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對櫻桃這種水果并不具備什么好感。
　　顏色鮮艷，卻容易腐敗，味道不甜不酸。除了外表迷人，可能就沒有什么長處了吧。相比起來，蘋果啦西瓜啦之類樸素卻很實惠的水果比較能得到他的好感。櫻桃……是女孩子家才喜歡的東西，美麗卻不長久。
　　不過真是美麗。
　　特別是當(dāng)你看到一片，翠綠與紅交錯的櫻桃樹林，那種強烈的視覺沖擊，簡直可以讓人迷戀。
　　但是……
　　現(xiàn)在是一月份吧？
　　櫻桃是一月結(jié)果的么？
　　戚少商的視線越過其他人準(zhǔn)確地注視到角落里一個人站著的顧惜朝身上。孤傲神秘清冷，似乎全神貫注的望著屋外的櫻桃林，頭發(fā)受了雨的濕氣，微微有些卷曲的附在蒼白如雪的額上。
　　讓他想起櫻桃。
　　外面那遍山遍野的櫻桃。
　　屋子的主人滿面笑容的端進了午飯。戚少商謝了老人家。穆鳩平擠過來一看，又是面，浮著一點點野菜和零星的幾片臘肉，不禁大失所望。
　　顧惜朝一點表情也沒有露出來。等別人都端起碗筷才走過來領(lǐng)走了最后一份，低頭的時候視線不經(jīng)意的與戚少商對上，兩個人都是不著痕跡的移開。
　　他們，再加上息紅玉與阮明正兩個女孩子，一共五個人，被這滿山的櫻桃和看上去不大卻連綿不斷的淫雨困在山上，已經(jīng)四天了。

