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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他七年制臨床醫(yī)學畢業(yè),在醫(yī)院工作才滿兩年,就到非洲來了。
說起來是一個國際合作的醫(yī)療項目,凡是沾上國際兩字似乎就顯得十分高端,但是本質上是對這個流行病橫行、物質貧乏、醫(yī)療系統(tǒng)一塌糊涂的國家的醫(yī)療援助。
在首都待了一段時間之后,被發(fā)配下病區(qū)了。
發(fā)出以前,旁邊中國醫(yī)療隊有個小子聽說了,拍拍他的肩,說:“加入人家的團隊就由不得你了,趕緊念佛吧……一年半載后等著你全須全尾地回來喲!”然后開始繪聲繪色地講當?shù)氐膫髀劊汉谑猩弦黄股刭u到多少美金,國際醫(yī)療救援隊運送藥品的車輛被全副武裝的不明身份人員襲擊……
其實,這種故事他來了之后聽得耳朵都起繭,真假難辨。但可以確定的是,眼前這小子為人真是不厚道,于是他回了個白眼,轉頭回去跟同事收拾東西,打包裝車去了。
不過,裝車的時候,確實除了藥品,還有幾把獵槍和彈藥是真的。
他們這一去,要做的工作,是到嚴重病區(qū)的醫(yī)療站點,發(fā)放藥品和其他醫(yī)療物資,盡量診治一些可以救治的病人。
這個國家各種疾病發(fā)病率很高,瘧疾、肺結核、腸道血吸蟲病、腦膜炎、肝炎等病四散橫行,全國艾滋病人及病毒攜帶者也有數(shù)萬人。因為缺乏防止病毒傳播的知識和用品,感染人數(shù)持續(xù)上升——這一問題遠比得不到救治的病人慢慢死去更可怕。
一行一共四個醫(yī)生,四個國家三個人種,他自己之外,一個是本國的黑人醫(yī)生,一個是北歐挪威人,還有一個是德國人,大家交流就說英語,雖然口音五花八門,交流工作還算沒有問題,要彼此閑聊侃大山就不太夠用。他持續(xù)試了好幾次講笑話沒人聽懂之后也終于放棄了。這一路上真是悶得不能再悶。
不過一旦到了地方,工作開始起來,忙得天昏地暗,也就沒有空覺得了。面對病人,起初還需要本國黑人醫(yī)生當一下翻譯,但時間稍久,他自己也能聽懂當?shù)卣Z言說基本癥狀的詞了,比如說:痛、發(fā)熱、發(fā)冷、咳嗽、帶血、疹子、潰爛等等。
他們在一個站點停留時間從一周到半個月不等,附近村落的人們聞風而來,拖家?guī)Э。病人往往已?jīng)表情麻木,唯有當藥物真正拿在手上,眼睛里或許才會掠過一絲活人的光芒。
二、
在第七個站點停留的時間超出了預期。
那是一個狀況極其糟糕的區(qū)域,血吸蟲、瘧疾、肺結核、艾滋病同時流行,交叉感染,藥品總是不夠,病人永遠比統(tǒng)計上報的數(shù)值要多。
但這次似乎也差得太多了,即使他們把后面其他站點的所有藥品都發(fā)下去也不夠。顯然,在上一次調查和他們到達的時日之間,發(fā)生了疾病的爆發(fā)式增長。
最后不得已,他們在這里改變了藥品發(fā)放的方式,不再一次性給每個病人一個療程的藥物,而是改成每日發(fā)放藥物,同時兩個同事驅車到最近可以打電話的地方,報告這里的情況,看能否申請到更多的藥品,運送到省首府的中心醫(yī)院,然后再由他們前去把藥品押運到此地。
他則和另一個同事留在這里,每天干著檢查、登記、發(fā)藥等等程式化事情,看著藥品一天一天少下去,還不知道后續(xù)的藥品會不會有,什么時候會到。
也許是這個站點待的時間長,以前高強度壓縮餅干一樣的工作量被稀釋了,也許是走了兩個同事,身邊更空曠了——總之他晚上居然開始失眠。
