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華半生

　　一個有著明君潛質(zhì)，對自己嚴(yán)格得刻酷，除了天下蒼生腦子里就裝不下別的風(fēng)花雪月的皇帝，和一個除了能生能養(yǎng)以外沒別的優(yōu)點的妃子的關(guān)系，除了利益，還有什么能維持？
　　哦，還有身份上的限制。這注定李雅必須小心伺候這位皇帝陛下。

　　說到底，裝著天下蒼生的皇帝才是個好皇帝，宋雍做得全無錯處，怎么后世的人就偏愛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呢？情商為負(fù)數(shù)的皇帝陛下十分疑惑。
　　同樣，即使被身份限制著也依舊驕傲如昔的李雅對此毫無異議，只是被煩到只能在心底躁一把時，免不了怨念一把。我堂堂一二十一的穿越者，怎么就混到了這地步呢？未來的太后想到。

　　天命二八年，已故大行皇帝同剛上任的太后，名義上的夫妻倆，竟然也只曖昧了多年，何其可笑！
　　李雅倒無多感，說到底啊，她當(dāng)皇帝老婆的時候最高的封號也只是貴妃，也就是個妾！在這封建禮教壓迫人的時代，從來沒有對等的身份，談甚情，說甚愛？

　　他倆忙都忙不過來呢。一個要對付朝政臣子，一個要對付后宮妃子。
　　不過，夫婦搭檔，干活不累。兩個人渣在發(fā)現(xiàn)對法的價值后一拍即合！我?guī)湍銖腻幽潜磉_(dá)意思攻擊對象，你意思意思幫我除掉幾個看不順眼的人的外家。
　　看吧，一個得費心盡力，一個只意思意思就好。就這樣，李雅還得對宋雍感恩戴德呢！就是宋雍不需要，李雅不在意，她心里也不好受。
　　人人平等，就是在二十一世紀(jì)也只是個神話。

　　皇帝陛下宋雍在他二十四歲時遇到她，直到他四十八歲時，不再相見。
　　他倆之間，究其一生也沒有愛。
　　莫約開始是有的，但那點如二十一世紀(jì)夜幕中微弱星光般的愛意，早被利益這頭惡獸吞噬干凈。

　　究竟是誰規(guī)定皇帝一定要愛上妃子的？還是因為她是女主？
　　這是陛下規(guī)定的么？很顯然不是。在我大應(yīng)朝后宮里，陛下說的話就是規(guī)則。

　　“朕要有一個兒子，朕要有一個皇子，朕要有一個太子，朕……需要一個未來的皇帝。不，不止一個，朕要有很多孩子！他們，必須是優(yōu)秀的！”

　　不得不說，李雅在第一次聽見皇帝陛下說這話的時候心里還小小地蕩漾了一把�？芍螅菹潞芸炀痛蚱屏怂囊芟�。

　　“如果你能做到，那么你將會是朕的皇貴妃，乃至大應(yīng)未來的太后。”

　　在李雅初喪子，只覺沒有權(quán)利什么都辦不到，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照顧不了，也是李雅最需要權(quán)力的時刻，陛下如此說道。
　　宋雍的語氣平實得仿佛其所言之事必能成真……好吧，這就是事實，在皇帝陛下心底這就是！而被皇帝陛下感染到的她居然也有幾分認(rèn)同與躍躍欲試。
　　李雅在心底咆哮，她就知道宋雍這人是個情商負(fù)數(shù)的渣！是什么叫他覺得她樂意當(dāng)一個寡婦的��！就算是天底下最大的寡婦也不行！

　　很多年后，李雅滿足且成功地做了天下最大的寡婦，彼時，她感慨著年輕的自己竟對那無情的皇帝懷著一份愛慕。
　　如同二十一世紀(jì)的星光般稀少到能叫人珍惜的愛意呀，被陛下那不解風(fēng)情的人就這樣打破。那合該令人珍惜的稀疏星光也只能是稀疏的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
　　陛下的后宮里永遠(yuǎn)不缺能為他生兒育女的女人，也不缺愛著他的女人，只是他愛的女人，從未存在過。

　　哀家，為何不早些看透呢？
　　六十八歲的太后心臺依舊清明，從她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染上鮮血開始，她的手就骯臟不堪了，縱是如此，她亦不悔。

　　至少她是成功的那個。
　　而不是如同昔日高高在上的常貴妃娘娘一樣，在荒涼的西華宮里，頂著梅妃的稱號，一遍遍用手指梳理著那不再烏黑的發(fā)，用不再柔嫩的手沾了染料輕輕地染著色，只為那頭曾被陛下夸過的發(fā)。
　　是了，她瘋了。她可不就是還做著昔日的夢么？
　　夢被陛下借她的手敲碎，可常寒卻執(zhí)著地不愿醒來。又或者是陛下借著她的手敲碎的？可這有區(qū)別么，或許梅妃覺得是有的。

