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懂事起，姐姐就告訴我，不可以流淚。因?yàn)槊恳坏螠I水，都是我的生命。但是我很喜歡眼淚。它們從我眼里流出來的時候是水，落下時卻變成了一顆顆小球。小球在大海里，很快就會被看似溫柔的海水碾成粉末，但是有一些隨著潮水四處漂蕩時，被蚌吞下。這些被吞入腹中的眼淚會怎么樣呢？姐姐告訴我它們會一直藏在蚌的身體里，直到被人類撈上岸，從蚌的身體里取出來。那時，它們就不再是眼淚了，而被稱作“珍珠”。
　　那么，那些蚌呢？我問。
　　不知道，可能會被吃掉吧。姐姐回答道。
　　人類真是一種貪婪的動物。我想。
　　我和姐姐是鮫人，也有人稱我們?nèi)唆~。我們有著相同的長發(fā)和魚尾，這些我自己也可以看見，但是姐姐又說，我的眼睛不是通常的海藍(lán)色，而像夜晚的海底，是一種幽深的黑色。
　　你的父親是人類。也許。姐姐看著我的眼睛說。
　　我并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姐姐也不是我真正的姐姐。她是上一次海嘯的幸存者。海嘯過后，她在一片雜亂的海藻中撿到了我。那時我還是一枚卵。
　　當(dāng)然，有時血緣并不重要，至少我的五個哥哥和七個姐姐都曾經(jīng)是陌生人，是那場海嘯讓我們聚在一起，相依為命。撿回我的那個姐姐，是我的三姐，她叫汐。汐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的名字也是她起的。玖。她說，第一次看到我的眼睛時，就想叫我這個名字。玖是一種玉石，黑色的，和我的眼睛一樣。
　　從那時起，我開始瘋狂的想知道，我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樣的，玖是什么樣的。盡管哥哥姐姐們已經(jīng)為我描述了上百遍，可是我想起眼看一次。
　　用我玖一樣的眼睛看一次。
　　但哥哥姐姐總是不同意我到海面上去。這是有道理的，鮫人的皮膚象海水一樣脆弱，容易被海面上強(qiáng)烈的陽光曬傷。正因?yàn)槿绱�，我從來都沒見過真正的太陽。在我看來，太陽是一個淺藍(lán)色的圓形。但是聽海豚們說，那是一個金黃色的，發(fā)光的球，如果我浮上水面，就可以感覺到它散發(fā)的熱。
　　終于有一個機(jī)會，我可以到海面上去。盡管在平時，單獨(dú)活動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已經(jīng)過完了出生后的第五個生日，這就表示，我已經(jīng)成年了，不再需要哥哥姐姐的保護(hù)。盡管鮫人擁有相當(dāng)于人類十倍的壽命，可是大海太過變幻無常，迫使我們不得不盡快成長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獨(dú)自離開家。臨走前，六個姐姐都叮囑我，不可以到海面上去，那是危險的�！　≈挥邢谎圆话l(fā)的看著我，笑了笑。
　　她一直跟我到離家很遠(yuǎn)的地方。最后，在一片粉紅色的珊瑚上，她停了下來。
　　現(xiàn)在，上面已經(jīng)是黃昏了。她淡淡地說。
　　我點(diǎn)點(diǎn)頭，向上游去。黃昏，我知道那意味著陽光不再強(qiáng)烈。果然，汐是最了解我的。她知道就算阻攔，我也還是會想方設(shè)法的到海面上去，去看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海水像一雙溫柔的手，把我的身體向上托，我從來沒有游得這樣輕松。海水的顏色越來越淡，終于，我浮上海面，呼吸到出生以來的第一口空氣。
　　但是我卻膽怯了。一切都是這樣陌生。天空呈現(xiàn)著一種詭異的紅色，那種顏色我見過，它象征著生命的終結(jié)。大海似乎更加廣袤和神秘，我看不到水面以下，盡管海水是如此干凈透明。我仿佛懸在深淵上，一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