　　+++

　　一開始，只是小玉說“想大家一起去山里的那種小鎮(zhèn)過元宵”。
　　所謂天時地利人和。那時候正好他們一群人在趕畢業(yè)設(shè)計，過年的時候車票又難買，都說好今年就干脆不回老家過年了。穆鳩平一翻地圖，說周近就有座山，路很難走，而且又沒什么特色和為人稱道的歷史，知道的人很少。于是商量著商量著，就變成了春節(jié)的時候一起自由行，算是畢業(yè)之前的紀(jì)念。
　　來了大約20個人，都是一個系的同學(xué)。打算住一個星期，從初五到元宵。這原本也沒有什么，偏偏小玉不知道從哪里聽說附近有一座叫櫻桃?guī)X的地方，滿山都是櫻桃樹，于是嚷著要去看。她這么堅持，穆鳩平第一個就舉手說要陪她，而戚少商是覺得答應(yīng)了她在英國的姐姐照顧這妮子，而且往返也不過就一天兩天，也就默認(rèn)了去。阮明正則覺得小玉一個女生可能會不方便，于是也跟了來。其他人在鎮(zhèn)子里看燈吃農(nóng)家菜玩得不亦樂乎，哪有心思在這寒冬臘月去爬不知名的山。說好了在鎮(zhèn)子里會合，他們四個人就根據(jù)鎮(zhèn)里人的指點進了山。山路難走，他們整整走了五個小時，弄得一向不怎么女生的阮明正都要發(fā)火了。這時候，聽到小玉一聲尖叫。他們都嚇了一跳，連忙去看發(fā)生了什么事。
　　誰都沒有料到會看到這一生他們都不會忘記的場景。
　　遠處，一片的黛青。山里時不時的會起霧，在這樣濃淡的朦朧里，山嶺像是未被人打擾的精靈，姿態(tài)優(yōu)雅的矗立在那里，這一眼，他們就都知道，“這就是櫻桃?guī)X了”。
　　戚少商原本以為在這種節(jié)氣，櫻桃樹應(yīng)該是光溜溜的一片葉子也沒有。但是事實上櫻桃?guī)X的櫻桃樹已經(jīng)起了芽，近看不清楚，遠看黛青與紫紅交錯，很難得的顏色。那種仿佛錯過季節(jié)的茂盛，很讓人吃驚。
　　不過吃驚的還在后頭。
　　他們真正攀上那座不高的櫻桃?guī)X，天已經(jīng)暗了。好在這里有一家守山的人家，雖然住處簡陋，可是能有地方落腳就覺得很好了。屋主是一位白發(fā)蒼蒼卻面色紅潤老是笑瞇瞇的老婦人，均了一間大的房間給他們。他們打算住一晚上，第二天就直接回去。反正，只有滿山的枯樹枝也沒有什么可看。
　　可是第二天，就開始下起了雨。
　　山里下雨是不便行路的。除了他們沒帶雨具不方便，還有就是可能會發(fā)生塌方或泥石流，很吃不準(zhǔn)。他們覺得雨不大，可能過會就停了，可是這一等，就是一天。
　　第三天出門的時候每個人都呆住了……滿山的櫻桃樹的花，在昨天一夜間盛放……可能昨天已經(jīng)快開放了，但是他們沒有注意。粉嫩的淺紅色像是被施了魔法，一夜之間覆蓋上山嶺。那密密麻麻的花瓣幾乎遮蓋住了所有的視線，但是這座山嶺以外，依然是滿目創(chuàng)痍的冬天。神似乎對這里分外的眷顧。
　　雨依然在不斷的下。他們討論的結(jié)果還是決定今天回去。老人也不攔，幫他們指了出去的方向，似乎對這里奇怪的花季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山道邊盡是淺粉色的花很賞心悅目。兩個女孩子分外開心，都說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戚少商卻隱隱覺得事情有點怪，哪里怪又說不上來。
　　再然后，遇到的顧惜朝。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小玉拿了手機拍照，于是稍微停留了一下。戚少商對那不感興趣，四下張望，滿眼都是櫻桃樹和花，失了方向可不是好玩的，一邊看一邊往旁邊走了幾步，忽然注意到右前方的花枝一陣顫動。
　　他才剛想不知道這山里有沒有野獸，就看見一個腦袋鉆了出來……確切的說，是一個人用手撥開了花枝，于是一張明媚的臉就措不及防的映入他的眼簾。戚少商只覺得心里一跳，耳邊方才還覺得吵鬧的女孩子的歡笑聲、雨聲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眼睛里只有這個人淡漠孤冷的眼神，以及順著他半濕的額發(fā)慢慢飄落下來的櫻桃花。
　　青衣欲遮眼，人花相映紅。
　　他從來不知道櫻桃花是這樣美。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了很長時間，又或者只是一會兒。然后穆鳩平他們也都發(fā)覺了，大呼小叫的過來。
　　他不咸不淡的解釋，他是攝影師，看到這里的櫻桃花就過來拍，可惜被花迷了眼已經(jīng)在原地轉(zhuǎn)了很久了，好在剛才聽到他們的聲音。一邊說一邊收起鋪在泥土上的塑料布。戚少商想他前面應(yīng)該睡在上面。
　　……下雨天睡在林子里？
　　那人仿佛看出來他在想什么，撇了撇嘴角，指著滿天滿地的花。我剛才躺在地上，從下往上拍花，這樣的視角非常美麗。冷淡的眼神在看向眼前美景的時候不可思議的變得柔軟，像個天真的孩子。
　　他說。我是顧惜朝。

