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秋山深一有時候會很懷念母親病房里面的那盞燈。

　　那是盞已經(jīng)被年月壓得有些彎曲的燈，桿子上已經(jīng)斑駁不堪，上面罩著與之不相符的巨大奶白色燈罩，幾乎是搖搖欲墜；就連發(fā)出的燈光夜市微弱而又渺小的橘黃色燈光，與日光燈所能發(fā)出的燈光簡直無法相提并論。

　　——但是即使是這樣的燈，秋山深一仍然很喜歡那盞燈。

　　當他從學校邁著有些沉重的步子，慢吞吞地往病棟樓走去時，心里那些存在的苦澀、壓抑的情感，似乎在抬頭看到那盞燈的瞬間便會立刻煙消云散。

　　在看不見五指的深夜，那整棟五層高的樓里，卻偏偏只有這盞為他照亮了光明。

　　彼時他坐在母親病床邊的椅子上，一邊剝著蜜桔一邊聽母親嘮嗑，橘黃色的燈光照得他渾身暖洋洋，竟莫名生出一種被太陽照曬的感覺，不由令他昏昏欲睡。

　　「……做人啊，最重要的果然還是坦率和正直呢，」母親似乎每回結束話題，都要這么感慨道。

　　「是是，我知道了�！顾悦院鹕�，把剛才不小心剝桔子時所飛濺出來的汁液擦凈，然后繼續(xù)安靜地剝了起來。

　　母親去世的一段時間后，他又回到了這個病房。

　　護士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詢問，生怕哪個用詞不對就會觸動了少年敏感的神經(jīng)「請問……這盞燈怎么處理呢？」

　　他皺起好看的眉頭，想了想，說道「扔了吧�！�

　　雖然這么說著，他卻止不住自己步伐上前。他緩慢地撫摸著這盞燈，仿佛是告別舊時的好友，又好像是在與自己的過去做訣別。

　　「扔了也好�！顾]上眼睛，不知道是說給一旁的護士，還是自己。

　　秋山深一出國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用過窗燈。

　　即使是家里的照明，他也選擇了明亮的白熾燈而并非暖色燈，那盞窗燈似乎淡淡地走出了他的生命，一切無關。

　　02.

　　秋山深一從來沒有想到會如此在乎這樣一個人。

　　傻傻的、正直的爛好人。

　　Liar Game結束以后，他鬼使神差地退掉了自己在中華街的房子，又不動聲色地搬到了神崎直隔壁的公寓。真要說起理由的話，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個人就像是一個漂浮在天空中的氣球，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爆炸，完完全全地打亂了自己的人生軌跡。

　　……嘛，也挺好的。雖然他這么想。

　　搬來的第一天，他看見對方瞪圓了杏眼，小巧的嘴唇吃驚地張開，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秋山先生！你怎么住在這里！這里不是……？」

　　他像個逃兵一樣地丟下了一句「想換個新環(huán)境」這種一點都不符合平時風格的臺詞，就狼狽地跑回了房。

　　真沒用啊，秋山。他喃喃自語道。

　　傍晚的時候神崎直敲響了他的房門。

　　「啊，秋山先生，你還記得我欠你一頓飯嗎？」她眨著濕潤的眼睛，頭發(fā)柔軟地散在衣服上，讓人很想有摸一下感受的沖動。

　　秋山深一努力地回憶，終于想起在剛開始Liar Game的時候，幫她解決了第一回合后，似乎的確拉過自己來她的屋子吃飯來表達她的「感謝」，但卻因為收到了第二回合的通知函而不了了之。

　　「來嘗嘗我的手藝吧。雖然不是很好吃，但是應該吃不死人。」對方誠實地表達道「順便慶祝你喬遷新居。」

　　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拒絕好像也不太好意思。

　　秋山從容地鎖上門，雙手插進口袋「走吧�！�

　　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卻感覺很長。秋山甚至感覺放在口袋里的手微微滲出了汗。

　　打開門的一剎那，他并不是感覺「啊，這里就是神崎的家」又或者是「原來她家是這個樣子啊」的感覺，反而是「果然是神崎家」的念頭浮了上來。

　　擺得一疊疊整齊的報紙與雜志堆在門口，似乎是打算拿去扔了的感覺；雖然不算一塵不染，但卻有整潔清爽的感覺。還有，橘黃色的燈光。

　　他忽然就想起了那盞窗燈。

　　「怎么了，秋山先生？」神崎直奇怪地轉過身詢問道。

　　「不，沒什么�！顾@么說著脫了鞋子，低頭拿起神崎遞給他的拖鞋，一剎那之間聞到了帶點薄荷清爽香氣的洗潔劑的味道。

　　與神崎直衣服上散發(fā)出來的，相同的味道。

　　他很少愣神，卻是五分鐘里發(fā)了兩次呆。神崎卻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徑直走進廚房說道「啊，晚飯還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好，不介意的話到客廳卻等一會兒吧？」

