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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位也有偶遇
歸橋
上
夜刀神狗朗從未覺得春天竟也會這么難熬。
三四月的春天,本就該是漫山遍野的櫻花綻放,他記得自己在懂事以來,就會在這時節(jié)跟著三輪一言大人去賞櫻。老師的俳句在吹面不寒的春風(fēng)里聲聲散開,他縱是不解其意,盯著牽著他手的男人踏著木屐前行,也會覺得整個人都輕巧起來,小小的身體好像要被寬松的和服包裹著飛起。
“待你成年,就得學(xué)會與我相坐對酒吟誦俳句了!比喴谎悦念^,如是說。
然而老師沒有等到教他飲酒便匆匆辭世,老師也沒有教過他,人世間的春天竟也會如此寒冷可怖。
這是學(xué)院島事件后的第一個春天,正是三月末的寒夜,蒼白月光灑遍人間。
夜刀神狗朗將理刀的刀柄用布條密密纏起,森冷刀鋒上反射的月光讓他有了一瞬間的恍惚,方才在橋下,他用這刀斬了人,雖然那迫不得已的一斬快得看不清刀影,也沒有任何血跡留在刀身上,他還是泛起一絲寶劍蒙塵的心疼。
這個春天,這個寒夜真是該死。月亮這么美好,他卻要忍著饑餓與寒冷偷偷摸摸地躑躅在路上,跟NEKO走散已經(jīng)一個月,而跟那家伙分開卻有了整整三個月,他這樣迷惘而疲憊地前行也已經(jīng)三個月。陰魂不散的神秘異能者們已經(jīng)由鬼鬼祟祟的偷襲變成了光明正大的圍殺,狗朗相信方才遇到的那種場子,說不定就像殺人現(xiàn)場那樣直接用警戒線隔開,還會立塊牌子大大咧咧地寫上“兇殺現(xiàn)場,閑人免進(jìn)”呢。
狗朗也說不清自己何時學(xué)會了這樣的自娛自樂,他在這樣的苦澀中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成長得飛快,也許用不了成年禮,就會成為三言大人所說的那種男人,成熟而堅定,足以決定自己的未來。
可是眼下,他只是覺得難熬,他的手已僵硬腿已麻木,他的胃叫囂著疼痛,他無心賞月,他只想找一個地方吃一點茶點喝一杯熱茶。于是他一手扶住橋頭上一尊有些可怖的石像,看向四周。
“當(dāng)你疲憊的時候,你可以試著去敲敲門。沒有永不停歇的旅人!
三輪一言大人的這一句話,他沒有用錄音機(jī)錄下來,但是此刻這句話好像是一尾咬餌的魚,從心底撲騰著無比倔強(qiáng)的涌上。
于是狗朗繞過了小橋,在這看似寂靜地小鎮(zhèn)上,選中了一家有著奈良時期建筑風(fēng)格的大宅,已經(jīng)在真正的人世間獨自學(xué)習(xí)了幾個月的夜刀神狗朗自然沒有選擇敲門,他偷偷地翻過了這座大宅的院墻——但愿沒有唐突了主人。
狗朗落在了一叢桔梗當(dāng)中,不知這家主人用了什么方法,原本是春冬播種夏秋開花的桔梗卻一簇簇地綻放著細(xì)碎的小紫花,在明月的輝映下有些發(fā)藍(lán),顯得分外凄楚可憐。但是果然有用一些現(xiàn)代科技的方法吧,自打落地起,狗朗覺得那種透骨的春寒就已經(jīng)消失不見。
“我應(yīng)該先向主人說明來意請求諒解,然后請他送我些茶點。如若不允,也應(yīng)該瀟灑離開呢!
就在狗朗考慮著該如何向主人家提出這似乎難以啟齒的要求的時候,一個人的腳步聲已經(jīng)隨著月色傳來,伴隨著一盞琉璃燈火。
那是狗朗自小聽?wèi)T的聲音,他可以想象著來人披著和式睡衣著一雙白襪踩一雙木屐的樣子,也許是個像三輪一言大人那樣的風(fēng)雅之士。但是心中的不安讓狗朗忍不住握緊了理刀,雙手有細(xì)細(xì)的青筋暴起。
琉璃燈里泛著藍(lán)色的火焰,隨著主人優(yōu)雅的步調(diào)漸漸飄近。
狗朗睜大了雙眼,看見提著燈的主人松松披著和服著木屐白襪悠然走來。一切都跟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唯有這個人本身著實令他意外,狗朗幾乎是下意識地擺了個起刀式,對著含笑看著自己的主人。
那是青之王,宗像禮司。
如若有人在幾個月前將你揍了一頓,你會接受他的邀請么?哦,可以接受?