　　碰到顧惜朝之后，雨莫名其妙的下大了。他淡淡地建議他們最好這時候不要出去，他過來的時候前面有塌方。
　　于是一行人又回轉(zhuǎn)。老婆婆看到顧惜朝的時候笑了笑，并不意外，把他安排進之前四個人住的房間里，說是這樣比較暖和。
　　他們決定等雨停了再走。
　　看多了滿眼的花也覺得膩。于是當(dāng)女孩子們的興奮勁過去，五個人就在房間里聊天……其實準(zhǔn)確來講是四個人，顧惜朝只是在角落里安靜的聽，并不說話。
　　“之前啊，我聽那鎮(zhèn)子上的人說。櫻桃?guī)X之所以叫櫻桃?guī)X，是因為很久以前這里住了一個隱士。后來山神覺得他品行很好，就把女兒櫻桃嫁給他。夫妻琴瑟和鳴，生活幸福�？墒呛髞砟莻�隱士死了，櫻桃痛苦萬分，結(jié)果化成了滿山的櫻桃樹，永永遠遠陪著夫君。”小玉是標(biāo)準(zhǔn)的女孩子，說起這類美好的愛情傳說一臉神往。戚少商暗暗有些好笑。
　　“我聽說的和小玉不一樣……也是隱士和他的妻子櫻桃，可是后來那個隱士靜極思動，離開了櫻桃?guī)X。櫻桃等了很多很多年，她的夫君都沒有回來，于是化坐了櫻桃樹�！比蠲髡昧饲煽肆Ψ纸o其他人，一共只有四塊。戚少商遲疑了一下把手里的巧克力遞給顧惜朝，后者愣了一下，搖頭拒絕。阮明正皺眉，覺得看著有點刺眼睛。
　　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看這個顧惜朝不順眼。男生的頭發(fā)需要留到肩膀么？搞藝術(shù)的人就是奇奇怪怪的。
　　“我聽說的……和你們也不一樣�！鳖櫹С坪蹙芙^人家的好意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于是終于開口說話，聲音在封閉的屋子里讓人覺得有種神秘感，“那書生娶山神女的時候答應(yīng)‘永遠不離開她’。決定離開的時候，知道櫻桃的本尊是樹，是不能離開山嶺的……”
　　他的聲線很合適說故事，帶著一種詭異的感覺。小玉忍不住問：“后來呢？”
　　“后來。那個男人殺死了她。血流到的地方長出了一株株的櫻桃樹�！鳖櫹С迷倨降瓫]有的口氣把故事說完。其他人，包括戚少商在內(nèi)，都覺得寒毛一根根的豎起來。穆鳩平打了個寒顫干笑，“都是傳說而已……哈哈……”
　　“那么再后來呢？那個書生怎么樣了？”這回問的人是戚少商。他發(fā)覺不知不覺里，人物從“隱士”變成了“書生”，雖然這兩個稱謂沒有質(zhì)的區(qū)別，但是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不知道�？赡軞⑺榔拮右院笏K于離開了這里；可能他和我們一樣，被櫻桃樹迷惑，最后困死在山嶺里……”
　　小玉被嚇得說不出話，其他人臉色也不好看。阮明正剛想跳起來罵好好的說些什么不吉利的話，被戚少商眼明手快的拉住。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雨的聲音分外清晰。
　　這片山嶺太安靜了。
　　安靜的……很詭異。
　　然后聽見“吱呀”一聲開門的聲響，所有人都回頭去看。那位老婆婆端了茶進來，戚少商立刻上前幫忙。
　　“真是好孩子�！逼牌乓廊恍Σ[瞇的樣子，“雨再過三四天就停了。你們要記得，別吃這里的櫻桃啊�！�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在三四天里，就會結(jié)出櫻桃？

　　事實上，不是三四天。第二天天亮戚少商出門的時候，看見顧惜朝坐在屋檐底下，視線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他情不自禁走過去。剛剛到他身邊，顧惜朝就抬起頭，手一指：“你看�！彼樦种傅姆较蚩催^去。
　　櫻桃結(jié)果了。
　　那些昨天還開得燦爛的花已經(jīng)全部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青色果實和漸漸長出的葉子。果子有一些已經(jīng)開始泛紅，照這個速度，到黃昏，或者正午，它們就會成熟了。
　　戚少商只覺得妖。櫻桃……長得有那么快嗎？
　　“一般，櫻桃樹很難以栽種。特別是這種無人照料的野櫻桃，怕冷怕熱，基本都不能結(jié)果�！鳖櫹С宓亟忉�，那神態(tài)好象發(fā)生任何事都不會嚇到他，“花期也不過一周吧……果實通常要到五月份才能成熟�！�
　　戚少商專注的聽。從上往下注視著他的面容，察覺到他睫毛分外的長，微垂的時候在臉上投射下陰影。細小的水滴脈脈的凝在上面，晶瑩剔透。
　　又讓他想起那些樹上沾染著濕氣的美麗果實。他隱約有些害怕。
　　不是害怕這片妖冶的櫻桃林。而是害怕眼前這個從櫻桃花海里撥枝而出的人，會像那些不切實際的櫻桃一樣，生長過快，然后一眨眼無影無蹤。
　　“這里的櫻桃，從開花到果實成熟前后不過七天……”他似乎覺得有趣，抿唇微微一笑，“說不定我們誤入仙境了……記不記得《桃花源記》？一離開這里，這七天的時間就如黃梁一夢……當(dāng)然也可能離不開。山神一定在憎恨殺死他女兒的人……”
　　“我覺得那書生后來應(yīng)該沒有死。”戚少商打斷他，“櫻桃如果愛他，一定會原諒他�！�
　　“原諒一個殺死自己的人？”顧惜朝覺得有趣，“為什么？”
　　“我只是覺得。既然櫻桃不是人，那么要殺死那個書生一定很容易�！逼萆賯忉專翱墒撬坪踹x擇了寧愿被他殺死。”
　　顧惜朝不說話了。
　　“她那么愛他，所以每年都快快的結(jié)實……算一算時間，正好在元宵節(jié)之前。你知道過年的時候不會有怨氣的。那么，能這么做到的，只有愛�！�
　　“……希望如此吧�！鳖櫹СX得這種時代還有這么“天真”的男生真是很神奇，忍不住笑。
　　戚少商看著他的笑容，忽然覺得，即使永遠留在這里也不錯。