晚上關門閉戶,蚊子照樣十分猖獗,所謂軍用配方8小時防蚊乳涂上都不管用,點著油燈打蚊子會被說浪費,只能躺在黑暗中,把自己包成一具木乃伊,萬一覺得鼻尖上一癢,啪的一掌上去。
一邊這些體格巨大、生命頑強的蚊子們斗爭著,一邊就開始思念水煮魚、紅燒肉、牛腩飯、豆?jié){油條、蛋炒飯、豆花……漢語和中國姑娘。于是有時候忍不住懷疑,自己當初是不是腦子有點高燒有點貴恙理想信念情操能吃嗎能吃嗎能吃嗎非我族類數(shù)量龐大救不勝救不如干脆算了……
但是這樣的念頭,到了白天,面對成百上千仰望的面孔和乞求的雙眼,那些想法就會不復存在——直到下一個失眠的晚上。
有天下午,當天的藥品發(fā)放已經(jīng)結束,他的同事——那個本國的黑人醫(yī)生被當?shù)匾粋小孩拍門大喊地叫去了。他不曾聽懂他們說什么,就這樣被留下一個人看守站點了。
他在屋子里整理今天的記錄,看見一輛破舊、滿是灰塵的吉普從門前的路上開過去,聽見它停下來,一個人的靴子踏在碎石地上的聲音漸近,隨后有人敲門,用英語問:“有人在嗎”推門進來。
他抬頭一愣。
黑頭發(fā)黑眼睛,相當熟悉的臉部輪廓。
他沖口而出的就是:“你是中國人嗎?”簡直是條件反射,沒有經(jīng)過大腦。
對方看著他的眼睛,研究式的,一言不發(fā)。
他覺得自己犯傻;蛟S對方只是亞裔罷了,即使退一步講,就算對方是華裔,萬一是個ABC(Africa Born Chinese),根本聽不懂中文不是最正常的么?
他只好說:“你要啥?”用英語。
雖然這個句式是沒有什么禮貌和風度可言啦,但是最短最直接。何況,對方看起來健康得很,跟他在這個國家見過的所有病人都不同。
那個人一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說:“打疫苗!弊终粓A的三個字,漢語普通話。
他心里說:“你大爺?shù)!?br>
然而那人要打的那種疫苗他們已經(jīng)沒有。那種疾病在非洲當?shù)爻赡耆酥邪l(fā)病率并不高,受威脅的主要是當?shù)氐膵雰汉屯鈬穆萌耍蚨膊皇撬麄冎攸c考慮治療和控制的對象。出發(fā)時那種疫苗只帶了少量,而且在前面幾個站點就已經(jīng)被用完了。
他再翻了一遍藥箱確認,最后實話說:“沒有了!
那人看起來也并不像很失望的樣子,大約本來也只是來碰運氣而已,說了一聲“哦”,似乎準備走人。
他忍不住說:“同事去申請增加援助藥品了……如果有了,我通知你。”
那個人看著他又笑了。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又犯傻。那個人并不是住在附近的村民,這個鬼地方又沒有電話線路和手機信號基站,他難道準備跟中國古人學習,收集點郊狼的糞,到時候來點狼煙為號嗎?
會說那樣的話,還是因為在科技武裝的文明世界里生活得太久了的緣故吧。
他有點訕訕的,那人微笑道:“我過段時間再來好了!边@話大概算是幫他解圍,然后走掉了。
他聽見吉普車的聲音遠去。
三、
半個月后,也是他的同事帶著藥品回來后的第三天的黃昏,大家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一個人在旁邊的廚房里,試圖在沒有油的情況下煎一個荷包蛋。他這種行為的讓同事很疑惑,為什么他就不能滿足于他們的食物呢?罐頭明明很好吃……
他突然聽見有人敲窗子,他抬頭一看,馬上把雞蛋給忘記了,就想著馬上去藥箱拿針劑,一邊打開門一邊道:“啊,你要打的疫苗有了!”