　　李雅不是好人，常寒害死了她的孩子，她就定要報復(fù)回來。
　　李雅知道忙碌的陛下很多時候沒心情理會這后宮里的佳麗三千，可卻會在后妃們越界時插手。
　　借力打力，對她這艱難活下來的朱門庶女來說有什么可難的？

　　李雅決心報復(fù)常寒，她奪了她的地位，奪了她的榮寵，甚至讓她承受極大的羞辱，李雅改了那傲慢無比的女人的名字。
　　常晗啊常晗，從今日起你也就是常寒了，你便就如奔月的常羲一般瘋魔著獨守廣寒宮吧，直至老死。

　　×××

　　長樂宮

　　李雅斜慵懶閑適地倚在矮榻上，手握拳撐著下巴，沉浸在回憶里。
　　那是什么時候呢，莫約是三十年前，她剛產(chǎn)子，被長居病榻又厭惡貴妃的皇后封為李妃。她一點也不高興，德妃看她的眼神越來越滲人了，而且……

　　她的長子見喜了。

　　那個孩子直接被抱到了幽冷的偏殿里養(yǎng)病。
　　李雅哭，李雅鬧，李雅第一次拋下她所謂的現(xiàn)代人的驕傲，跪下來求那無情的君王同皇后。
　　上座的女人們一個個面露哀色，可神情中免不了透露出幾分幸災(zāi)樂禍。
　　她們交頭接耳地訴說著她的悲哀。那虛偽的面容，簡直是在嘲笑她、鄙棄她以及她的孩子！
　　李雅低著頭垂淚，她覺得這幾乎是她這輩子最難堪的時刻了。

　　——‘可到了如今想想，其實也沒什么呢，這世上的事呀，一旦度過了，回頭看看，也只是事了，都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經(jīng)歷而已�！赀~的太后如此想道。想著，換了個更為正經(jīng)的姿態(tài)，繼續(xù)陷入回憶中�！死狭耍偯獠涣藧刍貞涍^去呢�！�

　　初得消息時，李雅總免不了怨天怨人。
　　那么小的孩子，他剛出生時李雅拼了命睜開眼看了他一眼，李雅知道，再不看就沒多少機會了，或許只有到了年關(guān)時才能見上一面？自己的孩子啊，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得抱給別人。

　　‘沒事，忍，我再忍，遲早……’

　　可結(jié)果呢，李雅以為常晗起碼是有理智的，可她究竟是怎么照顧她的孩子的？！對，她不會下手，出身高貴又傲慢美艷的貴妃怎么會親自下手呢？可常晗她好歹看顧一下啊�。。∪羰�、哪怕是百忙中看一眼她的孩子也好啊，那樣、那樣他就……
　　想著，李雅又是抑制不住地嚎啕出聲。

　　許是被煩怕了，君王允了李雅去照顧她和他的兒子。
　　這并不是宋雍的長子，無情的君王前半生有很多子嗣，只不過大多幼年喪命。這樣的事經(jīng)歷的多了，他幾乎以為自己也習(xí)慣了，沒想到在此刻看著李雅毫無風(fēng)度的大哭，心底也隱隱的抽痛。
　　宋雍原本從容敲擊桌子的動作頓了頓，引來了貴妃的側(cè)目與皇后蒼白但溫和的詢問。

　　其實這已經(jīng)不錯了，小皇子還有人照顧，有人伺候，還有太醫(yī)醫(yī)治。若是宮人見喜，怕直接就丟到偏僻的荒園看管著，熬過了，那叫有福的；熬不過，也就一張席子裹了罷。
　　李雅逼著自己想通，逼著自己冷靜，她忍耐著心底的不服，含笑感謝君王的恩賜。
　　至此，也算是認(rèn)清了現(xiàn)實。
　　……

　　×××

　　農(nóng)霞殿

　　李雅帶著佘半夏同極為侍女匆忙進(jìn)了農(nóng)霞殿，農(nóng)霞殿據(jù)說原是前周廢太子姬似少年之處所，在他病故后就一直荒廢了下來。
　　說來也巧，姬似病故后，他的子嗣幾乎也病死了，這太初朝的東宮諸人不是外放，就是因著各種意外亡故，最后也只剩下個年幼不識人的小嬰兒。

　　這地界原叫什么不可考證，不過之后住在這的主人家?guī)缀醵紱]好運勢，久而久之這兒也就荒廢了，到了本朝就叫做農(nóng)霞殿，即使是一般侍者也知道這是處偏僻的地方。
　　只如今，已完全看不出前朝詩歌里那大氣奢華的宮殿。

　　李雅垂眸，靜聽著佘半夏打探來的消息，身子無聲憤怒地發(fā)顫。
　　“娘娘，娘娘，……我的好小姐，你別氣啊，別氣！要是你都出事了，小皇子該怎么辦呢？”佘半夏哽咽道，說著竟也哭了出來。

