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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不負
此生不負
李尋歡第一次遇到朱猛,并非是在后世相傳的紅花集,而是在洛陽,一個很久很久遠的晴日,那個朗朗晴日云淡風輕,對李尋歡來說,卻并非是一個好日子,那時,他還不是名動天下例無虛發(fā)的小李飛刀,朱猛也并非威震四方的洛陽雄獅堂堂主。
那日,晴空蒼蒼,碧空如洗,初入江湖的少年李尋歡挑戰(zhàn)了幾位成名已久的武林前輩以后,已是耗盡了全部的體力,天生帶著的痼疾更是適時而起,讓他無力支撐回到李園。
少年,素來鮮衣怒馬、意氣風發(fā),難免帶著些諱疾忌醫(yī)的張狂,李尋歡更是,既然回不到李園,索性勉力支撐著到了一個破敗的客棧,一不求醫(yī),二不問藥,只要了一壇一壇的竹葉青,大碗大碗的喝酒,劇烈壓抑的嗆咳,聞者撕心裂肺。
便是那時,他遇到了一個名為朱猛的血性漢子,朱猛一進客棧見到意氣昂揚、病逝垂危的李尋歡,便二話不說,強制帶著人去求醫(yī)問藥,又不闔眼的照料了一日一夜,才勉強穩(wěn)住李尋歡的病逝。
自始至終,他從未半分輕待過陌路相逢的少年,也從未問過半句少年的來歷,僅在次日李尋歡悠悠轉醒時,撫掌一拍,高聲喝笑道“兄弟,你可嚇死我了,病的這么重”
李尋歡借著朱猛的扶持,勉力撐起身子倚墻而坐,打量了片刻,勾勾唇角牽出一抹蒼白虛弱的笑意,低聲道“大哥,可有酒喝”
朱猛一聽,眸心瞬間晶亮,一雙大掌狠狠拍上李尋歡肩頭,朗聲長笑“兄弟,好樣的,大哥我一個人喝了一天一夜的悶酒,悶都悶死了,來來來,喝酒還是要人多才痛快”
李尋歡努力忽略肩頭疼痛,接過滿滿一壇竹葉青,順勢拍開泥封,仰首痛飲,朗朗笑聲裹著酒香四散而溢。
英雄既見英雄,莫逆相交是不需要問明出處,亦不需要拈香為祭,酒過三巡之后,自然見到真章,杯酒為誓,指天結義。
而李尋歡遇到卓東來,卻是在長安最好的客棧,人生鼎沸,高客滿堂。
一襲紫裘之人尊貴從容,優(yōu)雅沉穩(wěn)的負手踱近,原本喧囂的廳堂漸漸消了聲息,無數食客直直望來,卻又懼怕什么一般慌忙別開眸子,專心盯緊自己桌上菜肴。
卓東來很是滿意廳內食客的境況,挑眉一笑,優(yōu)雅的踱至李尋歡身側,微一欠身,淡淡詢道“我可以坐這里么”
李尋歡輕笑頷首,皓如朗月“閣下輕便”
“在下卓東來”
“原來是大鏢局的二鏢頭,紫氣東來卓爺,久仰”
紫灰色的眸中明顯滑過一絲異樣,稍縱即逝,卓東來恭謹應道“前輩,晚輩已經恭候多時了”
李尋歡仰首飲盡滿盞竹葉青,清眸望來,淡笑不語,卓東來平靜的接道“聽聞前輩入關,大鏢局竹葉青,晚輩已經吩咐下去,整整備好了一個月”
“這么說來,李某倒是不能不去了”
“晚輩恭迎前輩”
六如公子的六如之一便是嗜酒如命,自入江湖,但凡有酒的地方,莫說是好酒金廟堂,便是劣酒閻羅殿,李尋歡都未曾推拒過,這次,自然也是。
十年,李尋歡二十九歲,遠避關外十年,初次入關,而遇到朱猛的那一年,卻是出關之前,距今足足十三年。
十三年,在這個世上,足夠好多事情由好變壞,也足夠好多事情由壞變好,或是延續(xù),或是沉寂,全憑造化,也會有好多人會改變,會成功,或者失敗,會有新生,或者死亡,來回更替。
十三年,足夠當年豪情錚骨的少年歷經滄桑浮沉,滿目瘡痍歸來,也足夠當年血性揮灑的漢子空手創(chuàng)下雄獅堂,至今威震四方,亦足夠卓東來一手創(chuàng)下大鏢局,問鼎天下,稱霸江湖。
李尋歡隨著卓東來回到大鏢局,紫氣東來閣長夜共飲的第二日,卓東來親率了六十鐵騎奔赴紅花集,血娘子飛鴿傳來訊息,朱猛僅帶著釘鞋一人出現(xiàn)在扶?蜅。
朱猛是一個漢子,一個懂得籠絡人心的粗獷漢子,在大鏢局與雄獅堂斗得如火如荼的緊要關頭,只身出現(xiàn)在紅花集,是任何一個稍有心智的人都不會犯的錯誤,他犯了,就要用性命付出代價,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
