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jì)南，六月。
　　長(zhǎng)街長(zhǎng)，有一老僧赤足袈裟立于鬧市茶樓一隅，偶有奇幻故事道來，問其來由，只道：
　　“老衲為化緣而來�！�
　　來已數(shù)日，卻未見其飲水進(jìn)食，也未曾接受旁人施舍�；�，化的何緣倒令人奇了怪了。
　　一日，赤足老僧叫眾人推嚷著拉去了衙門，疑心他要餓死在這里，卻見那老僧怒得滿臉赤紅，跺腳罵道：“老衲這輩子還未受過這等……這等冤枉事！”
　　“老禿驢急了！老禿驢急了！”有頑童拍手叫好，夾雜著各家婦人的嘰喳聲，鬧鬧嚷嚷，老僧急了紅眼，拿起腳下的碎石就劃開了自己的腹部，一手扯出了自己的內(nèi)臟，一命嗚呼了。緊圍著的婦孺一下四散開來，頑童也嚇得直發(fā)愣，眼淚掛在鼻尖忘了流下。
　　人群背后，有一總角小童，生得與眾不同，白白嫩嫩的，渾身透著一股隱約的氣息，仙氣還是妖氣倒難說了。那小童一咬唇，歪了總角，黑黝黝的眸子里盛滿疑惑，嘀咕道：“難道不是來捉我的？可那老禿驢也不該是這樣好應(yīng)付的主兒啊�！�
　　皇城底下，各路人士紛雜，他這樣微薄的氣息未必會(huì)發(fā)現(xiàn)。小童心道，略松口氣，卻沒見街角，一剎凝固的花開。
　　還好官老爺們不算傻，人群散了也好，進(jìn)了衙內(nèi)，一卷草席扔在郊外，又掩了些土，也不算草草了事。
　　“咳咳，累死我了�！币浑p手挖出重重掩埋的沙土，清脆的嗓音仿若三月天里啼鳴的杜鵑，清脆但暗含著一線寒意。好容易，那雙手將土下的草席卷了出來，卻是異常的輕，打開來，只有幾塊方石。
　　“果然白挖了。這和尚到底什么來頭��？”小姑娘念叨著甩膀子，身旁站著一身著道袍的年輕書生。小姑娘站直身，水杏眼又大又亮，一張嬰兒肥的頰邊還有幾橫泥印。而那書生腰上配一把極小的碧木劍，手中把玩著一個(gè)小小的玉壺。玉壺雖不是極好的潤(rùn)玉，卻帶著斑斑的黑跡，看來好似重重山巒籠在蒙蒙霧靄中，水光粼粼，流動(dòng)著一股靈氣。
　　“還有，憑什么是你找地，我挖墳？”小姑娘嘴一撇，胖嘟嘟的手一指書生，嚷嚷了起來。
　　“如果你能把東西南北分清的話。”
　　“不說這個(gè)了，你找到那個(gè)天池小童了嗎？”小姑娘正拍著裙角的黃泥，一聽這話，水杏眼瞪得大大的，吐吐舌頭道。
　　“找是找到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睍櫭�，手中的玉壺倒了幾轉(zhuǎn)。
　　“真的？”小姑娘擰了眉，而后一笑：“我可不信，咱們?cè)倩厝?huì)會(huì)他。還有，玉壺收起來，那可是我的附身符，要是碎了，我會(huì)魂飛魄散的�！�
　　一個(gè)時(shí)辰后，濟(jì)南長(zhǎng)生廟。
　　“有時(shí)候，水可以比我的劍更鋒利�！�
　　小童憋著氣，半張臉通紅：“你……你無恥！”
　　“要不，試試？”
　　她掌中握著一團(tuán)水，斑駁的光印在小童的眼角，小童突然被光刺進(jìn)眼里，猛地合眼。
　　“我聽人說，咯吱窩的肉最嫩，傷著最痛�！�
　　小童突地抽噎起來，嘴里大喊：“娘親救我，你騙人，騙人！”
　　“是嗎？”她唇角輕勾，掀起小童的袖口一扯，再翻過小童手臂，她一驚，向四周視察一番，迅速拉下遮掩住小童雙眼的黑綢：“還有誰來過？”
　　小童咯吱窩處是好幾條鮮紅的印記，宛若刀割。
　　“都是你，都是你啊。騙子，你說我說了就放我的，你騙我�！毙⊥镏鴼猓殖橐�，勉力說完一句話，眼淚就下來了，正好嗆得他咳一臉口水鼻涕。
　　她退后兩步，厭惡地將手拭干凈，才道：“我來過？”
　　“別騙人了……你的氣息都沒有變，隔，還有，隔，那個(gè)男的，隔，可壞，隔，我回了天池，隔，隔，隔，必定……”小童打起了哭隔，間歇地哭起來，嘴里還嘟囔個(gè)不停。