　　“我以為……這時候李家好歹也該出出力的！那、那也是爹的外孫子�。　本退慵依锊幌『眳⒑蠈m里的事，那么她的孩子就定是棄子了嗎？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我絕不能讓他有那般悲慘的命運！’

　　李雅在心底恨恨地發(fā)誓：‘不！我會掌控命運的，我的，我的孩子的，如今、嘲笑我的、每一個人的！’
　　……

　　×××

　　未央宮

　　“你的兒子是個有福氣的�！被屎蟊е蟛〕跤暮⒆有Φ馈�

　　那孩子至此被命名為宋容，如今正精神的在皇后懷里咿呀咿呀地說著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懂的孩童話語。
　　李雅笑著應(yīng)是。其實誰想要這份福氣呢？當(dāng)母親的，自然更希望自己的孩子活得好好的。
　　可她甚至沒有一個做母親的資格，母妃——她若一輩子這么卑微地活著，或許致死也只能這么被自己的孩子呼喚。

　　是的，她的長子最終活了下了，而德妃則“病死”了。
　　可她的長女卻是真的被常貴妃害死了。
　　深愛著宋雍的貴妃，如何忍受得了君王對他人的關(guān)注呢？

　　可她真的太傲慢了，她始終沒有明白宋雍需要的是什么�；蛟S她是清楚的，但常晗可笑地認(rèn)為宋雍對她的喜愛完全勝過了宋雍對子嗣的需要。
　　……

　　×××

　　長樂宮

　　太后的眼神里驀得射出一道精光，她雍容地整理者自己的妝容，這對她并不陌生，只這幾年做得甚少，一下子竟有些生疏。
　　她對鏡梳妝，柔和著眉眼，從銅鏡里望向她身后的女人，那是跟了她大半輩子的嬤嬤，太后緩慢地說道：“宣陛下同熙王、鄭王、吳王、謙王、陳王來吧。”
　　嬤嬤雙手?jǐn)[于身側(cè)，斂目垂眸道：“是�！�

　　“啊……你也去見見小楊兒吧，就宣哀家的懿旨。我的好姐姐，你合該有人守著后半輩子的……”

　　這小楊兒卻是老嬤嬤佘半夏長兄家的孩子，而后被當(dāng)時還是貴妃的李雅下令將其過繼給她。
　　那孩子后來成了當(dāng)今陛下年少時的伴讀。兒子被宋雍搶走，還不能疼寵，只能嚴(yán)著來，李雅當(dāng)時的一腔母愛全給了這個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張臉的小孩。

　　如今，他囂張跋扈，仗著皇帝的恩寵竟不把皇家威儀當(dāng)一回事，結(jié)黨營私，直至被皇帝關(guān)進(jìn)了大牢。
　　其實，他也就是把皇帝當(dāng)成了當(dāng)年的容王爺——那個與他關(guān)系甚密的人了。
　　可這在如今依然也是唯一把皇帝當(dāng)容王宋容看的人，卻被那自古都是負(fù)心薄情的皇帝親手罷去了官職！

　　可太后一貫是支持自家兒子的，如若不然，也不會在陛下親自來解釋之后沉默了。
　　自己疼了幾十年的，終歸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終歸啊，不是自己下的蛋！何況，他的確傻！認(rèn)不清自己的身份，貪圖權(quán)貴就是個錯！

　　不多時，太后的眼里就里有了些淚，她對這位陪著她近乎一生的嬤嬤，比大多人好得多。
　　老嬤嬤佘半夏從她小時候就是照顧她的丫頭，在朱門大戶里，身份稱得上主人家的恥辱的孩子，在那最最講究規(guī)矩的地兒，除了最基本的待遇以外得不到什么，可這就足夠了。
　　而那小丫頭之一陪著她進(jìn)宮，生孩子，升位，或許還要到老死。
　　對暮年的太后來說，她不介意在死前在求求陛下，就為這老姐姐，死后還能有人送終。

　　太后有些怨念，不是對著自家兒子，而是她的陛下。便是如今，她才能犯上地叫一聲她的陛下！

　　而現(xiàn)在，太后要看看她的孩子。她最愛的孩子。
　　在說完遺言后，她調(diào)皮地笑道，看上去就像個普通的慈祥的老太太，“人老了，就是心軟。”
　　也不知在說誰了。

　　榮曦太后李雅，和應(yīng)宣帝宋雍曖昧了十幾年，可偏就是沒越了界。
　　母憑子貴，子憑母貴。她前半生坎坷，后半生榮華。
　　她的一生，前十六年里沒有他，遇見他之后的二十四年歷經(jīng)風(fēng)雨，最后的二十八年，如他所說，榮華半生。
　　陛下沒騙她。

　　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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