好吧,暫且說你比較寬宏大量吧,那么換一種說法:如若有人在幾個月前在眾目睽睽之下面帶玩味地將你揍得四腳朝天五體投地難堪不已,你會接受他的邀請么?
不用說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了,這一次,我們的夜刀神狗朗接受了,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雖然讓他頗有陰影,但在學(xué)院島事件上與之合作后,強(qiáng)烈的惡感也如潮水般迅速退去,雖到不了有了好感的地步,但終究明白對方不會是什么惡徒。
“凡遇良善,與之相交也不錯!
于是夜刀神狗朗與青王宗像禮司安靜對坐在房間里,這里門戶大敞,可以看見戶外雪一樣的月光,室溫不高不低,正合心意,如若是友人對坐,也許還會吟點俳句感嘆風(fēng)景。
面對著幾上陳列的各色茶點,狗朗沉默了,他忍不住想莫非身為王權(quán)者也有一眼窺探到別人心事的異能么?
“不必多想,您可以聽聽自己腹中的回響,夜刀神君!
狗朗臉上忍不住一紅,方才發(fā)覺自己的胃竟已餓得咕咕鳴叫,一只手探到眼前,屈起三根手指將一盤葛粉團(tuán)子推到狗朗面前,他抬起頭看了宗像一眼,發(fā)現(xiàn)這位青王與自己印象中的那一位似乎相差甚遠(yuǎn)。
眼前的宗像禮司,似乎除了那一副萬年不變的無框眼鏡,再不帶一絲現(xiàn)代科技的痕跡,也渾然不像那個凌厲自信的青之王。此刻的他簡直像三輪一言大人那樣,著淺色里衣外罩著寬松的和服,從露出的鎖骨到執(zhí)著筷子的右手,無不散發(fā)出一種奇特的溫和來。
于是狗朗開始靜靜的用食,他雖然很餓,依舊謹(jǐn)記從小在客人面前用餐的禮儀,吃得一分不亂。
“看著您用餐簡直像一幅畫,優(yōu)雅美麗得叫人忍不住胃口大開呢。”這道聲音響起的時候,狗朗被小小的噎了一下,他覺得自己給予青王陛下“溫和良善”這樣的評語簡直不能更愚蠢。
然而宗像禮司并不準(zhǔn)備放過他,他輕啜一口茶,惡劣的語句帶著茶香在舌尖滾出:“雖然夜刀神君吃得優(yōu)雅又美麗,但是您的三輪一言大人難道沒有教導(dǎo)過您,在別人家用飯前應(yīng)該首先大聲贊美主人的廚藝嗎?”
狗朗忍不住咳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的體育場里,被青之王隨心所欲地搓扁捏圓盡情蹂躪,卻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
這個男人對待自己,從某些角度來說,簡直遠(yuǎn)比“惡劣”更要惡劣。
狗朗發(fā)現(xiàn)三輪一言大人根本沒有教導(dǎo)過自己遇到這樣的狀況該如何作答,尷尬的緋紅從脖子根一直爬到臉上,連握著筷子的手指也未放過,他沒有偷眼去看青王,他知道這個男人的表情也許會很愉悅,含笑看著自己的慌亂。
狗朗在大腦空白了數(shù)秒之后,終于用不大的聲音開口:“我贊美您的廚藝,真是太好吃了!
“您太客氣了,不過該夸的不是我的手藝,而是我家中辛苦的廚娘才對!弊谙裨俸纫豢诓,推了推眼鏡,“這一帶最好的廚子。”
狗朗心中的倔強(qiáng)莫名泛起,他覺得自己得以某種手段反擊一下這個男人,于是他夾起一個團(tuán)子,面對青之王說:“葛粉團(tuán)子做得有些老,這葛根必定不是上好的原料,倒不如直接拿糯米和藕粉來做,用葛粉勾芡就行了,這樣的常識也不懂,看來青王陛下您的廚娘也不怎么樣呢!
宗像禮司含笑看著對面少年青澀的臉上涌起的無懼,忽而感慨起來,他將自做的抹茶倒了半杯放到狗朗面前:“看來我從未看走眼,你果然是個有趣的男人!