一旦生擒或者誅殺朱猛,整個洛陽雄獅堂就不攻自破,大鏢局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易執(zhí)掌了天下,委實大快人心,所以,卓東來在扶?蜅R姷街烀蜁r,連素來陰冷的眸心都隱隱浮出一絲笑意,運籌帷幄的沉靜笑意。
“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天下如此之大,朱堂主為何偏偏出現(xiàn)在紅花集,偏偏來扶?蜅:染啤
朱猛冷眼斜覷穩(wěn)步踱近客棧的紫衣人,冷語嘲諷“你當然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想通”
卓東來優(yōu)雅的一欠身,淡淡笑道“還請朱堂主不吝賜教”
朱猛忽然仰天長笑,笑聲狂妄刺耳,笑罷,才冷冷諷刺道“卓東來,你一輩子都不會明白交朋友的滋味,也不知道與朋友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聲交談是多么的痛快”
“噢,如此說來,高少俠與朱堂主已經是朋友了”
高漸飛挺直脊背端坐著,很是愉悅的望了一眼朱猛,大聲應道“是,我們是朋友,朋友就要一起喝酒,一起吃肉,并肩御敵”
卓東來眉梢輕挑,紫灰眸中隱隱浮動幾許笑意,他抬手緩緩倒?jié)M三大碗燒刀子,穩(wěn)穩(wěn)端起敬向端坐二人,淡淡道“那么,卓某是不是應該敬二位的朋友之義”
高漸飛冷冷別過臉去,朱猛卻豁然起身,端起了桌上的酒碗連連灌下去,直到桌上所有的酒碗全部空了,才傲然直視卓東來,眸中神情極是不屑。
卓東來平靜的望著,眸心笑意愈盛,沉吟道“如此,卓某多謝朱堂主不棄,朱堂主遠道而來,這區(qū)區(qū)幾碗劣酒不足以盡大鏢局地主之誼,司馬總鏢頭已經備好上好的酒,上好的肉,和最好的美人,還請朱堂主長安一行,容大鏢局為堂主接風洗塵”
卓東來話音方落,朱猛忽然被人掐住脖頸一般瞪大雙目,厲聲吼道“卓東來,你竟然抓了蝶舞”
卓東來唇角微勾,唇畔隱隱浮出一抹笑意,飄忽陰魅,難以琢磨,紫灰色的眸滴卻凜然生寒,他一仰首飲盡碗中烈酒,優(yōu)雅的歸置好酒碗,方才微微側開身子讓出一條道路,平靜的負手而立,淡淡望向朱猛“朱堂主,有請”
朱猛抬腳欲出,又忽然一動不動,因為他身側多了一個人,攔住了他的去路。
卓東來一見到那個人,忽然牢牢定住了身形,連莫測的笑意都僵在唇畔動也不動,因為他看到的那個人是飄到朱猛身側的,蒼白陰冷,仿佛鬼魅一般飄忽而至,毫無聲息的憑空出現(xiàn),沒有人看清他是如何飄過去的,也沒有人能覺察到他的蹤跡,連卓東來都沒有看清,他見到的,唯有那個人手中提著一口半舊的箱子,面無表情立在自己與朱猛之間,雕塑一般毫無生氣。
雖然毫無生氣,卓東來卻毫不懷疑,這個時候,如果他再動一下,那個雕塑一定會要了自己的性命。他手中的那口箱子散發(fā)著濃重的戾氣,那股戾氣明顯的只指向卓東來一個人,這么陰煞的戾氣,絕對可以讓他取自己性命的時候,比農夫割草還要輕松,所以,他幾乎屏住了呼吸,一動不動,連思考都靜止,只能等,等一個契機。
好在,他并未等多久,不過半盞茶的功夫,那個人遍身籠罩的殺氣忽然散去,卓東來陡然挺直脊背,紫灰色眸中卻愈發(fā)森冷沉寂,因為,他又看到了比方才更可怕的事情,他看到了有人對自己的背叛,他此生最不能容忍,最是厭惡的背叛。
那個人遍身的殺氣散去,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一個輕裘薄衫、溫潤似玉的白衣人,帶著一位美麗無比的妙齡女子。
那個女子的美,沒有人可以形容出來,甚至連最高明的畫師都捕捉不到她半分的神采,尤其是她有一雙修長如玉的美腿,即使掩在羅裙之下,依然被輕紗勾出妙曼的形體,那依稀能見的雙腿更是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能看,看一眼就永遠也不會忘記,至死都不會忘記,那個女子,還有一個美麗的名字,蝶舞。而白衣人,更是顧盼風華,絕代無雙,更是有一個名動天下的名字,小李飛刀,李尋歡,半個時辰前,還在紫氣東來閣與卓東來傾盞對飲的武林前輩,李尋歡。
