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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殘
冷月,菊花臺,素衣。
菊花在風(fēng)中,千朵萬朵,壓碎了月影。
冷月,如鉤。重重宮,重重檐,更漏聲聲。
侍兒揭了簾櫳,那□□便突如其來的綻放在眼中,他失神,眉彎蹙起,便跌碎了記憶。
宮外,夜未央,霜已成凍。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彎枝。 ---唐杜甫
那時菊花臺不是菊花臺,長安東門大街上一家普普通通的鋪面。
更聲傳來,夜已深,雨卻未消。
西風(fēng)卷簾起遂落,那雨便悄悄隨了潛入,濕了門口的青磚地。
燭火邊的她,安詳,秀目微闔。
如此秋風(fēng)秋雨夜,當(dāng)不會再有什么客人了吧?
她起身走到門口,單手拾起竹簾,帶了涼意的雨便滲入衣,侵上發(fā)間眉梢,冷不丁的濕了一張娟秀的臉。
她一驚,隨之笑笑,抹去臉上雨水,將鋪門輕輕的關(guān)上。
長安夜黑,那一絲轉(zhuǎn)瞬也將消逝的光線。
他飛步上前,雙手輕輕的一抵,那定格在他和她之間尚余不足一厘米的梨花木門,從此再也不曾關(guān)上。
那時他姓文,江南的二公子。
那時她豆蔻年華,正青春年少。
他一身藍(lán)衫如春日江水盈藍(lán),他本身便是一尾從江水中躍上來的魚兒,全身連一絲干暖的地方都沒有。
雙眸的對視,水亮或清澈,他臉上的欲言又止,她微微一笑,便是化解了他所有說不出來的難言。
為何,深夜,孤身?
來自何方?
將往何方?
她不問,只是笑笑,送上一壺滾燙的雨前清。
一杯熱茶,相見,安靜的如手上白瓷杯中的綠色翠芽,平靜的茶水中升騰,墜落,無聲靜躺在心底。
她低眉掃了他一眼,轉(zhuǎn)瞬消失在他視線中。他目送她離開,只覺這樣一個雨夜,此情此景,如一扇悄悄打開的窗,而他,卻有點惶惶而期待著那靜靜的窗后,究竟會有怎樣的上演?
她折回時手上捧了老書生的衣衫,天青色的樸素,但干凈。
抿了唇,掩不住頰邊漸飛起的紅云,“換了吧!”語畢,折身,帶上門時回眸一笑,如霧色曉花。
那時,悄無聲息的后院,傳來了三弦琴音,琴聲如流水,水上恍惚浮著白萍,逐水而流。
他推了軒窗,月色微雨下,花香暗凝,老書生就坐在后院的檐下,人已酩酊,唇角微微的飛揚,對他醺醺點頭,轟然醉臥,壓起一片琴弦狂亂,聲聲如裂錦。
少時,她再出現(xiàn)時,簾櫳一揭,他怔住。
素凈的青花瓷碗,白湯之上,浮了滴翠的綠葉,綠葉之中,金黃的花絲恣意舒展,出塵,靜靜的綻放,如花。
"菊花",她淡淡,解釋他的驚訝。
入口,清爽的甜,帶著一絲苦味。是菊花,亦不是菊花。
“皇上~~~”,誰的喚,隔絕千重,傳入耳際。他的眼神驀地籠上黯淡。
侍兒玉手纖纖,箸了金黃色的花瓣,遞過了唇邊,他微微張嘴,入喉,有一絲苦味。是菊花,亦不是菊花。
宮窗外,夜已深,晚風(fēng)送來習(xí)習(xí)黃花香。
原來又到了秋天,原來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多年,記憶如此扎根,他已記不起,心里放不下的,究竟是那白墻黑檐下的素色容顏,還是那燃在心上的暖暖的燭光?
燭火,在跳躍,或許是因為偶爾過簾的夜風(fēng),或許是心在悸動。
那女子便坐在窗邊的椅上,手中的繡線起落,側(cè)臉上留下幾縷細(xì)長發(fā)影,跳動,如白色宣紙上淡淡滑過的云痕,窗外,有雨聲一滴滴的濺在青石板磚上,絮絮不絕,似催人入夢。
人卻無夢。不但無夢,有一刻,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黃泥酒家,竹風(fēng)。曾幾何時,可以這般心無牽掛,將整顆心都放逐在了天宇之間。而有時候短暫的忘卻,可以是一種解脫。所以直到眼瞼不知不覺的閉合時,他的心依舊是寧靜的,有股清爽的風(fēng)吹過他的心上,暖暖的,帶著初春的陽光味道,而唇上,依舊留了菊花一絲帶苦的甘甜。
他終于睡了,他熟睡的樣子,像一柄隱去鋒芒的匝中劍,冰涼的外鞘在燭光下泛著幽青的暖色。
燭花忽的爆裂,將燭心碎成了幾瓣,夜如此靜,靜的有點不可思議。
她停下手中的繡活,遠(yuǎn)遠(yuǎn)的望他睡熟的模樣,唇邊無意識的,一抹淺淺的笑意浮了上來。
雨夜,忽然到訪的男子,她癡癡的看著他伏案而睡,走近,將燭火撥暗點,為他披上一身冬衣,然后退回到原來坐的那張椅子。灰暗中的一切,仿佛亙古的畫面,與生俱來,渲染在她心上,只是她不知,原來連那結(jié)局也是悄然早定。
清晨,驀然的醒轉(zhuǎn),臂上傳來酸澀的疼,何時睡著的,她不知,她的眼神掃過那邊,那張桌上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原該在他身上的冬衣,暖暖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心,有那么一刻,某一處抑制不住的疼,似被抽走。
杵在原地良久,然后起身,一步步的走到門口,微掩的木門外,霧色灰白,望盡長安街頭,依舊無人。
不告而別,是不忍驚了自己,還是吝嗇那聲道別?