那人卻說:“我請假去過首府的醫(yī)院了,”瞥了一眼廚房的鍋,“喂!要焦了!
他趕忙沖回去把鍋從火上端開,同時詫異問道:“那你還來干嘛?”
那人道:“晚上了不方便開車趕路……找地方借宿!
他探出頭去,果然在路邊看見了一輛破車,比上次那輛吉普更破更舊一輛,破到他忍不住懷疑它是怎么能開上幾百公里不拋錨的。
這請求真是太坦然直接了,他想了一想,發(fā)覺自己不能單獨決定這件事情。
聽完他的描述,那個本國的黑人醫(yī)生嘰里呱啦地飆了一大篇話,大約因為情緒有點激動,英語中還夾帶了一些本地語言,聽得他發(fā)昏,但是意思他是明白了:不同意,原因大致是安全的問題。入夜后醫(yī)療站點的鐵柵欄的門和窗可以給他們和藥品提供保護,但是如果放一個完全的陌生人進來,并且睡在他們的身邊,這就完全不同了。
“他甚至不是附近的村民,你認識他嗎?有誰認識他嗎?沒有人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又不是病人,而且還有一輛車,那么在車里過一夜也是很安全的!
他想,這種顧慮也不能說就是錯誤的。即使我看見自己的國人感到無比的親切,但也沒有立場去說服別人也感到親切和信任啊。
他的另外兩個同事基本也是那個意見。
“好吧,”他把自己的席子卷起來,“等會兒可要記得把門窗關好!”
他回到廚房的時候,那人剛剛幫他把帶焦糊的鍋給清洗了,而雞蛋呢,一面焦一面還未凝固狀地躺在盤子里。
那人拿著不知道從哪里掏出的一小塊羊脂,道:“下次你可以拿這個擦擦鍋。”然后看見了他拖著的席子,吹了一聲口哨。
他說:“你介意睡廚房嗎?或者,你愿意給我同事看一下你的身份證、ID,能證明你工作的文件什么的?”
那人聳聳肩:“沒帶……再說那些東西也是可以偽造的。算了,廚房也沒有什么不好!
他把席子鋪下,坐下來。
那人饒有興趣地問:“你也睡廚房?”
他瞪了那家伙一眼。
他們就著灶下火的余光吃了晚飯,那人從車上拿下來的晚飯是當?shù)厝俗龅囊环N薄煎餅,還有羊肉干,他的晚飯只有一個一面焦了的雞蛋,其余的他忘了拿出來,現(xiàn)在又不想去敲門。于是就混在一起吃了。
他一邊用后槽牙磨那硬邦邦的煎餅和羊肉干,一邊說:“現(xiàn)在要是有一瓶肉絲豆豉辣醬該多好!”
那人淡淡地笑道:“你趕緊睡覺……夢里就有了!
后來灶下那點柴燒盡,他們就在黑暗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反正一時半會也睡不著。
開始說的是藥品。
“所以,你的同事確實帶著藥品回來了?”
如果這個人確實是個大盜的前鋒的話,回答“是”就是不智的,但就算不回答,也妨礙不了對方推斷出這個事實。
他扯謊:“國際救援藥品不足,只拿到了很少的一些藥品。”
那人道:“你們曾經(jīng)告訴當?shù)厝擞泻罄m(xù)增援藥品的事情嗎?小心他們因為這承諾不能兌現(xiàn)而爆發(fā)動/亂……”
一時沒有聽到他的回答,那人道:“怎么?沒有想過這個嗎?發(fā)生過的事情你沒有聽說過?”
“真的發(fā)生過搶奪藥品的暴/動嗎?”
“這大約也不能怪他們,你知道,人沒有希望的時候倒是甘于就死的,如果先告訴他們有救,然后又告訴他們你們還是得死……想象一下那種心情好了!
