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沉塘】

　　洛月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后，腳邊還有幾塊大而重的石頭。她從豬籠的窟窿縫隙里向天上看去，烏蒙蒙的夜色什么都看不清。這一次是死定了吧，她毫無顧忌地咳嗽起來，嘲弄地看著抬著豬籠的兩個男人嫌惡地轉(zhuǎn)開頭。

　　村落并不大，很快便到了村外的魚塘。豬籠被卸下，隨意地歪倒在地，骨骼撞地的疼痛讓洛月哼痛出聲，卻只能引來更多人鄙夷的眼神。族長慢慢走了過來，高高在上地說：“棺材女，你本就是不祥之人，我們?nèi)萑陶疹櫮氵@么多年，你本該安分度日，知曉感恩�？蛇@次村中瘟疫因你而起，死了上十人，我們再容你不得，今日便處你沉塘之刑，以絕禍根�！�

　　洛月不后悔救了那個重病的過路人，只是沒想到自己會染上疫癥。村里人被傳染而死，她也并無歉疚之心。從小就被村里人像躲瘟疫一樣唾棄，只能靠撿剩飯住草堆過活的自己，如果不是因為父母的墳墓在村里，早已遠走他鄉(xiāng)。也許是從小被白眼學會了逆來順受，今日被莫名宣判的死亡，她亦沒有多做掙扎。只是想著，當年在母親的棺材里出生，是不是母親把自己的最后一口氣留給了她？如果母親是想讓她好好活著，自己不明不白地死了，是不是辜負了母親？

　　已不容洛月再多想，豬籠被丟進了魚塘。岸邊觀看的人們似乎有些興奮，但卻奇怪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激烈掙扎。豬籠丟下去的地方冒了一連串的泡泡，平靜了下去。

　　2 【千城】

　　五官已被水浸透的洛月，意識開始模糊。恍惚中聽到岸上突然大亂，有什么躍入水中直直沖著自己而來，只是轉(zhuǎn)瞬，自己便重回水面。眼睛還睜不開，思維還有些凌亂，似乎是什么人劈開了豬籠，輕手輕腳地抱了她出來，解開繩子，在她身上點了幾下，她胃里翻漲，喉頭涌動，吐出了幾口水。散去的意識開始回籠，洛月耳邊嘈雜的叫囂和辱罵聲沒有影響她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的恩人。

　　清雋的臉龐上，有一雙如星般閃耀的眸子。他月白色的長袍滴滴答答地淌水，他的手臂還摟著自己。見自己醒來，他溫和地微笑，說，姑娘，你還好么？

　　一時間，春風和煦，萬物無聲。

　　族長氣急敗壞地走來和他理論，洛月看著他將自己輕輕扶起，讓自己倚靠在他身側(cè)，望著他一直溫潤的笑臉，忽然覺得周圍這些人的渺小可笑。仿佛世間萬物在他眼中，不過是塵埃和沙粒，而他，是一股偶然停駐的風。

　　他耐心地聽族長說完，緩緩開口，在下千城，路過此地，這位姑娘并無任何過錯，沉塘之刑頗為不妥。

　　千城？游走四方救苦救難的千城大師？居然這么年輕？眾人明顯震懾于這個名字的威力，洛月看著他與族長理論時都帶著微笑，仿若——她抬頭看向天空，許久不見的月亮露出了頭——明月當空，清泉流淌。

　　3 【同行】

　　族長最終同意放了洛月，卻絕不允許她再留在村子里，千城便帶了她離開。云游之路很清苦，洛月卻覺得這是有生以來最溫暖滿足的時光。千城的云游之路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地，他是修行之人，四處歷練只為普度眾生，這次救下洛月不過是個偶然。千城問她想到哪里安家，他可以護送她過去。洛月想了幾日說，我也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只要找到一個我認為是最美的地方，我便留下。在此之前，請大師都帶著我吧。

　　千城帶著洛月走過了很多地方。迷霧終年不散的山谷、被清泉圍繞的村落、四處戈壁的荒漠……走過美麗的地方，千城都會問她，愿不愿意留下來。面對純樸的村民和悠閑的小城鎮(zhèn)，洛月都會歪著頭想一想，然后搖搖頭說，不愿。千城也不勉強，繼續(xù)帶著她前行。

