是你的。我沒必要給你補償，不要得寸進尺�！�
　　“我想知道一個問題，你告訴我吧。”
　　【好吧，只要我知道�！�

　　“你是怎么死的？”

　　他覺得一道驚雷在耳邊炸開。
　　這是禁忌。
　　是不可以觸及的東西。
　　他憑什么問！他憑什么問！

　　他開始暴躁地在他的屋子中橫沖直闖。
　　燈。玻璃窗。鏡子。花瓶。
　　全部撞碎在地上。

　　3.他真的很討厭那個孩子。
　　居然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了。把媽媽一個人丟下。
　　不過現(xiàn)在媽媽終于是他的了。終于是他一個人的了。

　　他每天變著花樣地逗媽媽開心。讓媽媽每月的獎金拿的都很多。
　　突然有一天。媽媽給他買了好多零食。許多他沒見過的精美包裝。媽媽把他摟在懷里，輕輕哄他——

　　“好寶貝，告訴媽媽下個月的彩票號碼好不好？媽媽現(xiàn)在著急用錢�！�

　　他愣了一下。
　　福彩號碼……這不是他這種小鬼能預(yù)算出來的東西。他們畢竟只是小鬼，能力也只是局限在讓飼主發(fā)點小財?shù)姆矫妗?br>　　而媽媽則繼續(xù)把話說下去。

　　“媽媽需要很多錢。媽媽真的需要很多錢。告訴媽媽好不好�！眿寢屵@么說著，從旁邊的茶幾上拿過一只筆，飽蘸了朱砂，猩紅欲滴�！皩氊惞�，寫出來告訴媽媽，媽媽會把這張紙燒掉的�！�
　　見他沒有反應(yīng)，媽媽的語氣又焦急了幾分：“寶貝，算是媽媽借你的好不好，等媽媽賺了大錢都給你�！�

　　他猶豫了很久，終于提起筆寫出了一行字——

　　【對不起，媽媽。我看不到�！�

　　寫出“對不起”三個字的時候，媽媽的臉色就變了。原本還算紅潤姣美的臉變得慘白，嘴唇不住顫動。
　　然后媽媽一下子跪在了他的面前。

　　“求求你！求求你！我真的很需要錢！！”媽媽不住地磕頭，他想伸手去扶，卻從媽媽的身體中穿了過去。媽媽的額頭在木地板上磕出了血：“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想試試！我不想欠那么多賭債的！！求求你！！告訴我下一期的福彩號碼吧��！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我求求你�。〔蝗凰麄儠䴕⒘宋业模�！殺……對啊，殺……”媽媽的臉孔變得猙獰：“你不告訴我福彩號碼，那你就幫我殺了他們吧！都是那個男人的錯！還有那個莉莉！合起伙來騙我的錢！你幫我殺了他們��！”

　　他后退。
　　不可能的。小鬼的能力最多能殺死生命還很弱的小孩，而那還是他們不可觸犯的戒律。
　　小鬼的能力無法殺死成年人。真的不能啊。
　　就算他把自己都搭進去，也不行啊。
　　看著媽媽失控的樣子，他覺得自己的眼淚慢慢打濕了臉龐。

　　媽媽站了起來，原本溫柔的聲音變得好陌生：“既然你連這么點事情都做不到，我還供奉你做什么！”
　　媽媽說著不明就里的話，走到了他小小的屋子前。把剛剛放回去的，他的身體拿了出來。

　　只是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身體一陣劇痛。像是每個骨節(jié)都碎了那樣。
　　他看見自己那個泥塑的身體，小小的泥偶在地上碎成了一塊一塊。只剩下里面黑色的、扭曲著蜷縮成一團的，孩童的尸體。

　　世界頓時變成空白。
　　原本在心中構(gòu)架出的幸福和那個泥塑的身軀一樣，碎成了粉末。

　　4.他真的很討厭自己。
　　討厭到想要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因為他什么也做不好。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媽媽穿著鮮紅的睡裙，走到陽臺上，打開窗戶一躍而下。
　　他什么也做不到。

　　聽信流言的媽媽不會知道。穿著紅衣服自殺的人不一定都能變成強大的厲鬼。
　　他們更多的會去枉死城。那是架空在人世和鬼界之間的地方。那里的鬼沒有記憶，沒有目標(biāo)。只能永遠在尋覓中痛苦的迷失自己，最后消失。
　　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連保護媽媽都做不到。更不能，去救媽媽。