“我們并沒有對外公布過請求增援藥品的事情。”
“那么,你們還保留著適時走人的權利!
他想起他們之前討論時也有兩種意見:一種是就按出發(fā)時這個站點的定量發(fā)放藥品,發(fā)完就不告而別,不足的部分等完成這趟巡回、回到首都,再去申請,申請得到,便再來這個站點,申請不到只好拉倒;另一種就是留在當?shù)氐仍鲈幤贰?br> 當初他們沒有決議通過第一種方案,無非是不忍心而已。但或許也是犯傻。
他說:“你肯定當不了一個好醫(yī)生。”
“我本來就不是醫(yī)生。”
他想了很久:“你要是遇上暴/亂……不知道會干什么!
對方笑道:“你就那么確定知道自己會干什么嗎!
后面的聊天中他知道了那個家伙在美國一個大學讀人類學專業(yè)的博士,被導師丟到非洲來做研究項目,在一個比現(xiàn)在這個醫(yī)療站點更偏僻和交通不便一百倍的地方。
“不可能只是你一個吧!
“我們小組一共四個人!
他道:“咦?我們也是四個醫(yī)生!
那人道:“四個不是去西天的標配嘛!”
他就為這話傻笑了半天,后來才想起來問:“你們在哪里待了多久了?”
“半年!
他問,是否會很辛苦。
那人想了想,說:“不覺得,F(xiàn)在的日子和在剛果的雨林里研究黑猩猩相比,已經(jīng)好到不能再好了,也沒有什么好抱怨的!
他聽那人講很多部落中的見聞,覺得很有趣。醫(yī)生們一般只管身體,不管病人們的風俗和文化——當然專門研究流行病發(fā)病機制的除外。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睡著的,第一縷晨光照到他臉上的時候,他就醒了,一個挺腰坐起了,接下來又是打仗似的的一天。
他的同事們也起來了,他能透過兩間房子的窗戶看見他們,并且能猜出他們今天的早飯又是壓縮餅干、肉或者魚罐頭和維生素片。
那人大約醒得比他還早,已經(jīng)穿好了靴子,準備出門。今天他還要趕很長的路。
馬馬虎虎地說了一聲“See you Bye”就算告別了。
四、
他們一共在這個站點停留了六十三天,給合計近兩千個病人發(fā)放了藥品,而后面還有四個站點等著。
等終于完成這次巡診,回到首都的時候,已經(jīng)整整一年過去了;貋頃r胡子拉茬,頭發(fā)又長又亂,人瘦了好幾圈,完成了在國內永遠不能實現(xiàn)的減肥夢想。
不久后,根據(jù)他們上報的情況,疫病比較嚴重的地區(qū),臨時站點變成了長期站點,當?shù)卣蛧H醫(yī)療援救組織聯(lián)合派遣醫(yī)務人員駐扎,直到該地區(qū)的傳染性疾病的爆發(fā)式增長得到控制為止。
他在非洲這個國家一共待了四年多,下病區(qū)各個不同站點的時間,加起來就有三年多。
他后來又見過那人若干次,在最初見的那個站點。開車經(jīng)過,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人,偶爾副駕位子上還有一個人。
如果經(jīng)過的時候是黃昏,他就會來借宿;如果是中午,他會開過門口的時候鳴笛一聲。
長夜漫談,漫無邊際地扯過很多東西。各自的工作,小時候的故事,喜歡的食物、姑娘和書籍。
有次他說家常的吃食說到肚子咕咕叫,那人干脆順勢講起全國各類好吃的來,從小吃到大菜——這大約是故意的,害得他磨了半夜的牙。
跟完全的陌生人相處,就如同和自己相處一樣自在,因為不需要偽裝什么。但是,顯然不會同每一個陌生人都如此,兩個不偽裝的陌生人,話不投機打起來了,不是也很常見嗎。他們在很多問題上觀點大相徑庭,就像第一場長談所已經(jīng)顯示的那樣,但是,從來沒有爭執(zhí)過。
或許是因為從來沒有想過要說服對方去遵從自己的理念吧。
五、
后來有一陣子,他在那個站點駐扎了五個月,卻沒有見到那人。
回到首都后,去別的站點的同事也回來,帶給他一個瓶子,說是一個中國人托自己給他的,瓶子上奇怪的文字,大概你能看得懂吧?
