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就是荀彧說的潁川的鬼才郭奉孝？”曹操打量著眼前這個青衣的書生，如是問道。
　　他沒有回答，反問道：“你就是文若口中的曹公？”他看起來挺瘦弱的——準(zhǔn)確的說該是身子板過于單薄，聲音卻是格外的好聽。
　　曹操正巧心情不錯，便問道：“荀彧都說了我些什么？”
　　“他說曹公風(fēng)流瀟灑，器宇軒昂，玉樹臨風(fēng)，風(fēng)流倜儻，豪情萬丈，舉世無雙……前無古人之可比，后無來者之能及。”
　　曹操覺得好笑：“這是荀彧的評價，還是你的評價？”
　　“這重要嗎？”他笑了，瘦削的臉上煥發(fā)這光彩，“那‘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此評可好？”
　　曹操想起了汝南許劭對自己的評價。當(dāng)年自己會為收到這么一個評價高興，如今卻沒什么感覺了。于是他換了個話題：“先生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樣�！�
　　沒想到這話引起了郭嘉的大笑，只聽他道：“曹公與我想象中大不一樣！”
　　“有何不同？”
　　“嗯……”他上下打量著曹操，終于笑道：“曹公的胡子不夠長�！�

　　二.
　　深秋難免有些涼了，梧桐早落了葉子。天上有大雁，不知是不是在往南飛。
　　“喝酒傷身，奉孝還是少飲些吧�！辈懿僦雷约赫f這話實在有些多余，因為郭嘉根本聽不進去。
　　果真就聽郭嘉道：“這就不怪嘉說曹公不懂醫(yī)道了�！彼麚u著頭做出一副很內(nèi)行的樣子，“至少有兩點。一來這酒能驅(qū)寒，嘉與他人不同——喝了還能強身健體。二來這只要是高興的事，那便一定是好事兒。主公莫為嘉擔(dān)心了�！�
　　曹操只得無奈搖頭：“恨沒有聽奉孝良言留住劉備，今反成我之障礙�，F(xiàn)于袁紹相持，恐劉備偷襲，奉孝有何見教？”
　　“劉備？”郭嘉笑笑：“織鞋販履之徒，曹公何慮哉？”
　　“奉孝的意思是——坐視劉備不管？”曹操的眉頭皺了起來，雖說當(dāng)今大患仍是袁紹，但劉備亦有虎狼之下，著實不可不防。
　　郭嘉搖了搖頭，似是在笑曹操，又似在笑劉備：“主公也知不可坐視不理，不如先率兵征討劉備，再乘勝伐袁？”
　　說的輕巧！曹操追問：“先生不怕我與劉備相爭，螳螂捕蟬，落得個黃雀在后？”
　　“哧！”郭嘉起身溫了溫爐中的酒：“殊不知誰為黃雀，誰是螳螂�！�
　　尤是新雨后，許昌的春意愈發(fā)弄了。
　　郭嘉轉(zhuǎn)身凝視著北方：“優(yōu)柔寡斷如袁紹者，無妨。稍有些兵馬錢糧而自重者，便被世人稱為英雄。然嘉所識擔(dān)得起英雄二字者，唯主公一人。”
　　“得奉孝謬贊了。”
　　“嘉只是說了主公心中所想，卻曾不說過的話罷了�！�
　　曹操大笑：“知我心至此者，天下也唯奉孝一人！”
　　青梅煮酒看天下，誰擷杏花。