　　他就蜷縮在自己的尸體邊，不斷地哭。
　　他知道他應(yīng)該去找一個新的媽媽。可是他舍不得“之前”的媽媽。
　　他試著抱起來自己的尸體，可是剛剛碰到，就覺得整個身體都要被灼燒起來的痛楚。

　　死去的尸體，也是禁忌。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突然覺得被一陣溫暖所包覆。
　　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是那個孩子。
　　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樣子，身材高挑頎長，眉目間有寡淡和疏離。正把那干癟而扭曲的丑陋童尸抱在懷里。

　　“走吧。”他說�！拔覉罅司鞈�(yīng)該一會兒就到了�！�

　　我不走。
　　他用嘴型和他這么說。
　　我討厭你。

　　“無所謂。反正我?guī)ё吡四愕氖w，你早晚也會來。”他這么說著，果然滿不在乎地出門了。

　　他只好跟在他身邊。那是他第一次離開那個家。
　　沉靜如水的皎白月光打在身上非常舒服。他站在他的自行車后座上，跟他去了他在讀的大學(xué)。

　　“噓�！边M屋之后他這么說，修長的手指壓在嘴唇上�！艾F(xiàn)在是假期，寢室只有我自己。先湊合一晚，我明天出去租房子�！�

　　屋子里濃烈的陌生人的味道讓他很不舒服。
　　但是沒辦法，他只能找到一個背陰的角落，蜷縮上身體睡著了。

　　第二天他果真一早出去找房子。
　　他睡醒的時候屋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看見自己的尸體躺在一個漂亮的盒子里。墊著柔軟的棉絮。他又看了看他挑破的被腳，突然覺得有種奇異的感情慢慢涌上來。
　　這種像是被很溫柔的對待的感覺，讓他覺得很舒服。

　　5.他是真的很討厭自己。
　　自從和那個孩子住在一起之后，他享受他的供養(yǎng)，卻什么都沒有回報給對方。
　　這是不對的。小鬼應(yīng)該懂得知恩圖報。
　　而且，那個孩子也沒有再給他塑身。也就是說……如果有一天他的尸體得到安葬，那么他就自由了。
　　再也不是任人驅(qū)使的小鬼。

　　【你為什么不給我塑身？】他在紙上寫道。
　　他一邊解領(lǐng)帶一邊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喜歡那種泥塑？那下次我們?nèi)R會給你挑幾個好看的。”
　　【不是那種】
　　“那是什么？”他開始翻找冰箱：“晚上吃什么？只剩下雞肉和咖喱了…嗯，還有兩個長芽的土豆和爛了一半的洋蔥。吃咖喱吧�！�
　　【你現(xiàn)在在的那個公司，不需要我?guī)湍忝础克q豫片刻，終于寫出來。
　　“��？”
　　【你不為我塑身，就無法趨役我。】
　　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樣，他在他面前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頭，就像他們第一次對話那樣：“我為什么要趨役你？”
　　【那你為什么一直帶著我。我從來就對你不好�！克氩怀銎渌茏屗恢睅е疹櫵碛�。
　　“我?guī)е�，不是為了趨役你�！彼蛔忠痪�，無比認(rèn)真。“明天休息，我不用加班。帶你去寺院，幫你念段經(jīng)，然后安葬了你吧�！�
　　【你說什么？】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喜歡什么，水葬，火葬，還是土葬？”他說：“反正我們這里住的偏僻，你的尸體又小，處理起來很方便。嗯，打個比方，比每天把做好的菜燒給你方便多了�！�

　　吃過晚飯他開始在電腦前工作。
　　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進入了一家外企公司工作。平時工作繁忙。但是用他的話說，工資還算靠譜，可以支付日常生活和房租。
　　他曾經(jīng)不止一次提過可以幫助他，暗示他可以去為自己塑身。然而他始終沒有。
　　今天他又說，要給他自由。
　　不是單純的給他自由，還是要請僧人為他超度。這樣他就可以和其他鬼一樣轉(zhuǎn)世了。
　　為什么要對他這么好呢？他什么都沒給過他。也從來對他不好。

