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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春到滿城花。
揚州城北一處小院,方圓五里海棠花開遍山頭。
葉昭坐在門檻上,被這熱烈的春意惹得幾乎出汗,好在眼前的人幫他擋了一道陽光。
“怎么是你?”
千機匣被一柄重劍架住,箭鏃明晃晃刮擦火花。那人一雙細眉微微皺起,不知是抱怨還是苦惱。
“我還想問,”葉昭學著他的模樣也皺眉,“大白天的,你怎么什么生意都接?”
“閑來無事!
兩人默然半晌,撤勢,收兵,院內(nèi)院外被一道門檻隔開,唐羽陵道:“你說。”
葉昭笑了:“你雇主要的是一份明細?”
“對!
“你知不知道明細上是什么?”
“不知道!
“那我告訴你,”葉昭一手倚著重劍,“這是揚州周邊五縣官府與運商勾結,克扣北上天策府軍餉的明細!
唐羽陵未被他的話撼動分毫,只是追問:“為什么會在你手里!
“原本是在這院子的主人手里——這你該懂,”葉昭笑道,“這位先生如今已受了脅迫,下落不明!
唐羽陵繼續(xù)問:“他與你有何關系?”
“這位先生是我早幾年的恩人,他預知自己將遇不測,一月前委托于我,”葉昭也不動,“不然,這份明細早落到惡人手里!
唐羽陵默然。
葉昭伸了個懶腰:“這一個月也來了不少人,輪到你來,看來是尋常殺手不管用了?”他頓住,詫異道,“你竟然大白天來干暗殺的勾當?”
“閑著也是閑著,”唐羽陵想了想,“晚上才叫暗殺,白天就叫殺人,”
葉昭失笑:“我不跟你計較這個,這生意你別做啦,你現(xiàn)在也知道,這不是件仗義事!
唐羽陵道:“他付我錢!
葉昭道:“他給你多少?我也有!
唐羽陵又皺眉:“胡說八道。”
“好好好,我不過開個玩笑,”葉昭笑嘻嘻道,“那怎么辦?”
唐羽陵眉頭皺得更緊,他往后退,一直退到一片空地中央,頭頂日光照亮蒼衣白刃,四面海棠紛紛。
“……打!
這真是煎熬。
他們從相識至今,大小打過無數(shù)場,誰也沒有贏過,最長打了一天一夜,餓得不得不握手言和。
結局不言則明,夕陽西下時滿地狼藉,唐羽陵一箭射偏,反身一腳蹬上樹干,葉昭提劍追了幾步,卻停了下來,兩人不約而同看著這棵樹,原本是極繁盛的一棵,此時別說是花,連葉子都快掉得光禿禿。
環(huán)顧四周棵棵如此,唐羽陵甩一甩頭,拍去身上花瓣,輕巧著陸:“還打?”
葉昭吹掉額發(fā)上一片葉子,歪頭道:“不打,你怎么拿錢?”
唐羽陵想了想:“改日!
****
改到當日,入夜。
葉昭猛然醒來,風一般飛奔出門,凌厲的風聲幾乎擦過背心,身后一串錚錚當當,房頂,墻壁,地板,一路驚箭落如急雨,他一口氣沖進庭院,對著月亮發(fā)火:“羽陵!”
響應他的是愈發(fā)暴風驟浪的箭雨,月光一照,點點奇寒流星,先發(fā)后至,葉昭尋不到人影,輕劍護體,院里院外三進三出,劍氣忽而騰空,一道金光直竄房頂,落腳重劍破風,金棠乍開,鏘地一聲巨響。
兩人打了個照面,唐羽陵的面孔迎著月光,詫異道:“你怎知我在房頂?”
“你不在房頂,難道在地底下?”
唐羽陵呼地退開,葉昭乘勝緊追,暗器疾風,靜夜之中道道軌跡,金劍砸開金火,東西南北,一朵一朵又一朵。
直到黎明。
院子不小,兩人累得精疲力盡,唐羽陵一口氣跑開老遠,搜遍全身,加上院角四周機關暗器,箭幾乎全部用光,葉昭隔著半個院子,一劍插在地上,故意抱著劍柄,氣若游絲:“羽陵……”
唐羽陵看看他:“……改日!
