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來見你最后一面的，噓，別哭。

　　七八平米大的一間潮濕陰暗的房子里，旁邊擠著幾個哭啞了嗓子來見他最后一面的男男女女。虛弱到嘴唇都無法合攏的男人他躺在一張極矮的木床上，一雙盈滿淚光的雙眼望著門口走進來的男人，他的身影很高、很大，擋住了隔著木板門的光線。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側(cè)著頭，他定格在了半步之外，他沒有走進來——“不要哭，也不要害怕，我不是來見你最后一面的�！�

　　“你的弟弟是先天性心臟病，手術(shù)的最佳時間早就錯過了，而且勉強撐了這么多年已經(jīng)……準備準備后事吧。”三個月前醫(yī)生的宣判仿佛一道晴天霹靂，直接擊在了強撐著才沒有滑下椅子的向小南的心口上，她斷了魂似的低聲嗚咽，窗外風(fēng)聲不止啊。
　　“來了嗎，還是來了嗎�！�

　　見慣生死的醫(yī)生輕輕皺起眉無奈地搖了搖頭，伸出的手頓在了半空中，“他還有什么心愿都幫他達成吧，他的日子、不多了�！�
　　生息薄弱的向小東，他是在工作途中暈倒的，送到醫(yī)院后，這一昏迷就持續(xù)了三天三夜。
　　淡藍色的病房內(nèi)，是他蒼白如紙地躺在病床上，安靜沒有一絲牽動的臉龐，緊閉的雙眼尾角淡淡的細紋，這些年他們的生活太難，他再也不是曾經(jīng)那個，臉上時常帶著淺笑的男孩。

　　“東子，和姐嗚……，你還有還有”怎么還能說下去呢，向小東的姐姐向小南捂著嘴幾次昏厥在他的床邊。
　　多殘忍只有命運。每天每天分分秒秒爭取過來的日子才剛剛好起來，老天爺，為什么，這都是為什么，他要死了，他要死了——看著床上虛弱到?jīng)]有力氣呼吸的弟弟，向小南咬碎了嘴唇就怕吵醒才睡著的向小東。

　　一刀一頓手里的蘋果削了一天又一天，家里的積蓄都快用盡時，向小東第三次醒來。
　　而聽說向小南要賣房子時，他沉默不語，在她離開的那短短半分鐘時間內(nèi)拔掉了身上所有的輸液管。

　　……
　　向小東最終被接回了老家，在一棟新建好三層高的小樓房，他沒有力氣仰起頭來，那高高的窗子外頭云是凈白的，天空蔚藍，他已經(jīng)看不清了。
　　“把我、放在樓梯閣的雜物間就夠了，不要，不要讓姐夫、東東見著我這幅樣子，會嚇著他們�！毕蛐|說完的時候眼里滾出了兩顆淚，那透亮的眼淚滑過他深陷的臉頰，墜落在水泥地上，多重的眼淚才能擊打出那樣沉重的聲響。

　　向小南痛苦得把頭直往墻上撞，壓抑的嘶吼一直持續(xù)到樓下一聲關(guān)門聲起。
　　他緩緩抬起手按了按自己劇烈收緊的心臟，嘲解一笑，“怕的一直是你啊�！�

　　當(dāng)年十七歲的向小東跟著姐姐來到姐夫——何貴家以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那么懼怕關(guān)門的聲音。
　　整個高中都會為他輕輕關(guān)門的老虎哥哥，他還好嗎？

　　午休之后的課間，一個臉上帶著微紅的小男孩在咯咯笑著，他很瘦小，頭發(fā)很短，他的手背靠在下巴上，其實他的嘴唇很白。
　　“呵呵呵呵，你別說笑話了，我心臟不好，好想笑可是笑起來好疼啊，老虎哥哥。”向小東說完就趴在了課桌上，半天都沒有起來。連笑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樣的一個小可憐，他，曾經(jīng)是雷虎的一切。