　　第二天他真的帶著他的尸體去了寺廟。請主持為他念了一段經(jīng)文。并且回來把他埋在了一株開花很艷麗的海棠樹下。
　　他漂在他身邊，看著裝著自己尸體的那只漂亮的木盒子被他小心翼翼地吊著一根繩子放進一個大概有一米多深的土坑里，然后一點點掩埋。脖子上猩紅的烙印慢慢消失。
　　他自由了。

　　“你還要留在我身邊么？”他突然問他。“現(xiàn)在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了�！�
　　“我……”隨著桎梏的消失，他開始可以說話。只是還磕磕巴巴的�！拔也恢�。”
　　“那就先住在我這里吧�！�

　　那個晚上他趁他睡著后跑到他窗前站著。臉上干干凈凈。沒有猙獰的傷口和恐怖的血污。
　　他第一次因為“想看看他”而站在他的床邊。之前他也站過很多次，那個時候他還是小孩子。那個時候他為了嚇壞他，為了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然而二十幾年過去了，他依舊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活著。他也終于稍微把心放平。
　　他像是有感應(yīng)一樣地睜開眼。

　　“怎么，自己睡不著？”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么？”他清楚的記得他們第一次對話，就是因為這個話題不愉快地結(jié)束的。
　　他支著上半身坐起來：“你愿意告訴我？”
　　“我死于瘟疫。大概八月份的時候。很熱。村子里很多人都高燒不斷。包括我�！彼f著，肩膀因為恐懼而輕輕顫抖。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媽媽家里了。她是我的第一個……”他下了很大的決心，終于把那個一直不愿提起的詞說出來：“飼主�！�
　　“也是最后一個�！彼坪鯂@了口氣：“其實她從未把你真的當(dāng)做過孩子。對你好也只是因為你能給她帶來財富而已。不光是她，幾乎所有的小鬼飼主都是這樣。而她更是極端自私。只愛她自己。不過……好在最后她的自殺使得警方介入調(diào)查，那個賭博集團因此被查抄掉。主謀判了死刑。所以，你也不要總是介懷什么了。你是鬼，而人本身比你所知道的陰暗可怕太多�！�
　　“我知道�！�
　　“倒是你……現(xiàn)在自由了，有什么打算么？”
　　他突然覺得害怕。也許他一直把自己帶在身邊是因為自己是媽媽留下來的。也算是遺物吧。再怎么說，他也是媽媽的親生兒子，就算再怎么心存芥蒂，想必還是想著留下些念想的吧。而現(xiàn)在，他這么迅速的幫自己超度，把自己安葬。難道是為了擺脫自己么�！澳阋s我走么？”他問，然而問完便覺得后悔。他覺得自己捅破了最后一層岌岌可危的偽裝。
　　“不，你誤會了。我不會趕你走，你愿意呆多久都可以�！�
　　“可是你會娶妻生子，你會慢慢看不到我。就像媽媽一樣�！笕恕瘋兛床坏轿��！彼f著，不知為何覺得心像是要裂開一樣。“我只是個小鬼。無論哪方面都是殘缺的。我會像小孩子一樣纏著你，以后可能會像嚇唬你那樣嚇唬你的孩子�！�
　　“我想……”他沉吟了一會兒，像是在仔細(xì)思考什么那樣。然后他笑起來，語氣溫柔：“我不會娶妻的�！�
　　“為什么？”
　　“這個么……呵呵，你不必知道�！彼呱钅獪y地笑了笑：“倒是你，可不可以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呢？”
　　“我叫……”他歪著頭仔細(xì)思索，然而很久之后他都想不出自己的名字。他突然覺得恐懼，聲音也不自覺帶了哭腔：“我……我記不清楚了……”
　　他似乎有些失望：“那你一定要記好，我叫沈焱�！�

　　6.他是真的很討厭自己。
　　他早就不該呆在他的身邊。因為他是小鬼。他是不祥的。只能為他招來災(zāi)禍。
　　他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是殘缺的。他長不大。他善妒。他黏人。
　　如果不是一開始，他吵著要他趕在十一點之前趕回來，車禍就不會發(fā)生吧。
　　可是……
　　就是五年前，五年前的十一點。他把他的尸體從一地狼藉中抱了出來，貼在懷里。