只是還未長大。
狗朗聽見對方以沉靜的語氣稱自己為“男人”,忍不住將單薄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眼前這個男人的經(jīng)歷,遠(yuǎn)比自己復(fù)雜,也遠(yuǎn)比自己成熟,當(dāng)他面對著自己褪去玩味逗樂的外衣,不管怎樣都值得鄭重對待。
在這年春天三月的寒夜,在說不清是遲謝還是早開的桔;ǖ南銡饫,在失去很多東西之后,人稱“黑狗”的夜刀神狗朗與青之王宗像禮司,有了一場男人與男人的對談。
下
這是一叢盛開在彌漫著白氣的溫泉池畔的海棠,夜刀神狗朗盯著距離水面最近的那一簇火紅花朵出神——這些小巧繁復(fù)的花瓣簇?fù)碓谝黄鹁o緊貼在枝干上,乍看去就是無盡的艷麗依附著它們驕傲的軀干,但看得多了,又覺得這些紅色的花兒竟然有點寡淡。狗朗輕輕拽下一片花瓣,摸在手里是難以言喻的輕薄滑膩。他又后悔起在一言大人講解這些花草蟲魚的時候走神的往事了,若是仔細(xì)聽了,他必定能夠一眼就分辨出這些花兒究竟是西府海棠還是日本海棠了。
狗朗忍不住伸了個懶腰,他為自己的無聊和疏懶感到驚訝,在兩個鐘頭前,他還是個無路可逃的亡命之徒。
真是該死,夜刀神狗朗今夜第二次對自己說起這樣的詞,竟在青王宗像禮司的家中徹底松懈下來了,這在過去多日里是根本難以想象的事情。
溫?zé)岬乃鞑粚こ5厥幯藥紫拢防驶仡^,發(fā)現(xiàn)宗像禮司已經(jīng)不知于何時滑進(jìn)了水中,男人舒展著精瘦的四肢,用水流慰藉著沾染了一日風(fēng)塵的身體,將雙手沿著脖頸滑到側(cè)腹,串串水珠順著覆蓋著薄薄肌肉的白皙身體滾落,這樣的動作他做來無比自然,好像這片水池里只有他一個人。
狗朗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但他仍然默默轉(zhuǎn)身,手上稍微用了點兒勁,開始認(rèn)真搓洗起多日來未曾舒適地泡過熱水澡的身體。還未成年的身體很青澀,但是常年練刀鍛煉的肌肉也說得上有力,雖只在冬日里奔忙,但后頸上的皮膚用背部的白皙明顯不同,早被溫和的日光染上了一層蜜蠟色,狗朗扳過手臂想在背上搓上幾把,但顯然有些困難。
“我就單刀直入的說了,需要幫忙么?”狗朗回頭,看見宗像禮司斜靠在溫泉池中的石頭上,一手攥著眼鏡支架,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狗朗看見宗像的眼鏡上仿佛蒙了一層白霧,也許他根本看不清自己也說不定。
“您洗澡的時候也帶著眼鏡?”狗朗忍不住開口,又暗暗覺得自己多嘴。
“哦呀,起霧了!弊谙穸Y司摘下眼鏡,將之放到池邊,然后回到狗朗身邊,“您說的對,我從前洗澡,不管是泡溫泉還是蒸桑拿,都會戴著眼鏡,壞習(xí)慣!
狗朗看著他繼續(xù)問:“既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哪怕是壞習(xí)慣,也不好扔掉啊!
宗像微笑著將一只手搭上了狗朗的背,開始幫他擦背:“其實也許我沒那么需要眼鏡,您的主意不錯,以后泡澡的時候得果斷地摘掉它。”
狗朗在心里默默奇怪:難道泡溫泉的時候摘眼鏡還是需要建議的事嗎?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接受了青之王在泡溫泉時候提供的幫助,狗朗也沒有覺得有多么不適,他跟一言大人住的時候,每到春冬兩季,他們也會在山中的溫泉里盡情享受,三輪一言為小狗朗擦背的時候手勁很溫柔,不像這位青王陛下。青王宗像禮司在做任何事的時候似乎都是有力的,他循著萬物的規(guī)律按部就班,多數(shù)時候不增一分也不減一分,就好像他現(xiàn)在給夜刀神狗朗擦背的力道,也是不輕不重的適度,既不會太過輕柔,也不會在少年的肌膚上留下深重的紅痕。
“您總是如此容易被人接近嗎?”狗朗幾乎睡過去的時候,被這樣的問話驚醒,他不知背后這人的用意何在,“三輪一言看來不是個好老師啊!