　　他沒有理會她的建議，反而是走進了廚房，對方正在往湯鍋中丟入一堆食材，他站在她身后，微微彎下身，低聲問道「菜刀呢？」

　　神崎直因為突如其來的曖昧耳語而嚇得抖了一下，手中的食物抖出鍋不少。

　　她轉過頭，有些嗔怪地打了他一下，說「真是的，秋山先生你好好說話嘛，站在別人后面嚇人什么的……」

　　秋山深一的嘴角咧起淺淺的笑容，往后退了一步「菜刀呢？」

　　神崎還在絮絮叨叨地繼續(xù)念著，卻開始給他找起菜刀。

　　他接過刀，試了試重量，便順手把一旁的胡蘿卜和黃瓜拿來切成片。

　　「不應該讓客人動手吧……」神崎直猶豫地說道。

　　「有什么不好�！顾卦挼�。

　　有了秋山的幫助，所花的時間出乎意料地短暫，熱騰騰的霧氣從鍋里冒了出來，表面咕嘟咕嘟地滾動著小泡，令人食指大動。

　　「秋山先生，想好之后要怎么辦了嗎？」神崎嘴里吃著滾燙的魚豆腐，含糊不清地說道。

　　「這個嘛……」秋山晃動手里的水杯，對方特意泡的紅茶帶有醇香的氣息，連唇齒間都依舊存有香氣「回去繼續(xù)做詐欺師，不錯吧？」

　　「唉？」神崎驚奇地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不顧嘴里的滾燙就將食物咽了下去說道「這怎么可以呢？好不容易……」

　　「騙你的。」秋山說道，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貢丸「我應該回大學吧？」

　　「啊，秋山先生，這樣騙人不行啊�！股衿樨煿值卣f道「不過回大學是繼續(xù)研究嗎？」想了想又忍不住補充道「這次應該不是騙我的吧？」

　　「不是。我是想回大學做教授�！骨锷竭@么說道。

　　「做教授呢……」神崎認真地思考著「唉，不知道秋山先生站上講臺會是怎么樣呢？」

　　他無奈地瞥了一眼「快吃，要冷了吧�！�

　　「啊，真的。」神崎大呼一聲，隨即又投身入了消滅食物中。

　　真是單純、正直的笨蛋呢。

　　他咬著筷子這樣想道。

　　和神崎直說的一樣，雖然湯鍋不能算是人間美味，至多也只能算上家庭餐廳的風味。卻能讓人懷念起家的味道

　　秋山深一又想起了那盞窗燈，莫名覺得其實兩者的本質都是一樣的也說不一定。

　　他深嘆一口氣，拉上了窗簾。

　　03.

　　第二天還沒從溫暖的被窩中蘇醒過來，就被「咚咚」的敲門聲給吵醒了，直覺是推銷保險或者報紙的人，于是就慢吞吞地下床，刷牙洗臉，順便再烤了一片吐司，煎了一個嫩雞蛋以后才打開了房門。

　　沒想到是意料之外的人。

　　「有事？」一大早就看到神崎直，他的人生還真是充滿了神崎直。

　　「太慢了，秋山先生。」對方毫無拘束地邁著跳躍輕快的步伐進入了房子「秋山先生才搬到這里來不是嗎？我想應該還有很多家具沒有買，生活上會不方便吧？」

　　「所以？」

　　少女的嘴角漾開甜美的笑容「一起去買家具吧�！�

　　當秋山邁進IKEA的大門時候，才深深明白了「后悔」二字應該怎么寫。

　　明明不是周末，但人群依然川流不息，周圍間接傳來的是小孩子的哭鬧聲和無處可去的家庭婦女的聊天聲，偶爾還有一兩句響亮的爭論夾雜在里頭，吵得人鼓膜隱隱發(fā)痛；空氣中飄來的，是廉價的續(xù)杯咖啡的味道，這令他無比懷念昨天晚上神崎特意為他泡的紅茶香氣。