“等等,”葉昭露出一個笑臉,“我再問一遍,這樁生意你真的要做?”
唐門信譽為先,唐羽陵答得毫不含糊:“自然!
“即使軍餉流失無處追查,江南百姓賦稅愈重,惡人逍遙法外?”
唐羽陵面露茫然:“你莫非以為這樣的生意,我沒有做過?”
葉昭怔忡許久,忽然笑了,一字一頓:“我以為,你沒有做過!
唐羽陵竟也笑了。
葉昭就地坐下:“有些殺手,自第三次刺殺之后,就消失了!
唐羽陵有些困惑。
葉昭解釋道:“那些來殺我的人,自從這次生意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
唐羽陵了然:“那是他們知道的太多,”一個殺手若是知道的太多,雇主忌憚把柄,便會派新的殺手前去滅口。然而優(yōu)秀的殺手絕不會犯這種錯誤,“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罷,沒嚇到你,罷了,”葉昭無奈笑開,“我其實是想幫你!
唐羽陵道:“我得殺了你才能完成任務,你幫罷!
葉昭瞪大眼睛,等了一會兒,對方卻一動不動,他忍不住道:“你這架勢,難道要我自裁?”
唐羽陵默然良久,從懷里摸出一只玉瓶,扔給他:
“毒藥!
葉昭懷疑地看他一眼:“真的?”
“幫與不幫,隨你。”
唐羽陵撂下一句話,機關帆翅豁然展開,晨光熹微,一路睡鳥驚起,飛花亂絮,直至不見。
****
近來每日正午,運河上最大的條船上都要設宴。
唐羽陵推門而入,原本人聲鼎沸的船艙剎那寂靜。
雇主認出他來,呼地起身。
在座的有水寨頭領,有運河糧商,有官差親信,有揚州周邊的地頭蛇,真不是一個殺手該出現(xiàn)的地方。他臉上微微繃緊,慢慢露出笑容,語音卻咬牙切齒:“有什么事……回去再說!
唐羽陵顯得格格不入,卻大大方方道:“借我些你的人手,不用太多。”
“去罷去罷,”整船的人都看著他,雇主臉色愈青,笑容劇烈抖動,他想趕他出去,又要顯得有些威嚴,好在在座的都是明白人,“今日必要得手!
唐羽陵平淡一禮:“勢在必得!
闔門退出,唐少俠露出笑容。
****
海棠花林中心,庭院被五人圍住。
春日是晴空萬里,午后熏風漸暖,葉昭仍舊坐在院前的門檻上,懶洋洋掃視這一伙人,最后看向那位唐門弟子:“我以為此事事關重大,他們信得過的人挑不出幾個,所以才一直偷偷摸摸請殺手來,可這回……怎么忽然這么坦蕩?而且,你不是殺手么?”
言下之意,你帶著一幫手下,對得起“殺手”這頭銜么?
唐羽陵不答反問:“我給你的毒藥你吃了沒有?”
“吃了,”葉昭伸開兩手,“可我怎么還好好的。”
“當然,”唐羽陵甩開千機匣,指了指艷陽高照的藍天,“毒性未時發(fā)作。”
葉昭怔住。
未時……他午時吃了午飯,曬了會兒太陽,睡了半個時辰午覺,又曬了會兒太陽——未時,就快到了。
葉昭哭笑不得:“你來的真及時!
唐羽陵坦然道:“總不能等你死了再來,”他晃了晃右手幾支孔雀翎,陽光之下碧光搖曳,“趁著還有時間,再打一場?”
葉昭環(huán)顧四周,又看了看好友,展顏一笑,笑得陽光燦爛。
“無情啊無情,”他懶洋洋伸手,“拉我起來。”
真不知唐羽陵帶這些人來有什么意義。
他或許是想,如果葉昭并未服毒,一旦交手,這些人可以搭上一把……然而二人茲一對上,外人全無插手余地。
一邊毒針火藥孔雀盛開,一邊長刺無鋒氣貫長虹,霖霖箭雨瀟瀟劍氣,退攻進守,后打前藏勢均力敵,不消一刻周旋入林,可憐了這一林如霞棠花,今年的命途格外慘烈。
不過這些經(jīng)年的老棠或許并不介意,熾烈一劍砍上不過一道傷口,唐羽陵繞過幾棵矮樹,身形輕捷快如飛燕,回頭三支裂石弩箭齊齊射出,葉昭迎頭而上,斬落兩支,第三支正巧彈開,橫穿樹干,重劍翻下而上斜斜斬去,棠樹轟然而倒。
漫天遍地,紛紛花落如雨。
這是唐羽陵第一次接觸到距離如此近的劍氣,一樹傾塌,二人對面而立,葉昭沒有動,唐羽陵也沒有逃,他伸出手,按住近在咫尺的劍鋒:
“未時已到!