三輪一言是夜刀神狗朗的逆鱗,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故而這少年握緊雙拳滑開去擺出一副速來干架的姿勢的時候,宗像禮司一點也不驚訝,他的嘴角甚至彎起了好看的弧度,那笑容叫人捉摸不透。
“雖說那位竟然是白銀之王,可實際情況卻與本人的揣測相距不遠(yuǎn),若非那個精神分裂的瘋子實在無能,你與三輪一言的那把理刀就此被利用了也說不定,毫無計劃地相信別人,這往往是走向毀滅的開始。”宗像湊上前去,細(xì)長的手指按住了少年握緊的拳頭,讓之無力地松開,然后他搭住少年的黑漆漆的腦袋說,“也幸虧未走到那一步,否則我必會以青王的名義將您懲處,您知道我下得了手!
狗朗再次掙開青王的掌握,將脫力的雙拳重新握起:“我永不會將一言大人的理刀用于邪道。”
宗像禮司未再上前,他以雙手掬起一捧清水灑在臉上,而后迅速上岸戴上了眼鏡,撈起浴巾裹在身上就此離開,好像是一條無聲無息的蛇。
“記住你說的話!惫防事犚娗嗤鯇ψ约哼@樣說,他緩緩松開了攥得緊緊的雙手。
待狗朗不情不愿地從溫泉里鉆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jīng)西斜,他披著放在浴池邊的浴衣緩緩走過回廊,在偏東的夜空上,他看見了幾顆星子,頑強(qiáng)地散發(fā)著鉆石一樣細(xì)碎的光。
我該告辭了,他突然這樣想。
走到前庭的時候,狗朗看見了宗像禮司,現(xiàn)任青王換了一件暗藍(lán)色的和服,安坐在屋檐下,他的身側(cè)擺了幾樣小點和一瓶清酒,是兩人份的杯子。
狗朗會意,跪坐在他身側(cè)。
“哄騙未成年人喝酒,好像與青王的大義不符了呀。”宗像自嘲了一句,然后就為狗朗斟好了一杯酒,狗朗接過酒瓶,順手為宗像禮司斟好。
“喝了這杯酒,你就離開吧。追你的影子不敢在這里逗留!弊谙穸Y司執(zhí)起酒杯,又將酒瓶拿在手里晃了晃,“總共也沒多少酒啊。”
狗朗小小地抿一口酒,感覺并沒有想象中的辛辣,于是鼓足勇氣將這一小杯全都喝了下去,意外的不錯。
“對于青王陛下的幫助,在下萬分感謝!
宗像禮司微微皺眉,而后又為狗朗添了一點酒:“不必客氣,從前我身邊也有一個你這樣的孩子,可遠(yuǎn)不如你健談!
狗朗有點尷尬地回問:“您也騙他喝酒?”
宗像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沒有,也許得算我騙他去死也說不定吶!
狗朗有點不滿:“您可真會開玩笑!
宗像對他晃了晃酒瓶:“還要么?”
狗朗覺得臉上有一點發(fā)熱,但是再來一點顯然是可以的,于是他接過酒杯,為自己和宗像斟滿了清酒,正襟危坐著對宗像道:“這一杯,表達(dá)對青王宗像禮司的謝意!
宗像與他干杯,眼里渾無一絲輕視之意,他半干的頭發(fā)也比平日順從很多,遠(yuǎn)不如上一次那般輕佻。
月影西斜,天空的星子多了起來,夜刀神狗朗穿好自己的行裝與出現(xiàn)在鄉(xiāng)間宅邸里的青王宗像禮司告別,他像來時那樣翻墻而出,往西而去。
來時的夜刀神狗朗,疲憊而茫然,去時的夜刀神狗朗,也許已經(jīng)多了一絲堅定。
他還未滿十九歲,但已經(jīng)喝了成年酒,雖然那不是三輪一言大人的酒。
他將找到效忠的王,而后就像自己保證的那樣,永不將理刀用于邪道。
他走過石橋的時候抬頭看了看天,月亮沉入西天的云彩中去了,唯余一層白亮的邊,王者之星重新升起,那是夜空中最亮的天狼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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