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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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家住在一條陳舊的小巷里。每到夏天，巷子里的柳絮就開始飛舞，一團一團的好像白色棉花，落在人們的肩上。巷子盡頭是一條河，河上有一座古老的木橋，不寬，可容兩人并排而行，走上去會吱呀作響，就像伴隨我長大的歌謠。

　　——“少年和少年，在橋下劃船；少年和少年，在橋上淺眠。夢里兩個人，少年和少年；他們在劃船，他們在淺眠。多美的夢見，多美的少年；又見艷陽天，一夢三四年。”

　　很好聽的歌謠，很簡單的故事。

　　我忽然很想見一見這兩個傳說中的少年，他們是如何的相遇，又如何的相知，最后又是怎樣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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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跑去問外婆。

　　她仰坐在院子中央的躺椅上，安安靜靜地閉目養(yǎng)神。聽到我急匆匆地腳步聲，她直起身把我摟在懷里，慈愛地擦去我臉上的汗水。

　　“囡囡，為什么跑的這么急？”

　　她是典型的南方人，說話如同江南的煙雨，不甚清晰。

　　“外婆，我想知道歌謠中的兩個少年是怎樣的故事�！�

　　我抓著她的手，急切地希望她告訴我一個答案。

　　“這個啊……其實這首歌謠是翻譯過來的�！�

　　“翻譯？從哪里翻譯來的？”

　　“大概是……一首來自日本的歌謠�！�

　　于是我聽她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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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紀中期，曾經(jīng)有過兩個鄰國少年在這里出生。他們的父親都是軍人，母親隨著父親來到這里并且生下孩子。后來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作為軍人的父親們回國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而母親們因為受不了周圍人的謾罵和指責(zé)，雙雙頂著“戰(zhàn)犯親屬”的名號自盡身亡。

　　那一年，兩個孩子都很小，大一點的三歲，叫做不二周助；小一點的才一歲，叫做越前龍馬。后來兩個人被送到河對岸的孤兒院。

　　由于戰(zhàn)爭，孤兒院里物資非常緊缺，加之身世的緣故，兩個異國少年備受欺侮。每天發(fā)飯的時候，總會有年齡稍大的孩子搶奪他們的食物，而年齡小一點的越前卻不服氣，撲上去一通亂抓，卻被對方打得滿臉是血，周圍人全是叫好聲，哄鬧聲。只有不二，只有他會上前把越前救出來，給他擦藥，替他賠禮道歉，懇求孤兒院院長繼續(xù)收留他們住在這里。

　　“何必去求他。”越前一臉的不服氣。

　　“為了讓我們今晚能有地方睡覺�！�

　　不二拿出藥水小心翼翼地涂上了越前的臉頰，雖然他很輕手輕腳了，但是越前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

　　“知道疼了？你總是和別人打架，真拿你沒辦法�！�

　　“他們搶我的食物�！�

　　“既然明知道你搶不過他們，直接給他們就好了�！�

　　“我餓得肚子疼�！�

　　“喏，給�！辈欢炎约旱娘灧纸o越前一半，遞到他面前：“吃吧�！�

　　“可是你也會餓�！�

　　“我今天上午沒打架，體力還有很多�！�

　　不二故意說得很歡快，然后看著越前大口大口地吃完午飯。

　　——“越前，我們一定要活下去，快快地長大�！�

　　——“外面才是我們的世界�！�

　　——“聽說外面有一條很清澈的河水，上面有座古老的木橋，我們可以在上面唱歌睡覺，還可以在橋下劃船戲水。在橋的那端是蜿蜒的小巷，每到夏天，里面會飄出白色的柳絮，青灰色的墻，藍藍的天，這是我們出生時的世界�！�

　　——“所以，我們要活著回到那樣的世界當中，無憂無慮地活著。”

　　越前看著不二瞬間明亮起來的眼睛，堅決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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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后來他們離開孤兒院了嗎？”外婆講了一半就停下來，我著急地催促她。

　　“傻孩子，長大哪有那么快呢？這種日子一晃就過了十年�！�

　　“十年？！”我驚呼：“這么久之后兩個人肯定今非昔比了啊，他們?nèi)缃褚呀?jīng)從孩子成為少年了吧�！�

　　“是的，光陰，是世界上最殘酷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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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孤兒院里的十年，可以說是受盡折磨，隨著年齡的增大，雖然沒有人敢再去搶他們的食物，但是院長會把更多的苦力勞動交給他們，每晚睡覺前，兩人總是腰酸背疼，互相擦藥，然后暗自鼓勵——“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出生的那個世界，無憂無慮地活著�！�

　　那些黑暗的夜晚，卻因為有了這只屬于兩個人的信念，而無比明亮起來。

　　終于，越前十三歲那年，不二因為一次外出勞動的機會，為兩個人找到了一份在工廠幫工的機會。

　　這時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江南的民辦工廠剛剛興起，正需要人手。

　　走出孤兒院大門的那一天，不二和越前相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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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好了，他們終于走出來了�！蔽易е馄诺母觳草p輕搖晃：“他們以后能過上那種想要的生活了吧�！�

　　“是的，他們的確過了幾年無憂無慮的生活�！�

　　“可是工廠會不會壓榨他們的勞動力……”我一想到歷史書上的記載，不免憂心忡忡。

　　“畢竟是年輕人，就算平時苦一些累一些，至少和孤兒院相比，不用沒有自由地寄人籬下了�！�

　　“嗯，所以那段日子他們應(yīng)該是幸福而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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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做工，晚上休息。有時候趁著老板不在，他們會偷偷跑出來玩耍。

　　安靜清澈的小河，上面灑滿了正午的陽光，老掉牙的木橋，唱著吱吱呀呀的歌謠。橋下有漁民的小船，隨手拿過來劃兩下，穿過了荷花叢，穿過了蘆葦?shù)椤Ｍ胬哿司团艿綐蛏闲∷幌�，夢里夢見了媽媽，夢見了故鄉(xiāng)，夢見了孤兒院，也夢見了身邊的少年。

　　夢中的少年越走越遠，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衣角，卻發(fā)現(xiàn)是一陣虛無。慌忙睜開眼睛，才發(fā)現(xiàn)那人就在身邊。對岸的巷子里飛出潔白的柳絮，落在了肩頭，落在了睫毛，調(diào)皮地飛進鼻孔，忍不住打個噴嚏，引得旁邊的少年哈哈大笑或莞爾一笑。

　　十五六歲的少年，這樣的時光，簡單而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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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好景不長�！�

　　外婆忽然嘆了口氣。

　　“為什么？”我好奇地問：“感情深厚的人就應(yīng)該一直在一起呀�！�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蓖馄泡p撫著我的頭發(fā)，指著院外的柳絮對我說：“你看那些白色的東西，它們剛開始時會抱成一團從柳樹上飛下來，一直飄，只是等到它們遇見了屬于自己的那片土地時，就會各自分開，然后埋在土壤里，最后長成新的植物�！�

　　“嗯？”

　　“你要知道，越前和不二是兩個人，沒有人會完全等同于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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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年代中期，民用工廠發(fā)展得越來越快，工廠老板想要發(fā)展不二周助為接班人，準備帶他去北方深造。然而不二卻始終放不下越前，一再婉拒，老板愛才心切，正好有美國的朋友想要收養(yǎng)孩子，于是推薦了越前。

　　一個去往北方，一個去往海外。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不二和越前兩個人在橋上待了整整一天。從清晨的露珠到午后的黃昏，再到夜晚的星星，誰都沒有提過去，也沒有提未來。

　　不二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jīng)給我唱過一首歌謠，她是用日語唱的，我不懂，她就寫給了我中文�！�

　　“我還記得，那首歌是這樣唱的：

　　少年和少年，在橋下劃船；少年和少年，在橋上淺眠。夢里兩個人，少年和少年；他們在劃船，他們在淺眠。多美的夢見，多美的少年；又見艷陽天，一夢三四年�！�

　　“真好聽。”

　　越前只說了這三個字，此后再無多話。

　　天一亮，兩人一個向北，一個向東。

　　此后茫茫無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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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們之后怎么樣了？”

　　我聽到這里，心里充滿了好奇。

　　“不知道啊，倆人就這么走了，只留下了一首歌謠，唱著他們的故事�！�

　　外婆輕輕嘆了口氣。

　　“可是外婆你怎么會知道的那么清楚呢？”

　　“不記得是誰告訴我的了，很久遠的事情了�！�

　　“那越前和不二他們會結(jié)婚會生子會回來嗎？”

　　“會呀，他們會有自己的妻兒，然后回到這里，只是現(xiàn)在，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在了吧�！�

　　我算了算時間，他們應(yīng)該是外公的同齡人，而外公在我出生以前就去世了。所以他們可能真的也不在人世了。

　　我沒有見過外公，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他的樣子。

　　“好可惜。”我嘆氣，卻不知道這句話是針對什么而說。

　　“人生便是如此，有來有往，有往有來。有些人退出了你的生命，就會有新的人進入，然后填補你生命中的空白，只是過去的歲月就這樣過去了。就好比那座古老的木橋，它的歲月，如同歌謠，一去不復(fù)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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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說，過去的歲月就這樣過去了。

　　現(xiàn)在想來，真的過去好久了。

　　那首歌謠，還在巷子里傳唱，唱著那兩個少年，唱著外婆灣的橋。

　　少年和少年，在橋下劃船；少年和少年，在橋上淺眠。

　　夢里兩個人，少年和少年；他們在劃船，他們在淺眠。

　　多美的夢見，多美的少年；又見艷陽天，一夢三四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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