葉昭笑了笑,有些無奈:“再見!
他倒了下去。
這世上,應該沒有多少人之間訣別會這么滑稽。
幾人一起上前查看,待確認此人已死,周圍忽然出現(xiàn)了許多腳步聲。
唐羽陵置若罔聞,把葉昭翻了個個兒,在他衣襟里摸索一番,皺了皺眉,又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個薄薄的賬本來。
有人道:“就是那個。”
唐羽陵轉身,雇主身后數(shù)十人,就在前方不遠。
“監(jiān)工?”
唐羽陵詫異地問了一句,遞出賬簿。雇主手邊一人上前接了,遞給雇主。
那人接過翻了幾翻,掏出兩顆火石點燃,賬簿從一角翻卷出火焰,很快燎過整本。
雇主松手,一團紙火落地,一點一點直至燃盡,灰燼隨風飛散。
唐羽陵問:“任務完成了?”
“是,”那人笑道,“萬事辛苦!
話音剛落,林中刀聲齊發(fā)。
幾乎是同一時刻,四周有人慘呼,唐羽陵一動未動,余光瞥向周圍,腳下一震,他從雇主手下帶來的那幾人,此時已經(jīng)同時斃命。
有一柄刀也在同時砍向他的背后,凜然的寒意貼上脖頸,帶著不軌的殺意,卻沒有落下,只剩下一陣冷風,隨即消失。
“死人”從地上跳起來,拔出穿過那人背心的長劍,抖落血花,輕快道:“羽陵,你怎么謝我?”
唐羽陵退了一步:“謝你救了我的命?”
雇主陡然變色,唐羽陵架弩瞄準,一箭發(fā)出,射穿頭顱。
人群霎時嘩然,然而不散反聚,看來不止一股勢力,也不止一名頭領,葉昭掉頭背身,他倆已被重重包圍。
——他們從相識至今,大小打過無數(shù)場。
——比肩時卻似乎更多。
“我可算懂了!”葉昭蹭去頰邊沾的一道血痕,“你故意引他們殺你?”
“你說什么?”唐羽陵丟出一把雷震子,轟隆隆震天巨響,他一臉茫然,“我什么都不知道!
葉昭哈哈大笑,一把握住他的手:“走!”
唐羽陵由他拉起飛奔,隨手架弩穿云裂石,二人沖開一條血路:“走去哪兒?”
“往深處去,這兒我比他們熟得很!”
海棠藉雨半繡地,飛花漸欲迷人眼。
蒼衣錦杉飛奔入林,左閃右藏,仿佛穿花蝴蝶,追擊的人越來越多,這里距離運河并不太遠,更多的勢力被召集而來,二人變成眾矢之的,整片棠林真真正正開始熱鬧得蓬勃,碎紅,斷枝,落葉,脆樹,這場春意起先來的不溫不火,仿佛是用等著用這一瞬間迸發(fā),留下滿地熱烈的記憶。
前一日是方圓五里成片的棠花云霞,這一日是黑壓壓的人潮壓上山林,第二日是半山零落成泥的殘花,和半座山愈發(fā)明艷如血的紅。
半天一夜的鬧劇亂戰(zhàn),到第二天山霧初升的時候,追殺的人開始逐漸撤退。
雖不知對手為何放棄,但他們遇到的敵人確實越來越少,林間一點一點歸于寂靜,二人行至一處僻靜溪尾,只有流水淙淙,再看不見一個人影。
大傷小傷惹了一身,看來終于能松口一氣,葉昭精疲力竭,坐到溪邊最高的一棵樹下,縱是全身酸痛,心情卻異常地好。
他大言不慚地評價:“這幫人自不量力!