那是一瓶沒有拆封的醬油。
他看著那瓶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那里沒有水泥路,沒有發(fā)電廠,沒有加油站,沒有便利店、雜貨店、集市,只有一大堆窮病潦倒的非洲人民,再說非洲人民本來也不需要醬油這玩意。首都也不見得能找出一瓶醬油來,這是哪里搞到的。
幸而瓶子上綁的小紙條幫他解了惑。他解開來就看見了他認得的那人的字跡。
他猜想是他們的研究已經(jīng)換了另一個地方,而所有的醫(yī)療站點都在已有的道路旁邊,他們很可能出入都會經(jīng)過某些站點——唯獨其中一個站點里正好有他的同事這是個概率事件。
那家伙寫道:用射下來的鳥跟一個非洲小女孩換的。她的家人也是從一個外國人那里拿到的,一共兩瓶,一瓶開了他們覺得實在太難喝,已經(jīng)扔了。這一瓶幸存至今。
最后一句話字寫得更大一些:FOR 紅燒肉、荷包蛋和拌飯!
細看標簽那瓶醬油已經(jīng)過期幾個月,換在國內他肯定想也不想就扔掉了,但這時他自己就說了:“反正醬油過期一點也吃不死人!碑攲氊愐粯有⌒囊硪淼厥掌饋。
他在首都稍微輕松一些的日子,用這個醬油做過一小碗只有醬油沒有姜蒜、拿洋蔥代替的紅燒羊肉,就這樣,飄出去的香氣還是引來了一票在門口吞口水的人;當然也煎過外焦里嫩的荷包蛋,出鍋后在上面滴一兩滴醬油。
這樣就已經(jīng)幸福得冒泡了。工作起來都更賣力的。
他去什么站點駐扎原本也只是隨機安排的,那家伙團隊的研究當然也不可能永遠固定在一處,他后來心里默算一算,其實他們只見過十幾次而已。
六、
第四年年末的時候,他感染了肺結核,幸而發(fā)現(xiàn)得早,被隔離治療了九個月后,X光片顯示肺部已經(jīng)沒有陰影,涂片培養(yǎng)也沒有再發(fā)現(xiàn)結核桿菌。但是畢竟是病后需要休養(yǎng),再加上他又在非洲待了好幾年了,最后決定提前送他回國。
下了飛機就直接送進隔離病房,又給關了好幾個月,確定肺結核真好了其他什么病毒都沒有帶回來才給放出來,回到醫(yī)院工作。
他回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不適應。一方面,他在非洲的幾年,基本成了一個主要看傳染病的全科醫(yī)生,現(xiàn)在回國之后,院里普外科缺人,把他放那兒了,雖然不需要他馬上上臺手術,但總是覺得什么都荒疏了;另一方面就不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病人很多,每年畢業(yè)的醫(yī)學生也很多,但是三甲級醫(yī)院數(shù)量有限,三甲級醫(yī)院的醫(yī)生崗位數(shù)和職稱數(shù)有限,國家財政撥款有限,醫(yī)院也要掙錢。醫(yī)患關系緊張之后,生手就絕對不敢放手讓有多實踐的機會,醫(yī)生的培養(yǎng)期越拉越長。
醫(yī)療資源不均衡是問題,現(xiàn)在病人們不把醫(yī)生當人看也是個問題。
他有時候被氣得夠嗆,就自嘲地想,好歹我在非洲看病,病人和家屬不會跟我吵架吧。再轉念一想,可能是語言不通的緣故。要是沒有這個問題,說不定他就會聽到人家對他和他的同事們說:“都是你們這群混蛋,曾經(jīng)掠奪我們,奴役我們,還給我們帶來了無以計數(shù)的傳染病……現(xiàn)在,你們帶著假惺惺的表示憐憫的藥品來了,還他媽不帶夠!”
