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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里包恩先生,我們到了。”
金屬輪的聲音漸漸地慢下來,終止在一個略顯遲緩的尾音。像是與其配合一般,末尾的音節(jié)拖長了半拍,最后消失微張的唇邊。里包恩抬起頭,淡淡地道了聲謝,卻像是再度跌入了思維的宇宙中一般,不發(fā)一言地注視著眼前的一方空間。
那是一座不大的墓碑,淺灰色的石頭,同樣不發(fā)一言地注視著他。
一平背對著他,小心翼翼地掏出袋子里的食物和香燭。從里包恩的角度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見得平直黑發(fā)整整齊齊地趴在背上,被主人的動作帶起片片流光。里包恩下意識地瞇起眼,但他下一個時刻才又想起幾年前雙眼就幾乎失去了視力。眼前的一切在視網(wǎng)膜上呈現(xiàn)出邊界模糊的色塊,三個圓圓的白團(tuán)子擺在盤子上,那只手又抓了第四個放上去,堆成一座包子做的小山。
見過太多次的手勢,里包恩閉上徒勞的眼睛,在心里想象出一個笑容。
“師父,我們來看你了!
一平向后退了半步,她下蹲的動作有些吃力,但還是恭恭敬敬地磕夠了三個頭。那大片黑色順著她的肩膀滑落下來,上一次看到那兩條麻花辮,是一平結(jié)婚之前,或者更早嗎?里包恩想不起來。
跪下的人想要站起來,她本想單手撐地的,然而松弛的肌肉卻無法支撐起身體的重量,她只好又加上另一只。站起的瞬間血涌到頭上,身體搖晃了一下,右手撐著輪椅的靠背,方才站穩(wěn)了腳。
年歲幾乎將一平少年時凌厲的好身手全部收入囊中,就像它當(dāng)初賦予她時一樣。一同收入的這當(dāng)然也包括里包恩的槍法、視力、健康、自由行走的權(quán)力,以及風(fēng)的生命。
“我很好,放心!
里包恩接過香,在心里對墓的主人說,恍然間意識到自己對這香火的味道竟有些熟悉。
早些年里包恩曾和風(fēng)給風(fēng)師父掃過墓,那時詛咒剛剛解除,心情好到想在先人的墓前說些“你徒弟以后就跟我了”之類的俏皮話。但真正站在那方墓碑前、聽對方講起些往事時又是另一番心境,他自然最終沒有那么說。
“我們很好,請放心!
他最終選了最簡單的一句。殺過的人太多,對著墓碑說話卻是第一次。那時正是春天,南風(fēng)吹過草莎莎地響,像是得到了回應(yīng)。風(fēng)穿著一身素色站在旁邊,如往常一般微微地笑著,安靜地直滲入心里。
那塊碑離風(fēng)的不遠(yuǎn),在更高的山坡上,彼此相望。
選這塊墓地并不是風(fēng)的主意,而是里包恩的,后者本應(yīng)依照彭格列的規(guī)矩沉睡在西西里的家族墓地。除了里包恩外,所有人都相信風(fēng)會隨他合葬在墓園里早已留好的位置,沒人料想到他最終把骨灰?guī)Щ亓讼愀邸?br> “他生前隨我,死后我和他一起回家!