半個時辰前,李尋歡長身立在紫氣東來閣的梅樹之下,落紅滿肩,梅香裹身,修長干凈的指節(jié)勾著一個白瓷酒壺,回首時笑的溫暖清澈,碧色眸中仿佛盛滿了陽光,暖意微漾微漾,連嗓音都纏了一絲綿糯溫軟,他說“我相信你,因為,你不止是我的朋友”
不止是朋友,或許還是別的什么人,至少是不會背叛我的人,可此刻,卻是毫無疑問的背叛,如此徹底的背叛,背叛到不留一絲余地,卓東來負手立在廊下毫無動作,僅有紫灰瞳中暗潮深涌,仿佛瞬間吞噬了全天下最極致的黑暗,陰冷成殤。
朱猛離開時無限惋惜,他的兄弟執(zhí)意不肯隨他去洛陽,僅是讓他帶著蝶舞離開,不要再踏入長安一步,至少在雄獅堂與大鏢局未決勝負之時,不要再踏入一步,因為并非任何時候,他都有今日這般的好運氣。
朱猛竭力相勸后依舊無法讓李尋歡轉變心意,只得大力按了按兄弟的肩膀,回身擄起蝶舞,翻身上馬疾馳而去,高漸飛愣怔片刻,迅速收拾好桌上的粗布包隨之消失,惟留一騎輕塵,漸漸煙消云散,就連提著箱子的人,也不知何時消失在了原地,偌大的扶?蜅,轉眼歸于沉寂,朗朗白日一向應有的沉寂。
卓東來竭力攥緊雙拳,眸中狠戾,六十位好手原地待命,沒有卓爺的命令,任何人,哪怕是一匹馬都沒有半絲動靜,萬籟皆靜。
李尋歡那一句欣喜熱切的“大哥”猶在耳側,可被他稱為大哥的人早已行遠,縱使騎上全天下最快得馬,也不可能在長安境內追得到,卓東來冷冷一笑,優(yōu)雅的轉身離去。
李尋歡迅速探手攔住,遞上慢慢一碗燒刀子,淡淡道“人在傷心的時候,喝點酒,不會有任何壞處”
卓東來平靜的接過,仰首一飲而盡,又優(yōu)雅的將酒碗穩(wěn)穩(wěn)放置在一側木桌上,醇烈的燒刀子幾乎灼傷喉嚨,連素來陰魅的嗓音都裹了一絲傷痛“多些前輩”
李尋歡碧色的眸中緩緩蒙上一絲哀傷,仿佛幽碧的湖面結了一層冰晶般淺淺凍住,無限薄涼“東來”
“前輩有何教誨”
依舊是無可挑剔的優(yōu)雅恭謹,一個晚輩對于武林前輩應有的尊敬敬重,半絲不差,李尋歡卻忽然說不出一句話,精巧的喉結浮動兩下,終歸是咽回了滿腹辛酸,半晌,不忍相看。
卓東來靜靜望著,見到那人孤寂的身影,忽然笑了,一如既往的優(yōu)雅尊貴從容,卻又仿佛多了幾許動容“前輩何苦自傷,無論前輩做了什么,自有前輩的道理,晚輩從來不敢有半分質疑”
李尋歡猛然回首,眸中的驚詫喜悅半分不加掩飾,漸漸暈染到唇畔都勾起溫暖的弧度,粲然生輝。
東來,原來不止我一個人醉了,你也醉了,那一夜的把酒言歡過后,我們都醉了,骨子里孤高桀驁的人吶,這一醉,便是一生一世,兩心相許。
東來,從喝下你第一盞酒的那刻起,那一分醉意便注定了今生今世,此生,縱使負盡天下人,也不會負你。
前輩,此情無關生死,無關道義,晚輩愛了便是愛了,從不會逃避。
東來,原來只有你是最懂我,此生能懂我的,竟只有你,也幸只有你,一世不離。
卓東來懂得,他如何不懂,李尋歡帶著蝶舞來,必定有一個非此不可的理由,那個理由無論是什么,都不會與自己的希冀背道而馳,最懂我的,也只有你,前輩,亦只有你。
李尋歡清眸低笑,湖光瀲滟,東來,我?guī)У鑱,不過是與她做了一個交易,一個簡單很容易衡量的交易,用一把劍換一個剛出生的孩子。
劍,是一把帶著詛咒的淚痕劍,無論在誰手中,都能要了卓東來的性命,所以,他不允許。
孩子,是蝶舞與朱猛的孩子,平兒,若是受到傷害顛沛流離,他亦不許。
這個世上,能尋到淚痕劍并毀掉它的方法有很多,能護住平兒,保他不受傷害的方法也有很多,卻只有這一個是最能兩全,最是便宜。李尋歡的苦心,從來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用的深。懂的,也唯有一人。
不相負,便是此生決不相負,至死不負。
不相疑,便是此生從不相疑,生死不疑。
東來,大鏢局的事情了了,與我一起隱居李園如何。
前輩,天涼了,這冷酒不喝也罷。
無妨,有東來在,還怕這酒不會溫熱么。
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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