　　他貼著透明的玻璃看著他。
　　他躺在床上，渾身上下插滿了他沒見過的奇怪的東西。他聽見那些醫(yī)生低聲而焦急的交談。覺得自己的心在慢慢潰爛。

　　如果他死了，他能看見他的魂兒么？
　　不過像他這樣的……也許不會變成鬼。不，他一定不會變成鬼。
　　他會順利的轉(zhuǎn)世。而且一定會投胎到一個很好的人家，父母都很愛他。
　　但是……

　　他聽見旁邊有個清脆的童聲——

　　“媽媽，那邊有個哥哥飄在半空中�！�
　　“不要看！”驚惶而擔(dān)憂的女聲。他看過去，一個面容美麗的女子一把抱起那個小小的孩童，快步走遠。
　　孩子的聲音遠遠傳來：“媽媽，那個哥哥為什么哭啊�！�

　　哭？
　　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指尖一片濕潤冰冷。
　　對啊，他為什么要哭呢？
　　他明明最討厭他了。是他搶走了媽媽的愛。他討厭了他十幾年。多么漫長的時間啊。
　　可是，為什么還覺得這么難過呢？
　　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對他溫柔的人，就要離開他了吧。

　　他看著那些醫(yī)生皺著眉，不停地用奇怪的儀器對他做著殘忍的事情。
　　他感覺到他的生命慢慢衰弱。
　　他好想沖進急救室大鬧。這群庸醫(yī)，他們什么都做不好！他們連他都救不了！他們該死��！
　　可是他知道不行。因為這些醫(yī)生是唯一的希望，就算渺茫，卻還存在。
　　然而那些聲音卻不停地傳來

　　——不行了！
　　——快！起搏器！
　　——血壓不穩(wěn)定！心跳不穩(wěn)定！
　　——不行�。奶亓�！
　　——血袋呢？！還沒有調(diào)到么！
　　——血型匹配不到�。�

　　就這樣了么。
　　他穿過玻璃，來到他的身邊。就像第一次那樣，站在他的“床”邊。
　　手術(shù)臺蒼白的床單和他毫無血色的臉刺得他眼睛生疼。像是一根針完全扎進去了一樣。
　　他突然感覺到他微弱的意識——

　　【鬼，你怎么哭了�！�
　　【求求你，求求你好起來！】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想之后…….也能找到你。】
　　【我的名字？……不……我想不起來……不，我求求你，你好起來！我會想起來的！我會慢慢想起來的！】
　　【算了�！�

　　意識戛然而止。
　　一切歸于寂靜。
　　他瞪大的眼睛中無知覺地落下溫?zé)岬臏I水。
　　一邊機械報出尖銳的警報——心跳歸于直線。

　　“別！”他尖叫出來。來自于小鬼獨有的尖銳嗓音雖然無法被一般人捕捉到，卻可以使得機械發(fā)出嗡鳴�！皠e離開我！”
　　“我想起來了！我叫趙語墨！”
　　“沈焱！我叫趙語墨！”

　　一層淡淡的光籠罩住他，也籠罩住了手術(shù)臺上的他。
　　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從體內(nèi)慢慢溢出來。
　　四肢開始變得修長，身材拔高。
　　他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

　　小鬼都是殘缺的。過早的夭折讓他們不完整。
　　然而小鬼并非不能長大。當(dāng)他們被悉心供養(yǎng)，好生呵護之后，當(dāng)他們真的感受到“愛”的存在之后，他們的體內(nèi)開始積攢能量。
　　而當(dāng)某一個契機，他們真的懂了什么是“愛”的時候，他們會想起自己的名字。
　　等到他們真的愛上什么之后，他們會把自己的名字交付出去，那也是所有鬼最致命的東西。名字于鬼來說，就是大咒。
　　小鬼把名字交付出去，便學(xué)會了信任，學(xué)會了愛。
　　他們得以成長。

　　儀器尖銳的警笛慢慢變成規(guī)律的滴滴聲。

　　7.他是真的愛他。
　　最開始看到他還會恐懼，然而慢慢的恐懼淡去，好奇隨之而來。
　　等好奇也慢慢淡了的時候，他開始覺得心疼。

　　所以他和他說話。他戴著浸過雞血的紅繩抓住他。
　　他把他小小的干癟的身體抱起來。他在夜里替那具童尸蓋上一塊柔軟的毛巾。
　　他跪在蒲團上聽老僧低頌往生咒……

　　他用盡心思，養(yǎng)出一個真正的鬼。
　　力量強大，性格溫和。
　　他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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