這樣的話,里包恩也只想想,說不出來。
風(fēng)是在里包恩第一次心臟手術(shù)后搬去意大利的,也只有那種時候,才令人意識到再堅(jiān)強(qiáng)的生命也會在某一刻如鋸倒的樹木般轟然倒下。里包恩的身體從那個時候起加快了它衰退的步伐,像一座過度開采的礦藏一樣,這個男人也不得面對現(xiàn)實(shí),承認(rèn)這具隨時間一起枯竭的身軀。先是禁止高強(qiáng)度運(yùn)動,后是禁止連軸轉(zhuǎn)的工作,再來是禁止久坐……禁止得太多都記不得到底有什么事還處于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直到因心臟起搏器而無法抬高的手臂再也承受不住槍支的后座力,殺手放下陪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槍,心里居然沒激起多大的波瀾。
本來以為先走的會是自己,沒想到卻是風(fēng)。
風(fēng)的生命像是一只氣球,先前吹入的氣息太過于沉穩(wěn),便疏忽了炸裂的可能。
“里包恩先生,這個……可以給我了。”
一平小聲說著。里包恩低頭,三炷香在手中燃掉了一半,香灰撒在手指上。
年輕時絕對不會這樣走神的。
“里包恩先生,你說……師父去了哪里呢?”擔(dān)心身旁的人沉浸在思緒中,一平嘗試著挑起一個對方會感興趣的話題。
“你認(rèn)為呢?”里包恩笑,像是喜歡這個問題。
“……中國人相信靈魂會經(jīng)過輪回,再回到世間;意大利的話,應(yīng)該是天堂吧!憋@然是沒有預(yù)料到會被反問,一平頓了好久卻只找到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因被問住而有些局促的神情中,隱隱地透出些小時候羞澀的韻味。
“……師父曾講過莊子,他說人走后當(dāng)歸于大化,與春夏秋冬四時相伴相攜!币黄秸乜粗贡,眼前滿是那人淺淡的笑容。聽到這句話時她還很小,扎著一個沖天小辮,整天只知道一聲聲地喊著“師父”,小跑地跟在同樣大小的嬰兒后面。唯一親人的逝去像是一條河流般沖刷掉記憶的河道里沉積的淤泥,讓她比兒時考背書時都要清晰地、記起了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的師父,是個有趣的人!
一平有些吃驚,她自小長在這個男人身邊,卻從未聽過對方以這種語氣說話。男人的自尊與堅(jiān)強(qiáng)將懷念整個圍在里面,旁人看上去,仿佛面對著一個自我驅(qū)逐的罪人,將自己完全地放逐在舊時光之中。
里包恩老了。
她以為里包恩不會老的。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去意大利嗎?”問話的語氣還很像那個世界最強(qiáng)的家庭教師,一平忽然從心底感到安心。
“師父說過,想親眼見見世界級別的強(qiáng)者!
里包恩緩緩地點(diǎn)點(diǎn)頭,還有呢,他又問道,語氣里有一絲狡黠。他有些滿意地看到一平答不上來的樣子,甚至隱約帶著些炫耀的意味,那讓一平感到,殺手獨(dú)守了一輩子的答案,也有想與人分享的一天。
“他說,因?yàn)檫沒去過意大利。”
一平撲哧一聲笑了,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珠順著眼角綻開的魚尾紋點(diǎn)點(diǎn)滑落,她忙抬手去擦。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里包恩低聲重復(fù)道,下一刻他倏然意識到自己正滑入滿溢的情緒,殺手止住了自語。
“我不久前才明白……”肺部的萎縮時常令他處于呼吸不暢的境地,他不得不花幾秒鐘吸氣,才使這對話得以繼續(xù)。
“他……”
語句停在這里,里包恩似乎沒有繼續(xù)講述的意思。一平抿抿嘴,抬手準(zhǔn)備扶上輪椅的靠背,卻又縮回了手,急急地說丈夫打來了電話,轉(zhuǎn)身便只留下里包恩一人。
“一平的溫柔,和你一樣。”
腳步的震動在年老的鼓膜上失去了蹤跡,里包恩搖動輪椅,他極力地伸出手,指尖沿著陰刻的字跡,描畫出彼此相連的顫顫巍巍的曲線。
冰冷的“風(fēng)”字。
“我有時想,你的靈魂,或許和我們的融合起來了吧!
他抬起手,象征性地放在胸口。
“你還和我們一起生活,因我們而繼續(xù)存在……”
他動動嘴唇,喑啞的喉嚨卻沒能發(fā)出任何一個音節(jié),他無奈地打消了繼續(xù)說下去的念頭。
“你還在,跟我在一起……”
皺紋橫生的手敷在心口,皮膚與肌肉下面是那顆依靠人工機(jī)械跳動的臟器。里包恩笑笑,任由聲音消失在早已蒼老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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