　　她的眉毛皺成一團(tuán)，絕美的樣貌藏在幻術(shù)下不過是東施心痛時(shí)更添一分的嬌媚。但，那都不是她啊。
　　“說，三魂六魄如何續(xù)集？”她手中水珠匯聚，一柄冰劍出鞘，她的眼角延伸出冰藍(lán)的色澤，看來已是失了耐心。
　　小童怕她，止住抽噎，緩緩道：“你缺一魂，靈力無法匯集，是不能上那墓穴的�！�
　　“誰的墓穴？”她劍一抖，小童臉側(cè)一道劃痕滲出些血滴子，但霎時(shí)便凝成一道淺痕。
　　“天山溫姬之墓�！毙⊥纱罅搜郏菝蔡斐�，怕起來倒也不減分毫。
　　她卻是丟了劍，抱肩顫抖起來。那劍還未落地便幻化做一流動(dòng)水態(tài)繞著她身體直上，最后停歇在她發(fā)髻，做一孤鶴寒玉獨(dú)花簪。
　　小童兩腮鼓氣，心底卻是吶吶的：那獨(dú)花簪世間少有，是由玄冰以靈力鍛造而作，玄冰來自地府暗河之源，供以世間惡物洗靈，且不說這玄冰難來，那靈力霸道也是世間罕有，竟能將玄冰制服得這般模樣。
　　不好惹啊，眼前這人。
　　他正估摸著捏個(gè)訣趁女子不注意時(shí)逃了，才有這念頭，那女子一轉(zhuǎn)身擰過他身：“天池三百童子，私自下凡可當(dāng)何罪？若你助我進(jìn)得溫姬墓內(nèi)，我定能讓你安居凡間�！彼掏炭谒�，見女子發(fā)上單單一支花簮，著一身紅衫，身姿曼妙，衣角飄飄，幻象之下的美貌也是令人窒息。
　　“好，你若騙我，我又能如何？”
　　“你慢些啊。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呢？”
　　女子的身影似乎顫了顫，好久才聽見回應(yīng)。
　　“玄女，青丘玄女�！�
　　她血紅的背影像燃燒的孤鶴徘徊在天際，舍不得消亡。
　　一路磕絆，總算是到了天山。耳邊的話語漸漸變得多了，有時(shí)也能將玄女逗笑，當(dāng)然，她必是死忍著不笑的。
　　“誒，你說，要是我跟一開始的‘你’走了，我還能遇到你嗎？”
　　“誒，你也不壞的，就像你在我手臂上的傷痕吧，原來都是幻覺的�！�
　　玄女無奈，也因著這句話算是打動(dòng)了她，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快吃吧。”
　　“我吃著呢�！蓖右贿厓豪峭袒⒀手�，一邊兒還能抽嘴答話，著實(shí)讓玄女好生無奈驚奇了一番。
　　“對(duì)了，你們來之前還有個(gè)老禿驢來過，看來倒是沒有功力的，只是我老覺著他怪怪的。”
　　“怪？”玄女答話，撲哧一聲，道：“你，還有另一個(gè)‘我’已經(jīng)夠怪了，無怪乎再來一個(gè)了�！�
　　客棧外，紛紛雪下。天山腳畔，行人稀少，一個(gè)紅衣女子帶著一個(gè)肉團(tuán)子也許算不上稀罕，但一個(gè)美艷的紅妖加一個(gè)貌豐的天池小童就是大大的稀罕了。
　　書生以指輕點(diǎn)腰側(cè)小劍，玉壺安靜地棲息在他袖內(nèi)。
　　前方，紅衣壓白雪。他吸一口冷氣，唇角有雪化開，逐漸與他的體溫融成一體。像那年在他眼角封印的血漬，慢慢變成時(shí)光最隱晦的體溫。
　　指尖的僵硬，是冰封多年的顫抖。
　　“您回來了�！边@般的呢喃，那般的輾轉(zhuǎn)。
　　小童在前方引路，雪如葦絮，一點(diǎn)點(diǎn)拋起，在雪山之巔，點(diǎn)點(diǎn)飛向人間。那里，有足以融化的溫度。
　　“玄女，來我家吧，我娘親可好了�！�
　　雪，漫天飛雪。腳下的，是人間，觸手可及的，是天界。雪的心，企及著融化。她呢？
　　“娘親？我沒有娘親�！�
　　小童不在意地?fù)]揮手：“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也是到人間才找到娘親的。你也可以啊�！�
　　“我不習(xí)慣依靠別人�！�
　　小童側(cè)過眼，紅衣女子走在雪地，眉眼如雪。
　　“那，你怎么逃過天劫的呢？”
　　紅衣女子歪頭，想了半晌，才低低道：“我不知道�！�
　　漫天白雪，白得滲人，小童著玄衣，玄女著紅衫。一身風(fēng)雪，走得一路蹣跚。
　　“你羨慕過誰嗎？她永遠(yuǎn)比你好，比你美，比你伶俐，甚至，她能得到你不能擁有的一切，哪怕，是一個(gè)家，一個(gè)夢(mèng)�！�
　　小童在寒風(fēng)中睜不開眼，還未臨近溫姬墓穴，寒風(fēng)已是如此。小童跌落雪里的一刻，恍惚看見她站在風(fēng)雪中的樣子，仰首若孤鶴。
　　“真正逼人的，是溫姬的寂寞啊�！�
　　玄女抱起小童，行走風(fēng)雪中，決不能使心生寒意。若如此，才是真正不可能走出去了。
　　“咳�！彼龘湓谘┑乩铮允治婺�。到不了的，不只是溫姬的墓穴。還有她，固執(zhí)的不甘。
　　“呀，你這么快就趴下了。”有清脆的女聲傳來，她咳出口中的雪，舌尖發(fā)澀。有人躬下身摸她的額頭，有淚，融化了她眼上的雪。
　　有人說再見，澀得如同一雪后的水，是苦澀的。
　　朦朧中，玄女又聽見“她”的聲音，清脆如瓷碎，是帶著爽朗的光的。她在笑，躲匿在屋檐角落。屋內(nèi)，一室暖意。
　　“呆子。”她在念，脆生生如鳴春黃鶯。
　　“我要比她好！”她俏生生地喊。
　　“不對(duì)，你到底要什么……”他逼。
　　她含淚脫口而出，連自己都嚇一跳，垂下半邊臉：“我要我娘啊，我要她看到我啊！”
　　月光下，漫天如飛雪。
　　“抓住她，妖！她是妖！”有道士在追喊。彼時(shí)她掩面坐在巷尾，看一院灑滿落桃，馥郁芬芳。
　　他眼角開滿她的年華。她的丹青有他的血，于是，她的發(fā)上有雪，未化為冰。
　　當(dāng)鐵索扣緊她的皓腕時(shí)，正是她的天劫。雷霆可以劈開的，是她的過去。三魂六魄，她掙開最無助的一魂而升天。但她已無法成仙，三魂六魄，缺一魂已不能匯集靈力。
　　“玄女，玄女�！笔菧丶В杌璩脸林蟹路鹩謮�(mèng)見年幼時(shí)見到的溫姬，華發(fā)一身，淡笑間已傾盡世間顏色。溫姬愛梳妝，也愛替她梳妝。溫姬以桃夭之灼作唇光，唇角是甜甜的蜜，以天河之深為眸，眸光瀲滟，以春陽之煦作頰色，面若白瓷，上有淺淺緋紅。
　　溫姬是美的，可惜，在青丘眾狐中，她單薄若雪，慘白如墻。
　　溫姬死時(shí)，少有人來看。她不過，萬千浮生中，最淡的一抹。溫姬至生都無愛人，她不過白走世間一遭。她去世時(shí)，正當(dāng)妙齡。
　　可，在玄女眼里，溫姬是春日里的陽光，笑起來像她夢(mèng)里的娘親。她不是她姐姐，偶爾看她的眼里有隱隱的失落。
　　“溫姬。我想念您了�！碧焐降膲�?zāi)估�，溫姬很孤�?dú)地笑，是她生前最常有的模樣。玄女將發(fā)別在耳后，花簮輕輕簪在溫姬的白發(fā)后。
　　小童醒時(shí)，在天山腳下，他見著玄女的面孔，沉靜若三千丈潭水。
　　“玄女姐姐，你進(jìn)去了嗎？”
　　他聽見她回沒有，火爐的火焰迸射著跳出。她的黑發(fā)散在紅衣上，后頸微微露出，她的身影是奔日的孤鶴。
　　天山腳下，有一書生牽一別扭的女子，那女子身著紅衣，跳踏在雪泥上，歡欣道：“我終于幻化成人了！我終于幻化成人了！”旁有一老僧，赤足依仗，頸處有一猙獰的傷痕。他正對(duì)年輕書生道：
　　“她既斬?cái)嗷昶�，便已是成全你們了。好好教�?dǎo)她生而為人之理吧�！�
　　書生抱拳，女子倒不跳了，原是落下淚來。
　　“化緣，化緣，了卻塵緣�！�
　　老僧赤足而去，天山，漫天飛雪。
　　唯有她，曾是他夢(mèng)中的芳華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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