　　二十年前的雷虎剛滿十八，他是向小東的同桌，照顧他，擔(dān)心他，至深愛他。
　　因為向小東有先心，發(fā)育很遲緩，營養(yǎng)不良跟他們比起來真是太弱小了。而愛情往往從疼惜開始，這是多年以后當(dāng)雷虎再也不能對任何人付出那樣的感情時學(xué)會的，當(dāng)時他剛送走自己的一雙父母，時二十八歲，退伍后形影孤單，他還是一個人。

　　“接，接回來了？告訴我，我能為東子做什么，做些什么。東東已經(jīng)送到學(xué)校去了，我托二舅公找了醫(yī)生鑒定，但是都”向小南的丈夫何貴說完就哽了嗓子，不停在搖頭，“沒希望了，沒希望了的，時候到了，保不住了�！�
　　他姐夫最終沒有上去看向小東，把自己灌醉后跪著對死去的岳父母還有自己的老母親低聲說話，一直說到自己睡在神龕前。

　　他對不起向小東，這么多年了，心里一直壓著一件事，一件他沒辦法用嘴說出口的事。
　　那個男人，他的名字何貴一直記得——雷虎，向小東的老虎哥哥。那個像兵匪般強壯的男孩，會為向小東洗衣做飯話不多的男孩，多年未見了。
　　如果當(dāng)年不阻止他們在一起，現(xiàn)在東子是不是就不會躺在那兒了。

　　二十年前，高考后無力再讀的向小東理所當(dāng)然地輟了學(xué)，跟著唯一的姐姐來到了鄰縣的姐夫家。
　　一個月后，雷虎拿著一包行李站在了他的面前。
　　沒有任何先兆，他帶走了向小東。三個月后獨自回來的向小東當(dāng)夜就發(fā)了高燒，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夢話里，何貴震驚地發(fā)現(xiàn)了他們背德的關(guān)系。

　　對于一個保守的鄉(xiāng)下人來說，那種事情簡直，簡直是晴天霹靂……所以當(dāng)鼻青臉腫的雷虎再次出現(xiàn)在他家老房子的門前時，何貴暴喝著把他趕走了，并逼著才清醒不久的向小東發(fā)了毒誓，到死以前都不準他們來往，否則他就和他姐散了這個家。
　　“向小東最后對我笑一次好嗎？”
　　撐著門板的向小東在他走后無聲無息地倒在了地上，他的嘴角凝固著一個破碎而又殘忍的笑容，眼睛里卻源源不斷地滾出淚來，這是他第一次病危。

　　“二十年了，你還是為他來了�！崩谆衍囃Ｔ谶@幢新屋門前時，何貴垂著頭對著走下來的中年男人小聲說著。
　　雷虎只是輕輕轉(zhuǎn)動了一下眼珠，他看了一眼何貴。
　　“我為他來了。”

　　到向小東閉眼的前一秒，雷虎都沒有走進去，所有人都退了出來，雷虎邁到向小東身邊，極輕極輕地合上門，把彼此封閉在黑暗中，他蹲下身拿起向小東還有余熱的手說：“為什么見到我的時候要害怕，向小東，我不是來見你最后一面的，為什么被嚇著了呢，你知道的我不愛你哭�！�

　　雷虎離開的時候，何貴的眼皮一直在跳，而失去親生弟弟的向小南，這個操勞了半輩子的女人已經(jīng)徹底癡了。
　　向小東安靜的尸體只擺了三天就被送到了火葬場，何貴看見過雷虎人群外一晃而過的背影。

　　誰也不知道一個人送出的愛會深到什么程度，你的生活，他的生活，選擇結(jié)束自己生命的雷虎，你來見向小東的那一天平靜得就像在等待來臨。
　　后來，雷虎的墓碑被安在了向小東的身邊，這是他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最好的歸宿。

　　有些人一生注定只愛一個人，他們是向小東，雷虎，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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