　　+++

　　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櫻桃、三候望春……
　　三日之后，雨如婆婆所說的停了。
　　他們整理包裹離開。老人家送他們出去。又囑咐了一次：不要吃櫻桃。
　　顧惜朝走在最后面，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見屋主人遠遠的笑瞇瞇的看著他們……結(jié)果最后還是沒有問“婆婆您到底是誰”。
　　其實有些事不要知道的那么清楚比較好。就如離開前的一夜那位老人家和他們聚在一起給他們看手相，說穆鳩平不知者無罪，最是有福氣。阮明正過于剛直苛刻；小玉太柔；戚少商是富貴命；而他則孤直多厄，不過會有貴人陪伴，逢兇而化吉。
　　戚少商走在他前面。注意到顧惜朝停下腳步，連忙拉他趕上別人。
　　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頭，哪里還有什么櫻桃?guī)X？小玉一下子想起來下山的時候她有偷偷摘了幾粒櫻桃，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
　　“一切如露如電如夢幻如泡影皆做如是觀�！鳖櫹Сf，“就當(dāng)做了一個夢吧�！�
　　小玉點頭：“說不定是遇上了山神�！比缓笮Α�
　　不過七天而已。
　　居然舍不得。
　　回鎮(zhèn)子的時候，正趕上上元燈節(jié)。
　　戚少商還來不及高興，就發(fā)現(xiàn)顧惜朝連告別都沒有，一個人離開了，無聲無息。不禁讓人懷疑，這個眼眉間清傲的不若常人的男子是不是也是他的一場夢。
　　七日盛放敗落的櫻桃，花間撥枝而出的清艷。
　　他看著滿眼的燈，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婆婆看了他們的手相，曾笑說：你們兩人緣分不淺，即使分離，也能再見。

　　那日在屋檐底下，他曾說世上無不散之宴席。
　　他說戚少商吃了櫻桃會怎樣？會不會也像圣經(jīng)里的亞當(dāng)與夏娃，從伊甸園里墜落。
　　他開玩笑似得伸手去摘的時候被他握住了手，然后就沒有再放開。
　　櫻桃樹的葉子在身邊彌漫著瘋長，轉(zhuǎn)眼遮蓋了天地。櫻桃在綠葉里鮮紅，如同珠貝一樣沾染著雨的光澤，清香撲鼻。那是濃縮了一季的櫻桃雨，粉色花瓣還鋪在潮濕的土地上。他的唇上猶帶露香，比滿目鮮紅欲滴的果子更加迷人與甘甜。
　　他低頭吻上他的唇的時候還在想，在他們遇見之前，這人也應(yīng)該是這樣用帶著三分悵然三分迷惑的眼神去仰頭注視著滿目朝他撲來的花瓣。
　　瞧，多美。
　　所謂的動心是比七日櫻桃更加誘人和強大的魔法。一個轉(zhuǎn)頭一個凝神，一個怔然一個眼神，她就發(fā)生。
　　能做到的，只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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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館。
　　他點了甜膩的奶油慕司。上面一如既往的美麗的櫻桃。他想今年的櫻桃終于成熟，回去的時候要買一籃放在家里看。
　　等不及天長地久，沉醉有時。這是這種水果的不好。
　　他想莫名其妙愛上這種水果的自己真是奇怪。
　　再過一個月畢業(yè)。再沒有時間去找尋一個古鎮(zhèn)，聽一個傳說，尋覓一座并不存在的櫻桃?guī)X。不過好在在一直有買的攝影雜志上看到了眾多的櫻桃。
　　這是在他心里真實存在的美夢。
　　門上的銅鈴響起來。他抬頭去看。
　　那人推門進來。猶如那日撥開滿眼的花枝，一身青衣，頭發(fā)沾染欲濕。
　　他曾經(jīng)撇了撇嘴角，指著滿天滿地的花說。我剛才躺在地上，從下往上拍花，這樣的視角非常美麗。冷淡的眼神在看向眼前美景的時候不可思議的變得柔軟，像個天真的孩子。
　　他說。我是顧惜朝。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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