　　三.
　　曹操眼中的郭嘉，似乎永遠只做一件事——喝酒。
　　見曹操到來，郭嘉遙遙舉杯：“邀君共飲，不知賞臉否？”
　　“氣爽秋高，適合飲酒，不知是否也適合出游�！辈懿侔踩蛔拢哉逡槐�，與郭嘉對飲。
　　郭嘉淺笑兩聲：“主公想伐袁紹了�！�
　　“何以見得？”曹操只是挑眉，既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
　　“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袁紹坐不住了。”郭嘉似是有些感慨：“盛世長安，奈何紛亂�！�
　　曹操抬眼看郭嘉，想從他的表情中獨處他此時的情緒，半晌，笑問：“這可不是先生的風(fēng)格。亂世出英雄，英雄平天下、造盛世。吾有愿成大事，先生便是白澤�！�
　　“謬贊了。”郭嘉收起了懶散的笑臉：“主公莫憂。依嘉之見，主公之比袁紹，主公有十勝，袁紹有十?dāng)　B繁禮多儀，主公自然得體，這個叫道勝。袁紹興兵是造反，主公是奉天命復(fù)興漢室，這叫做義勝。東漢亡于寬縱，袁紹事事縱容，主公撥亂反正，此為治勝。袁紹外寬而內(nèi)忌，主公用人不疑，這個叫度勝……”正說著，突然咳了兩下，他趕緊用袖子擋住，又咳了兩聲，然后猛灌了一口酒。
　　曹操皺眉，攔下了郭嘉還有拿酒的手：“是傷寒還是舊疾？”
　　“勞主公費心，只是小病，多喝些酒就能好�！惫螡M不在乎的說著，聳聳肩：“主公莫憂，山人自有妙計�！�
　　曹操知他指的是平定袁紹，正了正坐姿，準(zhǔn)備洗耳恭聽。
　　郭嘉只是擺了擺手：“傳男不傳女�！�

　　四.
　　北方的風(fēng)特別冷。曹操走出帳外，風(fēng)吹散了睡意。真是的！明明已經(jīng)決定不讓他跟來了，卻還是追到了這里。也許曹操上輩子是個賣狗皮膏藥的，而郭嘉就是一直黏在手上賣不出去的那個膏藥。
　　曹操想起他一臉無辜的走到自己帳外的模樣。
　　“我記得我有要你留在許昌。”
　　他沒有反駁，只是笑著。冷風(fēng)把他的臉吹得有些蒼白，本來想多責(zé)備他兩句，卻說不出口，只得將他“請”入了帳內(nèi)。
　　他信步走進了營帳，隨意的坐了下來，臉上慢慢有了血色。便笑道：“還是主公的大帳暖和，主公可愿讓嘉留宿一宿？”
　　曹操皺著眉頭道：“今晚且在這睡一宿，明天一早我叫人送你回去�！�
　　他眨了眨眼睛，道：“這是您的建議，還是您的忠告？”
　　“這是軍令。”只是看著他單薄的身板和消瘦的面容都讓人覺得心疼，曹操決定不再看他，埋頭閱讀這軍報。
　　“哦……”他淡淡一笑：“無妨，嘉不過是想來多看一眼。”郭嘉四周望望：“主公帳中無酒啊。”
　　曹操沒有抬頭，隨意應(yīng)著：“大戰(zhàn)將至，軍中上下皆不許飲酒，大帳之中自是不會有酒�！�
　　郭嘉微蹙這眉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真沒意思，連酒都沒得喝，嘉還是不留在軍中了�！�
　　曹操終于抬眼，凝視了郭嘉半晌：“待大勝之時，吾與奉孝一起和那慶功酒，不醉不歸！”
　　“說定了……主公可不準(zhǔn)反悔�！惫握f著，像是生怕曹操不認(rèn)賬一樣笑著快步走出了帳外。
　　曹操輕聲應(yīng)了一句，可惜郭嘉來不及聽到。
　　郭嘉眼底閃過的一絲沒落，也沒人能看到。
　　易州大營的冬天很冷，夜晚不見云，只看漫天空空閃耀的星。

　　五.
　　郭嘉難得一次聽了曹操的話留在了易州。軍營里沒了他的身影，似乎冷清了許多。北方的天氣實在不好，自己也早些回許都吧。曹操如此想著，長望了一眼遠方。
　　“此戰(zhàn)——當(dāng)速戰(zhàn)速決！”曹操召眾將士于堂道，“命張遼為將，引許褚、于禁、徐晃分四路下山，攻敵不備，一舉剿滅袁軍！”
　　“是！”
　　袁譚、袁熙不成氣候，很快就被攻下，二人敗逃遼東。
　　曹操大笑，聞許褚言：“眾軍士勞頓已久，主公今晚不如趁這個機會犒賞三軍，讓眾將士痛飲慶功？”
　　其余人也跟著附和，曹操點頭道：“功——確實是要慶，不過我們先回易州，同奉孝一同慶功不遲！”
　　話音剛落，就見張遼跪在了曹操面前。曹操不解，問：“文遠何事？”
　　張遼低著頭：“末將怕主公分心，攔下了昨晚奉孝先生遣人送來的……家信。”
　　“哦？”曹操瞇起了眼睛，“那你可知道信里寫了些什么？”
　　“末將不知，”張遼低聲道，“但送信的人來報，奉孝先生……去世了。末將自作主張隱瞞了此事，請丞相治罪�！�
　　曹操先是一愣，忽然間只覺得天地暈眩，幾乎有些站不穩(wěn)，許褚慌忙上去攙扶，卻被曹操止住了。
　　他擺擺手謂張遼道：“你此番也是為了穩(wěn)固軍心——此戰(zhàn)，也立下了大功，待回許都，再行嘉獎�！毕肓讼胗终f，“既然奉孝已經(jīng)不在了，今晚便開了這慶功宴，讓眾將士暢飲慶功！”
　　曹操說罷，頓感有些無力，不知怎么的走回到自己的營帳。眼前一瞬之間竟看見那個瘦弱的身影一閃而過。
　　曹操突然覺得很累，猛的坐到了榻上，案上擺著一封書信。曹操將信拆開，熟悉的雋秀的字體躍然紙上。