眼前溪流中翻滾著上游的棠花,有零有整,唐羽陵掬起一捧,本打算洗一把臉,細看水中有透明的血紅色,沮喪地潑回溪中,在葉昭身邊坐下:
“該殺的不過殺了兩三個,其余全是嘍啰,自不量力的是我們!
葉昭笑呵呵攬過唐羽陵的肩膀,整個人壓到他背上,好像累得動不了似的:“這有什么,好歹也殺了兩三個,”他忽然壓低聲音,慢慢道,“告訴你個好消息。”
“講。”
“燒掉的賬簿是假的。”
唐羽陵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據(jù)說,先生為防今日,特地連夜趕出假賬,輕易難分真假,”葉昭放開他,重劍朝兩人中間一橫,自己大咧咧往樹根一靠,“你還有力氣沒有?來,挖下去。”
唐羽陵站起身:“真的賬簿在這里?”
“誰知道,他讓我抱著假賬守足一月,再來這里掘開,我猜是——哎呦!”
唐羽陵踩在他腿上:“起來,一起挖。”
先挖出一壇酒。
兩人互相看看,啟開封泥,醇香悠遠四溢,是貨真價實的好酒。
“可……好酒管個屁用啊,”葉昭搶過好友的短刀,往土里扒拉幾下,又扒出一只木匣,“這回總該——”
木匣打開,一套古瓷酒杯。
“這算怎么回事?”葉昭拿出酒杯敲一敲,一頭霧水,“請我們喝酒?”
“我看是,”唐羽陵從匣子里取出一張信紙,三兩眼掃到結尾,“這上面說:‘賬冊已平安交予東都,少俠一月辛苦,為表答謝,先以美酒奉上,改日定當?shù)情T拜訪!
葉昭眨眨眼,慢慢道:“這么說,他這一個月其實是暗度陳倉去了……”他恍然大悟,“那我這一個月,就是個活靶子?”
唐羽陵撇撇嘴,從他手里拿走酒杯,低頭給自己倒酒,倒著倒著,噗地笑出聲來。
葉昭頓時惱火,搶了他的酒杯,一飲而盡。
唐羽陵的笑還沒有停,更從他手里拿過另一個杯子,重新倒過。
葉昭又搶了過去:“你再笑一聲?”
唐羽陵看了看他:“哈哈!
葉昭眉頭一皺,猛灌了一口酒,丟開杯子,按住好友的后腦,壓住嘴唇渡了過去。
唐羽陵猝不及防,一把將他推開,嗆得連連咳嗽,一直咳到滿臉通紅:“你做什么?!”
葉昭終于又高興起來,自給自足倒了一杯,悠哉悠哉道:“我問你!
唐羽陵接過另一只杯子,悶聲補咳了幾下,終于啞著嗓子道:“問。”
“你到底有沒有做過那樣的生意?”
唐羽陵反問:“你以為呢?”
“我以為沒有,”葉昭忽又湊近,輕輕碰上一吻,自己先喜滋滋地道,“獎勵。”
唐羽陵默然,良久,碰一碰他的杯子:“不喝酒?”
“喝,”葉昭一挑眉,“你該練練酒量,只喝了一口,耳朵都紅了!
“……”
唐羽陵充耳不聞,端起酒壇搖了搖,琥珀色的酒液倒出來,翻滾出一片碎紅,沉入杯中。
他一愣,不禁抬頭去看。晨霧之中,天光尚且白淡,自下而上直望,只見滿冠醉棠,胭脂片片細雨。
叮地一聲,葉昭碰他酒杯:“敬你!
唐羽陵回神,慢慢轉向他,不由自主微笑起來:“敬我什么?”
“那……”葉昭輕笑一聲,也起抬頭:
“敬這棵……唯一還沒被我們糟蹋的樹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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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每次完結最后永遠在喝酒……
情節(jié)稍微有點亂,不知道有沒有講明白Orz
這次設定的打戲橋段不要太多……恨不得寫成:
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花
花唐門花花花花花花花
花花花一花花花花花花
花花花花箭花花花花花
花花花花花射花藏劍花
花花花花花花偏花花花【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