　　神崎全然不覺，拉著秋山的手往二樓走去「秋山先生是第一次來這里嗎？」

　　「嗯。」他簡略地回答，目光注視在拉著自己手腕的細長雙手上，白皙，修長，如果握起來……

　　會怎樣呢？

　　「啊是嗎，IKEA可是很棒的，很多東西應該都能買齊，總而言之，先去買沙發(fā)吧？這里比一般的家具市場應該要便宜很多呢�！�

　　才不會呢。秋山心里默默想著。

　　總而言之，他們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買了黑色的純皮沙發(fā)——這當然是秋山深一自己挑的，雖然神崎堅持想買白色的來著，最終他以「耐臟」這種敷衍的理由成功地把「笨蛋」神崎直給騙了過去，又買了配套的茶幾，甚至買了一整套的辦公桌椅，神崎還幫他貼心地陪了保護脊椎的腰枕，即使他自己覺得是用不到的。

　　「啊，那里有賣沙發(fā)抱枕的外套呢，去看看吧？」神崎不由分說地就邁開雙腿往哪里走。
　　確實是訂做沙發(fā)枕外套的小角落，陳列了好幾十款布色，神崎仿佛每一匹布都要仔仔細細拿出來看一般，認真地煩惱著到底選哪一款布才好。

　　良久之后，她才下定決心道「就這一款吧！」

　　她拿著的，是有春天氣息的綠色布匹，上面從中心開始蔓延開無數(shù)花枝，確實很美。

　　「黑色沙發(fā)和這個顏色的抱枕不會般配吧。」他無奈地說。

　　神崎直認真地看著他「有什么關系。秋山先生從剛才選的東西開始顏色就很單調啊，只有黑白灰三色，不會很寂寞嗎？」

　　很寂寞嗎？大概是吧。他驀地想起她的家中，似乎都是些暖色系的物品，就連墻壁也刷成了暖黃色。

　　神崎直沒有等秋山深一再回答，就跑向柜臺的工作人員「請問，這樣子做16X16的抱枕要多少錢呢？」

　　工作人員接過她手中的布匹，笑著說「啊，這個啊……」

　　遠遠站在一旁的秋山看著和工作人員努力還價的神崎直，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嘴角自然而然地翹起。
　　怎么說呢，這種畫面，非常地能讓人……

　　安靜下來。

　　是的，安靜下來，連心都能變柔軟的那種安靜。

　　「喂，回家了�！顾呱锨叭ヅ乃募纭�

　　「啊，等等，還沒有和別人確定好什么時候來拿呢！」神崎解釋道，卻在對方握住她雙手的一剎那紅了臉。并不是像自己握住他一樣的以雙手握腕，而是如同戀人一般的十指相扣。

　　秋山看著她紅起來的臉，感覺好笑，摸摸自己的鼻子，感覺握在手心的實感，確實比預想中的要美味許多，卻仍然面無表情地說「走了�！�

　　「嗯�！顾牭胶竺娴娜溯p聲說。

　　快要走出IKEA的時候，某樣東西卻吸引了神崎直的興趣。

　　「說起來，秋山先生家沒有買燈呢……」她喃喃地說，卻被秋山收入耳里。

　　「沒什么的，有原來就有的照明燈�！骨锷降f道。

　　「可是……」她猶豫「如果坐在辦公桌或者是床上看書的話，沒有臺燈至少要有落地燈吧？或者干脆買一盞窗燈？」

　　神崎如同好奇寶寶一般不停地發(fā)問讓他有些頭疼，只好擺手道「不用了�！�

　　「唉，為什么？」神崎拉著他去看離他們最近的一款窗燈「這個明明就很好看！」

　　「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

　　「你不買的話，我就要買咯？」

　　秋山一臉「隨你怎么樣」的表情，似乎是想要快點結束這種無聊的爭吵。

　　被「激怒」的神崎直果敢地刷了卡，帶了一種勝利者的驕傲姿態(tài)站回了他面前。他搖搖頭，到底還是小孩子一個。

　　「回家？」

　　神崎這才笑起來「好�！�

　　04.

　　一個星期后再去敲響神崎家的門，果然看到了那天買的窗燈。

　　「怎么樣，秋山先生？后悔了吧？」她得意地笑著，像是偷了腥的貓一般。

　　他半是調笑半是認真地說「啊，后悔了，怎么辦，你要讓給我嗎？」

　　「啊……」神崎似乎沒有預料到他會這么回答，一本正經(jīng)地開始思考到底怎么做才好。

　　「騙你的，還是一直這樣啊，我看你是一輩子改不掉了�！顾性趬Ρ谏险f。

　　「秋山先生也太過分了，一次次地都這樣……」

　　「好了，不要生氣了。」他拉過她的手。

　　「唉唉，去哪里？」對方問道。

　　「散步�！�

　　說是散步，其實也就是兩個人到附近的公園去逛一圈。雖然秋山深一覺得不管看多少遍，附近的景色都沒有變化，但是神崎直卻很喜歡一遍遍地來逛，似乎每天來都會有新的不同一般，讓他自己也變得很習慣這種事情了，直到現(xiàn)在反而還會主動來找她散步。