　　六.
　　嘉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當(dāng)主公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嘉大概就不在了吧。
　　主公，易州的天上有星星呢！
　　嘉年幼時到過遼東，哪里的天氣實在不怎么樣。等主公打下了這塊地，記得多種些樹。
　　呵，軍醫(yī)不讓嘉喝酒……主公先前勸嘉少喝酒，也許是對的呢。
　　喝酒傷身，不喝傷心。
　　傷身有藥可救，傷心無藥可醫(yī)。
　　所以嘉還是忍不住偷喝了……主公可莫要惱嘉……要是還有機會，嘉除了這個，都聽主公的。
　　另有一策與主公：
　　袁家兩個二字不會打仗，但逃跑的功夫應(yīng)該沒一起落下。
　　依嘉之見他們除了遼東以外，沒地可去。公孫康是個膽小鬼，主公只要按兵不動，袁家二子的人頭就要差不多送到了。
　　此戰(zhàn)過后，北方就定了。其余的如劉表、孫權(quán)等輩不足為懼�？上劝矒釋O權(quán)，打下荊州，同時訓(xùn)練水軍，則天下可盡入主公之手。
　　愿主公勤政愛民，成萬事之業(yè)也——這是文若該交代的話，嘉替他羅嗦了。
　　奕兒也拜托給主公了。
　　可惜嘉不能喝主公的慶功酒了。
　　可惜嘉不能親眼看著主公坐穩(wěn)江山了。

　　七.
　　什么時候的事了呢？
　　從什么時候開始，聽不到郭嘉的聲音，看不到郭嘉的身影。
　　為什么郭嘉覺得美味的酒，他曹操喝來就覺得那么苦澀呢？
　　方亂世，總以為自己看慣了生死，直到他走的那么突然，才知道無論經(jīng)歷多少次生離死別，都不會習(xí)慣。
　　你說想看盛世繁華，也是因為這樣嗎？
　　看著奕兒的眉眼，總覺得跟郭嘉很像。
　　奕兒很聰明，也很健康。
　　這算是對郭嘉的補償嗎？
　　那誰又來補償我曹操呢？
　　曹操突然覺得頭痛，這種病應(yīng)了郭嘉那烏鴉嘴的話——無藥可醫(yī)。
　　待到來年新雨后，有青梅酒無人沽，杏花疏。

　　八.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主公，嘉覺得孫策面有大兇之像，你覺得呢？”
　　“奉孝近日見過孫策？”
　　“不曾�！�
　　“那奉孝何出此言？”
　　“山人知道理，傳男不傳女。”

　　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主公，這次大破袁紹，是不是該賞杯酒喝啊？”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主公之比袁紹，主公有十勝，袁紹有十?dāng)　?br>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主公！呂布雖無謀卻勇猛無比，乘勝追擊、機不可失啊！”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主公似乎是喝醉了？”
　　“是啊……今日得勝，軍威大振……”
　　“主公……嘉若是有天……不在了，可沒人陪主公喝酒了�！�
　　“奉孝似乎弄錯了是誰陪誰喝酒啊……”
　　“是嗎……也許是嘉……也醉了吧。”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奉孝。
　　你有在看著嗎？
　　明天——我就踏平這江東之地，囊括這大漢江山！
　　郭奉孝！你有好好看著嗎？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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