這真是某人給他的壞影響。
曾經(jīng)有人給他建議說,何不想法調動呢,去衛(wèi)生局行政系統(tǒng),或者醫(yī)療相關的NGO也可以,他曾經(jīng)在非洲醫(yī)療援助的經(jīng)歷即是資歷和財富。
但他就是奇怪地喜歡當醫(yī)生,喜歡直接從死神手里搶人,喜歡不猜疑醫(yī)生的病人康復出院時真心地謝謝他。這種成就感與喜悅,千金不易。
那就慢慢熬著唄。
七、
他回國的時候,按著國內的標準,已算大齡未婚男青年了,回來后父母催婚頗急。他開始漫漫相親之路,吃飯,見女孩子們。
時間久了,他總結出來:婚姻需要的條件太復雜。要求物質基礎,還要情趣、耐心、包容心、忍耐力和忠誠——當然這些都建立在愛情的基礎上面。因為婚姻是一個付出巨大、所以要求的保障也巨大的雙人關系,人需要用法律和精神兩個層面的契約來為之擔保。
他已經(jīng)過了頭腦還容易發(fā)熱、會整個心都裝滿一個女孩子的時候,那個時候曾經(jīng)存在的感情也已經(jīng)落花流水。現(xiàn)在物質基礎相當一般,又沒有熱情、耐心和時間去愛一個剛認識的女生。最后,自己還不是一個如父母輩所指望的“務實”的人,不要求心動的感覺,不要求相處時的有發(fā)自內心的愉悅;就算碰見一個“務實”的女生,不要求自己有車有房沒貸款,也不要求自己愛她愛得死心塌地,反正大家差不多能搭伙過日子就成——那也還是不行啊。
這種結果嘛,當然算他活該。
他在非洲的時候,想念父母,想念中國語言、食物和姑娘,回國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都不想念了。
八、
有一次,在朋友聚會的飯局上碰見一個人類學實驗室的博士后,說起來最近在實驗室里足不出戶地泡著。他很詫異地問,人類學研究都不需要外出調查的么?對方回答說,本來就是有很多不同的研究方向的,有的是考古,有的是語言,有的是行為和風俗,我們主要是研究遺傳的,要是不采DNA樣本,哪兒都不用去。
他想了想,好像自己沒問過那個家伙,你們到底具體搞什么啊。從來沒有。
九、
那個家伙曾經(jīng)留過一個郵箱給他。他回國后大約一年,發(fā)過一封郵件,但是一直沒有收到回復。
又過了一年,再發(fā)一封郵件,這次被退回來了。
他有時候想,那家伙會不會還在非洲研究部落呢?又或者那一切是不存在的。
十、
他算是勤奮的,也算是運氣好的,磨練成了外科的一把好手,論文數(shù)量也湊夠了,按部就班地升了職稱。但終究覺得生活若有所憾。有一天院長來找他,說赴非洲的中國醫(yī)療隊少一個有各領域手術經(jīng)驗的外科醫(yī)生,他去過非洲,年輕力壯沒有家累的,可不可以考慮一下。
他考慮了兩分鐘,就點了頭。
是不同的國家,經(jīng)濟狀況也比多年前他曾經(jīng)去過的那個國家要好,但是聽當?shù)氐尼t(yī)生介紹說,十年前本國慘得和那個國家不相上下,后來逐漸開放礦產(chǎn)的開采和出口,國家才有了錢搞教育、醫(yī)療和基礎建設,經(jīng)濟才慢慢像個樣子。
從長期戰(zhàn)略來看,出賣礦藏是禍福難料的事情,但是,從眼前來說,它至少讓這個國家的人民能免于饑餓和疾病的肆虐蹂躪,至少也是一樁功勞。