突兀的到來,突兀的離去?
是場夢吧?
栗黃色的木桌上卻靜躺了枝菊花,禁不住她視線的沉重,輕顫不已。滴翠的葉,金黃色的花絲恣意伸展,果真不是夢。
淚若花露,無聲,凝,落。
落淚的她的臉,悵然如風(fēng)中白菊。
菊花。菊花臺。
亦不知,歸雁老了幾個春秋?江山,已不再是當(dāng)初的江山。而她,也早過了待嫁之年。
為何不嫁,笑被問起時,她只是笑笑,眼角飄過菊花臺外那熙攘的人來人往,視線留在街角轉(zhuǎn)彎處,收不及。
無心的客人推開了院中的小窗,于是一院子的菊花便鋪天蓋地的爭入眼瞼,千朵萬朵垂?jié)M小徑,像一個秘密破天荒的昭顯。
“菊花臺”,他們驚呼,她只是笑笑。院中彈起的三弦琴,琴聲郁冷,如將入冬清冷的空氣,泛了抹不去的憂傷。
又是一年中秋。
月似銀盤,幾度圓缺。
一路燈火人流,她在姐妹的笑引下,走向玄武門。紛說,年輕的皇帝,將會在那里與民同慶。她仰頭望著那金碧輝煌處,如仰望天宮,縱然浮華萬千在眼前,卻遙不可及,然后鼓樂震天,旌動處,一個人影緩緩的走來,廣袖微伸,千萬燃燒了夜空的煙花便在他的江山綻放,絢爛的讓人不敢仰目。
她就是在那樣的煙火闌珊下,煙花的灰燼冰涼的落在眼角,她笑的不可思議的燦爛,最后一點紅亮在暗空消弭,曲終,人散。
夜有多漫長,要有多少的煙火才能照亮整個天空?
他,知不知。
清晨,霧尚徘徊不去,老書生推開房門時,便看到一地黃花中,那個瘦弱女子的身影跌落。
“爹,嫁了女兒吧!”頰邊透著異常的紅暈,她雙眸發(fā)亮,緩慢說出的話語似秋風(fēng)的冰冷和蕭落。
“好!”年邁的老書生默然點頭,看到她似黃花墜落塵泥般沉沉的昏睡過去時,眼神只余說不出的滄桑。
“孽,孽……”他嘴里反復(fù)念叨這個字。
幾日后,媒婆來了,新人花轎來了,嗩吶齊天,菊花臺,一片紅的似著了火。
老書生卻喝醉了,躺在菊花叢中不肯見她。
她對著他的背影落地重重磕了三個頭,離開,再不回頭。一腳踏上花轎時,死寂的后院,三弦琴突兀的響起,如履云端,驚弦處,“嗔”的一聲,弦斷,一頂花轎浩浩蕩蕩,走出菊花臺。
“斷的好,斷的好。 崩蠒怕暱裥,數(shù)幾里外,那笑聲依舊回蕩在她耳邊。
洞房花燭夜,良人姍姍來,紅衣玄襪洋溢了周身的喜氣,一手揭了紅帕,卻見到一張精致脂粉被珠淚縱成溝壑,大呼晦氣,揮袖而去,從此再無好顏色。她不覺,只是一味沉默如啞人,每個有月的夜晚,坐在院子,靜靜的望月,不知寒冷,偶爾眉間一絲柔軟,良人乍見,更惱,愈發(fā)的對她狠戾。
兩年后,她頭簪白花,又回了菊花臺。
菊花臺,早已再無一朵菊花。
那個落魄了一生的老書生早在她嫁的那年便謫仙而去。
她一腳踏進那個早就人去樓空的地方,撫摸著那梨花木上的灰塵,唇邊,淡淡的,浮起一絲笑意,我回來了,她輕輕說著,仿佛對著故人訴說離情,一貫蒼白的臉上,有著十八少女的胭脂紅暈。
夜黑,濃重的如化不開的墨。
他負(fù)手,獨立窗邊,有一種相思,漫漫的蔓延,勾勒成一朵迎風(fēng)的秋菊,風(fēng)卻冷冷的刮起。
“朕要出宮!”他緩緩道。
“皇上……”宮人諾諾,隨即低頭而去。
長安夜。
菊花臺,素衣,素顏,發(fā)似雪。靜立。
街頭,一個人影緩緩的走來,一段路,便走盡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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