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五年十二月，陳縣。

　　青銅劍挾著風(fēng)聲斜劈下去，半路一轉(zhuǎn)精確地嵌進(jìn)偷襲的對手甲片縫隙，一路反撩上去，擰身一旋一揚(yáng)，直把那下顎也順著劈成兩半。
　　收手時右臂一陣抽痛，鐘離昧心中苦笑，大約是早先的箭傷又崩開了吧�？伤麤]時間猶疑，強(qiáng)壓下疼痛抬起胳膊繼續(xù)砍殺，一面呼喝著人馬尋找漢軍側(cè)翼薄弱處。銳勝長鋒、一擊即破，向來是楚軍的看家本領(lǐng)，哪怕此刻面對數(shù)倍于己的敵軍，人人半身浴血，依舊不改悍勇。
　　刀光血海，夜幕映襯下竟有幾分恢弘的味道。
　　前番項王回戈一擊，逼得瘋狼樣緊咬在后的漢軍退回固陵、深塹自守，鐘離昧想起來便覺十分痛快，連帶著自己眼前洶洶壓上的十余萬赤衣玄甲的漢兵主力，也仿佛如項王口中的螻蟻般不值一提了。暫挫劉邦鋒芒后，項王引楚軍主力向東，留下他與利己在固陵與陳縣間鞏固戰(zhàn)線。然而己方雖乘一時之勝，在樊噲、丁公等人的大軍合圍下，終究疲態(tài)漸顯，今早之戰(zhàn)更是被擋回了陳縣城下。鐘離昧心知愈是拖下去愈不利，待漢方各路人馬匯集完畢，對楚軍不咎于滅頂之災(zāi)，是以今晨失利后，便定下這夜襲之計，趁著漢軍最精銳之部未至，興許能當(dāng)頭一擊，沖開條生路。趁著，那個人還沒來……
　　是的，他在不安，并且這種情緒隨著戰(zhàn)事的緊迫而越發(fā)強(qiáng)烈。鐘離昧隨項羽征戰(zhàn)半生，大楚旗幟過處未嘗一敗，直到那人站上了高高的九天拜將臺，從漢王手中接過大將軍信印，從那時起，悄然間一切都不同了。有件事他始終不愿承認(rèn)，卻又時時縈繞在心頭：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在戰(zhàn)場上擊敗項王的親軍，那個人一定是韓信，當(dāng)年的執(zhí)戟郎，如今的三齊王。

　　鐘離昧已經(jīng)不記清自己第一次見到韓信是在哪里了，似乎是定陶城破不久，他們?nèi)讨匆е�，收拾武信君殘部。那個瘦高的年輕人，臉上稚氣還未全褪盡，膽子卻大，拉著自己說了半宿的天下大勢、兵策戰(zhàn)法，一雙烏漆眸子晃映著燭燈，倒顯得分外深沉。紙上談兵的趙括之才鐘離昧見多了，不知眼前這人是不是一個，他這樣想著，一面不知怎么地竟也順了這年輕人的意，尋空將韓信薦到項王帳下，做了個執(zhí)戟的侍衛(wèi)。官職不高，卻有機(jī)會接觸到軍中核心人物。
　　韓信也的確那么做了，一會兒勸項王殺降不智應(yīng)該收為己用，一會兒說漢王盡取律令謀書所圖不小恐非善類，簡牘上書比領(lǐng)兵之將還勤，仿佛站在地圖前指點江山的是他韓信，倒該讓項王麾下大將們替他帳外執(zhí)戟去。鐘離昧是真心有些喜歡這個心比天高的小子的，也曾暗想著若有一日這匹千里駒能乘奔御風(fēng)，自己可算得半個伯樂。只可惜那家伙不但眉眼高，性子也有些怪，不知為何盡和項王針尖對上麥芒，加之項羽本厭惡曲謀詭道，明明是看上去不錯的良策，卻總以被狠狠摔出散落一地的殘簡告終。直到有一天，項王氣沖沖地下令烹殺了那勸他不要定都彭城的韓生，一面指桑罵槐吼著“讓那姓韓的多嘴”斜睨向帳角，他看見韓信抿了抿唇，默默收起了手中的半卷竹簡，不用瞧也知道，上面定然寫了差不多的提議。那一刻，鐘離昧忽然有種感覺，這個長久以來鍥而不舍對著項王念念叨叨的年輕人，耐心似乎也隨著這場戲走到了盡頭。
　　所以，當(dāng)韓信掀開他的帳簾前來道別時，鐘離昧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種“終于來了”的如釋重負(fù)感——雖然這種輕松只存在于他的想象，并幾乎代替了心頭沉甸甸壓來的不快。那家伙說要回家，就當(dāng)他回家好了，反正留著也是浪費(fèi)糧食，站崗還比不上項王身邊的壯士，只會空談的小子，是的，既然項王不用，一定是這樣的……
　　那時鐘離昧并不知道，范增已經(jīng)在項羽不以為然的神情中念叨了幾百遍“此人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殺之”，所以他望著年輕人顯得有些伶仃的背影在茫茫夜色中漸行漸遠(yuǎn)，心里并沒有過多的思量。至多，是遺憾，還有些莫名的惆悵。
　　再次聽到“韓信”二字時，這個名字所經(jīng)常指代的人，已由從前的故韓襄王之孫，變成了拾代如遺、夷魏滅趙的漢大將軍。當(dāng)龍且慘敗身死的消息傳來，鐘離昧幾乎要仰天大笑，苦笑，后悔，心痛，又摻雜了一絲不愿覺察的快意：他們放走了一只燕雀，然后這只燕雀變成了鴻鵠。
　　他也知道，戰(zhàn)場上沒有彼此，只有生死。