　　這還是我出生、成長的那片海嗎？
　　一群海鷗飛過海面上空。我可以確定，那是海鷗。汐碩果，海鷗是白色的鳥，它們會讓海變得平靜——所以，沒有什么好怕的，因?yàn)槲铱匆娏撕ｚt。我開始四處張望。我知道在離家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塊巨大的巖石，汐說那上面是一座島。我要找到那座島，那樣就可以攀上礁石，看見我倒映在水里的影子。
　　最終我找到了那座島，那座小得可憐的島上只佇立著一座白塔，和幾棵被海風(fēng)吹的發(fā)育不良的樹木。由于我沒有腿，所以無法走上那柔軟的、金色的沙灘，只是挑了一塊大小正合適的礁石爬上去。
　　我坐在生滿牡蠣和苔蘚的礁石上望向水面。這時，裸露的皮膚感到一絲涼意——月亮已經(jīng)升了起來。
　　我流淚了。
　　海水太過清澈，我看到了水底的寄居蟹和沙礫，唯獨(dú)看不見我的倒影。我的愿望破滅了，盡管這愿望在哥哥姐姐們的眼里是這樣幼稚和微不足道，但是它卻陪伴了我五年，作為我唯一的玩伴和布娃娃。
　　眼淚流出來時是水，落下時卻變成了珍珠。我慌忙的接著它們，它們是我的生命，如果它們?nèi)刻与x我的身體，我就將變成石頭然后死去。
　　也許，你需要這個。一個人類的聲音在我背后響起。
　　我極度驚恐的轉(zhuǎn)身。因?yàn)橛∠笾校祟愂菤埲潭澙返纳�，但是我卻遇到了人類。他會殺了我，然后吃掉嗎？
　　但是站在那里的是個男孩，有著褐色的眼睛和頭發(fā)，比我矮很多，看上去有些羸弱，一蓮的稚氣。盡管我已經(jīng)擁有成熟女人的外表，而他看上去還是個孩子，但我知道，他的年齡很可能是我的兩倍。
　　我在上面看你很久了。他指指那座白色的塔。也許，你需要這個。
　　他給了我一件奇怪的東西。很硬，很涼，扁平的圓盤，一面光滑一面粗糙。我雙手捧起圓盤，那些珍珠就從指間滾落了，但是我不想去管它們，因?yàn)閳A盤光滑的一面，映出了我的臉。接著月光，我終于看見了自己的樣子。
　　黑色的長發(fā)，黑色的眼睛，就像現(xiàn)在的天空的顏色，美麗而幽深。
　　你真漂亮。我把圓盤還給男孩時，他說。后來他還告訴我，那圓盤叫做鏡子。
　　我對他笑起來。原來，并不是所有的人類都可怕。
　　那是什么？他問。他指的是我手里的眼淚。它們都掉光了，只剩幾顆還被我捧在手里。我說那是鮫人的眼淚。不過更多人叫它珍珠。啊，鮫人就是人魚。我補(bǔ)充道。
　　他有些不解的說，我寧愿叫它人魚的眼淚，而不是什么珍珠。這樣不是更好聽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于人類來說，他還是個孩子，不明白珍珠的價值。我把那些珍珠送給了他。
　　那一夜，我們談了很多很多——關(guān)于我的姐姐汐，關(guān)于海豚，關(guān)于他的祖父——一個看守?zé)羲睦先恕Ｋf他剛出生時就在這里了，和祖父一起生活了九年。后來我們說到了玖，我告訴他那是一種黑色的玉石，和我的眼睛一樣。他搖著頭說不知道，可是又說，一定會找到那種石頭，作為人魚眼淚的交換。他說這些話時，語氣忽然變得鄭重，像一個成年男子。
　　我又點(diǎn)點(diǎn)頭。
　　我相信他的話，一個九歲的人類男孩的承諾。

　　從那以后，我每隔幾天都要來這座島和那個男孩交換各自知道的故事，盡管我們連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那并不重要。我們說到過海鷗，珊瑚礁，長明燈，正午的海灘。那是美麗的金色，他說。
　　還有鵝卵石，水草，掛著黑帆的海盜船。等等，等等，等等。而時間就在這些故事里飛走了。不知什么時候，男孩長成了少年，比我還要高出一截。
　　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去島上找他，但是他沒有再對我說長明燈和陽光下的沙灘。我們坐在礁石上一夜無語。直到天邊泛白。