　　天氣越來越寒冷，洛月的身體本來很好，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病倒了。千城的腳步為她停留在一個叫做未瀾的村落。千城四處化緣，將吃的都留給她，又將為別人講經(jīng)和超度得到的報酬，全都買了藥。自從那一次被千城救下之后，洛月又一次躺在他的臂彎，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眉眼正對著自己。洛月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渾身發(fā)燙到昏昏欲睡，卻還是在他眼里看到了擔心和不舍。是錯覺嗎？還是病中的幻覺？洛月伸手攀住了千城的衣襟，臉向他懷里靠去。千城退后了一點，她又繼續(xù)前進一點，把自己更深地埋在他的懷里。如此反復幾次，千城終于沒有再動，安然地任她依靠。洛月發(fā)出滿足的喟嘆，沉沉睡去。半睡半醒之間，不知是誰，輕聲嘆氣。

　　病好之后繼續(xù)前行，洛月似乎很是歡喜。走走停停，到了千城的家鄉(xiāng)。千城也已經(jīng)沒有了親人，洛月陪他一同給墳墓除草，生出些許一起看望家中長輩的竊喜。千城在一旁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被師父帶離家鄉(xiāng)開始修行，師父臨終時囑咐我萬萬不可將修行荒廢，有朝一日我有所成，必要造福四方救助世人。目光坦蕩清冽，倒映出洛月并不如此純澈的心思。

　　4 【遠蓮】

　　洛月和千城一同救下了這個叫遠蓮的女子。一路上他們不知救過多少人，而卻是第一次要帶著另一個人同行。遠蓮要去投奔親人，她腳有殘疾不良于行，千城打算送她前去�？蛇@意味著必須走回頭路，遠蓮的家鄉(xiāng)在他們一路走來的某個地方。

　　千城說，這一路你都沒有找到愿意停留的地方，現(xiàn)在是與我們同行，還是繼續(xù)走下去？

　　洛月看著千城的眉眼，依舊是淡淡的微笑�，F(xiàn)在他和遠蓮是“我們”，而自己，必須獨自面對選擇。洛月沉吟半響，還是搖了搖頭，說，我與你們同行。

　　扶著遠蓮默默跟在千城身后，洛月覺得千城走得沒有以往快，應該是在照顧遠蓮的腳。走走停停到了一座腐朽的木橋前，一人過去尚可，兩人同行太過擁擠，橋面上幾個觸目驚心的窟窿讓人躊躇，而遠蓮必須有人攙扶。千城回頭說，我背你們過去。

　　洛月看著千城背著遠蓮穩(wěn)穩(wěn)地走過了橋。她猶疑著自己要不要走過去，他剛才是說“背你們”是嗎？可自己沒有傷病，他又為什么要背呢？

　　一個晃眼，千城走到了面前，轉(zhuǎn)過身，蹲下，輕聲說，上來。

　　伏在他的背上，洛月慌亂的心跳，一定可以被千城聽見。洛月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大師，你為什么要背我？千城微微一笑，你曾被蛇咬傷，還未痊愈，若是被橋上的腐木刺穿傷口，那就不容易好了。洛月攀著他的肩，微微偏頭看著他的側(cè)臉，盈白如玉。

　　過了橋，千城將她放下，看著她還有些愣怔和那緋紅的臉頰，緩緩說，我已經(jīng)放下，你還沒放下嗎？

　　驀然心驚�；剡^神來，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扶起坐在地上的遠蓮，快步跟上。

　　5 【未瀾】

　　重新回到未瀾的時候，洛月告訴千城，自己打算就在這里留下。千城幫她找到了能住的屋子，收拾好一切。遠蓮不舍得離開洛月，問她為什么非要在這里留下，一起去投奔自己的親人和自己有個照應不好嗎？洛月淡然一笑，這里有我最珍貴的記憶，離開你們之后，我可以靠著這些美好，活下去。不知不覺間，她學會了千城的笑容，處變不驚，遺世獨立。

　　千城走的時候，說過再見，就再沒有回頭。洛月目送他們離去，早已看不見他們的身影，卻站到露水濕衫才想起該回去。

　　多年來洛月的案頭都放著一份手抄的經(jīng)文，這是與千城分別前央求他為自己抄寫的。每逢他們相遇的那天，洛月都會沐浴更衣，點起清香一柱，輕聲說，大師，你可還好嗎？

　　我曾說，要找到最美的地方停留，守著良辰美景過一生一世�？啥刀缔D(zhuǎn)轉(zhuǎn)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最美的地方，就是你的身邊。我不曾告訴你，你也不曾問過我，但我心里明白，我已到達過那個地方，就算那里并不是為我而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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