　　這會兒已經(jīng)接近九點了，公園并沒有多少人，兩個人安靜地牽著手走了一路，彼此的心跳聲是最好的伴奏。

　　走到公園門口，稀奇地看到兩個大概八九歲的孩子正在說話，一個在哭泣，還有一個在很大聲地訓斥另一個。

　　「怎么了？」神崎直跑上前蹲下來詢問道。

　　哭泣的小男孩說「我們把回家的車錢……丟掉了……」

　　稍大一點的男孩子轉頭對神崎直鞠躬「我弟弟粗心大意，不小心就把錢掉了，姐姐，能不能麻煩你借我們一點車錢，只要500日元就好了！」

　　「啊啊，沒關系的�！股衿橹蹦贸鲥X包，遞出一張一千元的大鈔「拿著吧，不用還給我了，萬一路上碰到其他困難，有一點錢也比較安全吧？」

　　前面還在哭泣的小男孩這會兒唾沫眼淚橫飛「謝謝……謝謝姐姐！」

　　神崎直溫柔地摸摸對方的頭「回家的路上要小心點哦。要我送你們去車站嗎？」

　　年齡稍大的男孩子搖搖頭「沒關系，車站就在前面，我們會坐車回去的。姐姐再見！」

　　神崎直站起身，對著男孩子們奔跑而去的方向招招手，笑瞇瞇地說了「再見」。

　　秋山嘆了一口氣上前「真是，又被騙了�！�

　　「才不會呢�！股衿闅夤墓牡剞D頭「那么小的孩子才不會騙人呢�！�

　　兩人無話可講，就這樣冷著氣氛走到了家。如今季節(jié)還是初春，夜晚的風依然透著涼意，不禁讓神崎直起了雞皮疙瘩，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

　　「阿嚏！」

　　秋山聽到聲音趕緊脫下了風衣給她披上「真是的，早讓你多穿一點了……」

　　「不行，秋山先生�！股衿榫芙^了他給她披上衣服的手「你會冷的！萬一感冒就不好了！」她指指他里面唯一穿著的黑灰色襯衫，看起來十分單薄。

　　兩個人僵持了幾分鐘，最終以秋山的妥協(xié)告終。他把風衣又重新套在身上，正當神崎笑盈盈地看著他時，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人拉進自己的懷抱。

　　「啊」這是神崎的鼻子撞到了秋山身上的吃痛聲「真不知道秋山先生你都在想什么……」

　　他把神崎摟緊，說「既然你不想穿，只好把你捂熱了再上樓了�！�

　　「什么嘛……」神崎不滿地抱怨。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擁抱在一起，神崎轉過身，瞇著眼睛打量公寓，終于欣喜地叫出聲「啊，你看，那是我買的窗燈！」

　　秋山懶洋洋地往上看去，果真看見了她所說的窗燈，橘黃色的燈光閃在大樓中，明明是那樣隱蔽。卻又這樣明顯。

　　「干嗎不關燈？」

　　「……因為這樣會比較有家的感覺吧？」神崎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他的思緒就飄回了母親那個時候，從學校去醫(yī)院的夜路，也是那盞燈，為他照亮了一路的光明。

　　那么像，卻又那么不像。

　　05.

　　「你這是干什么？」秋山瞇起眼，看著扛著沉重物品的人，終于忍不住把東西自己扛了過來，生怕下一秒就把嬌小的身軀給壓垮。

　　神崎「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理直氣壯地說「窗燈��！」

　　「……那種東西我不需要�！�

　　「可是你那天看著我的窗燈，明明很想要的感覺�！�

　　笨蛋，我想要的是你的窗燈。天才詐欺師在心里暗暗啐道。

　　神崎直三兩下拆開包裝，挺直的燈桿，橘黃色的大小合適的燈罩，散發(fā)出暖色卻又明亮的光芒，那樣動人。

　　「為什么我的是白色？」秋山打量后問道。

　　神崎傻笑著回答「我也想試試秋山先生說的「耐臟」的黑色啊�！�

　　「笨蛋呢，你真的是。」秋山嘆氣搖頭。

　　神崎驕傲地說「老實而又正直的笨蛋，就不行嗎？」

　　秋山深一笑了，典型的神崎式問句，把她抱入懷中在耳邊說道——

　　「有什么不好�！�

　　06.

　　暮色四起，窗燈便會亮了。

　　當你與我相擁時，心中的窗燈就會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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