　　我的祖父死了。他說。
　　幾天后我又去，他已經(jīng)背起行囊。他說新的守塔人已經(jīng)來了，天亮他就要離開，去看外面的世界，去找玖，然后帶著玖回來看我。
　　時間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我的眼淚碎了一地。而他則把那面鏡子放到我手里。鏡子有些磨損，但是依然完好無缺。
　　這次，不用還了。他說。
　　他走了，我依然時常去那座小得可憐的島上——帶著鏡子。直到它在一次暴風(fēng)雨中被打碎。
　　新的守塔人是個年輕的畫家，他一無所有的來到這里，只背著他的畫箱。我總是很小心得避免被發(fā)現(xiàn)。但是每隔幾天，他都會發(fā)現(xiàn)散落在同一塊礁石上的珍珠。他每次都跪下來，感謝上天的恩賜，然后用這些珍珠同過往船只換取食物和顏料。
　　珍珠。是的。對他來說，它們只是珍珠。而那個認(rèn)定它們是人魚眼淚的男孩，現(xiàn)在又在哪里呢？
　　珍珠又從我的臉上滾落下來。
　　這樣，我等過了一年又一年，十年又十年。
　　海鷗們說，人類的壽命很短，所以他很可能回不來了。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會帶著玖回來，那是我們的約定。也許，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回來的路上……
　　這樣想著，落下的珍珠更多了。

　　終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沒有一滴淚水。
　　這天的傍晚，天邊又顯現(xiàn)出了那種激烈、妖異、象征著終結(jié)的顏色。我游到那座島上——這里早已經(jīng)沒有了守塔人，那個年輕的畫家，早在十年前就走了，聽說他沒有再畫畫，而是靠著那些珍珠，做起了珠寶生意。但是只有我知道，這個已經(jīng)身價百萬的商人，每個月都會親自回這座島上來撿珍珠，然后跪下，對著大海淚流滿面——為他放棄了的藝術(shù)。
　　天快亮了，我坐在礁石上眺望海天相接的那一線。教師還沒有完全被海水侵蝕掉，但是由于我的攀爬，已經(jīng)變得光潔。我看見了遠(yuǎn)處的帆，它們中間，是否有一個，載著褐發(fā)褐瞳的男孩？
　　幾秒鐘后，太陽升起來了。我第一次看到了陽光。原來，這樣的燦爛是因?yàn)槿紵约骸?br>　　一滴血色的淚，從我的眼里流了出來……

　　海水的另一頭，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躺在旅店的床上，他的生命早已逝去。左手卻仍然緊握著，收尸體的人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扳開那僵硬的手指，一顆黑色的石頭落在了地板上，然后被隨意的踢到門外。然而一位路過的珠寶商人卻撿走了這塊石頭。人們認(rèn)出了他，就是這位已經(jīng)年過花甲的珠寶商，上個月無償贈送給教堂一顆珍珠，紅色的珍珠，他當(dāng)著眾人給這里珍珠命名：人魚的眼淚。
　　沒有人知道，他以前賣出的珍珠，都是在一個小島上撿來的。而自從上個月，島上出現(xiàn)了人魚石像后，就再也沒有一粒珍珠了——除了那顆血紅的“人魚的眼淚”。
　　商人把黑色的石頭帶到那座島上。只有他才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石頭，而是物價的寶石，玖。他懷著當(dāng)年那顆膜拜藝術(shù)的心把玖一分為二，現(xiàn)今了人魚石像的眼睛里，石人魚竟然像活了一樣，深情的眺望著遠(yuǎn)方的海平線。

　　后來，小島沉沒了，連帶著燈塔，人魚，和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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