中國在這個國家有大量的援助和合作項目,包括基礎建設、礦山開采和醫(yī)療援助及培養(yǎng)。他們醫(yī)療隊的主要任務就是待在這個國家的首都,通過收治病人和手術的現(xiàn)場教學,培養(yǎng)該國的年輕醫(yī)生——他們沒有機會出國學習,而本國醫(yī)學院的水平無疑是相當夠嗆的。當然,除了培訓之外,有的時候也會有一些外出巡診。
他大部分時間一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7小時,不用值班,備受尊敬。國家給他們發(fā)的工資相比國內來說要高,還買人身保險。周末沒有人嘮叨,出去買菜,在首都還能找得到中國的雜貨店,賣鍋碗瓢盆、油鹽醬醋、干貨糖果、鞋帽手套、各種雜物,一定是在此地的中國工程隊人太多的緣故吧。
回來煲湯,躺在床上看中文電子書,聽到見隔壁的中國同事說笑的聲音。
有的時候會有錯覺。他確實是在非洲,這塊荒涼又狂野的大陸上,但有的時候又確實會覺得自己還在中國。
應該沒有什么不滿的。
發(fā)呆是因為什么呢?
十一、
有一天,他買完羊肉,又去那個雜貨店,想問問老板有沒有生姜。
結果被老板說了一頓:“生姜?明天你就可以來問我有沒有筍和松茸了!你還真當這里是你家前面街口的菜市場!”
他正要回句話嗆一嗆這個彪悍的老板,遠處開過來一輛灰撲撲的越野車,車上跳下來一個人,問老板:“喂!老板有沒有紅星二鍋頭?”
老板道:“你們當我是機器貓是不是?”
他愣住了一秒鐘。
那人也同時認出了他,驚訝而高興的。于是兩個人都不理雜貨店老板了。
他問,是否畢業(yè)了?現(xiàn)在還在研究非洲的部落嗎?是在美國的大學工作還是回國進研究機構了?
那人回答道:“對。不對。都不對。”
“不做研究了嗎?還是跑野外跑煩了!
那人笑了起來:“其實我是寫論文寫煩了。跟紙堆里的工作比起來,野外工作還是挺有意思的。”
他問,現(xiàn)在做什么?
“倒騰東西,從中國到非洲,非洲到中國!
“我現(xiàn)在更覺得你不像一個人類學的博士了!
“那像什么呢?……你知道,只要有一個名字,在重要的學術期刊庫里搜索就能找到某人在某個領域有沒有發(fā)過論文。論文不會有全部作者的聯(lián)系方式,但至少會有第一作者的簡介和聯(lián)系方式。你要是有疑問,回國以后早就可以去驗證了,雖然復雜點……”
他說:“誰說大盜就不能發(fā)學術論文了?還有,誰會想到這么復雜的找人方式?何況,你從來就沒有告訴過我名字這玩意兒吧!!”
那人笑起來:“那么有前途的事業(yè)我一直很想去干……好像你也沒有告訴我嘛!毕肓讼,又說,“對了,你那封信忘了給回。我看到大概是在你發(fā)信之后的六個月,那時候臨近畢業(yè)忙得一團糟。然后畢業(yè)之后,學校的郵箱被注銷了。”
他“哦”了一聲,倒也不覺得什么。風萍聚散,本來也不過只是這樣那樣偶然的原因罷了。
那人看看他手里拎著的東西,非常高興地問,“我可以去蹭飯嗎?”向來那么坦然直接。
回去的路上,他問,為什么會去搞貿易呢;卮鹪唬哼@個活兒就像叢林的生活那么驚險刺激。
他再沒有聽過比這更不靠譜的回答了,不過反正以后還是有很多時間嘛,可以挖苦那個家伙。還是先想想回去中飯羊肉怎么燒吧。
這一天,距離某個人走進另一個國家的嚴重疫病區(qū)的臨時醫(yī)療站點對他說“打疫苗”的那一天,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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