　　天邊一輪冷月如鉤，照人間多少血火長烈。忽一聲驚羽弦響，回首間帥旗轟然而落，對面漢軍轟然叫好聲中，第二箭倏然又至。電光火石間，鐘離昧劈空斬落，長羽斷為兩截，殘箭去勢不絕，深深刺入身旁土地。他猛地抬頭，正見親兵粘了半臉的血急急奔來：“將軍，是齊軍來了，齊王的旗號！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側(cè)面，打頭的是灌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這么快！鐘離昧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然而目之所及，確是舉著齊王旗號的軍隊已不知何時繞開了楚軍鋒芒，由側(cè)翼飛速逼近，為首的是一隊騎兵，領(lǐng)頭之將張弓引箭，正向此奔來。
　　韓信真的來了。他明明打探得，劉邦前去召韓信、彭越的使者是同日出發(fā)，齊地又較彭越為遠(yuǎn)，若要如此般同日到達(dá)，行軍速度起碼要是彭越的數(shù)倍不止……
　　事已至此，大勢難挽，鐘離昧痛惜之外，竟有些釋然。他早該想到，韓信的字典里連“不可能”三個字都沒有，何況只是“很難”。言不聽、畫不用，項王派去的游說之士歸來之前，鐘離昧便知道，不會有結(jié)果的。那個人，天生合該要席卷天下。
　　微光漸啟，魚肚泛白，長夜將盡。迎頭有刀劈下，鐘離昧抵了上去，順著幾乎摩擦出火花的劍刃腕子忽轉(zhuǎn)一使力，又砍翻一名敵人，疲憊的身子再支撐不住，踉蹌后退了半步。他一抹臉上血污，望向遠(yuǎn)處朔風(fēng)中獵獵飛揚(yáng)的齊王大旗，仿佛看到了那下面號令自若的敵軍主帥，恍然間，又似乎沒有。
　　“前軍變后軍，撤！”鐘離昧說。
　　這不是他最后一次見到韓信。

　　幾個月后，垓下凄切的楚歌已散盡，烏江水嗚咽漸息，鐘離昧來到了下邳。新就國的楚王打開厚重的宮門將故友迎入，縱酒高歌，策馬游獵。
　　一年后，他對那人笑著說：我要隨項王去了，你也很快會來。然后砍下了自己的腦袋。楚王默默地看著，將鐘離昧的尸身厚葬，收拾好他的頭顱，裝進(jìn)盒子里，往云夢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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