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一片黑暗里，面前巨大的熒幕明明暗暗閃爍過不知所云的畫面。伊崎那張俊秀的臉擰成了一團，肩膀上某人的腦袋重重地耷拉著，鼻息間發(fā)出輕微的鼾聲。
　　——這白癡，又睡過去了。
　　一側(cè)肩頭已經(jīng)被壓麻了的男人挑了挑眉，回想起白天的對話。

　　“伊崎，今天是世界末日�！�
　　看著年輕的戀人瞪著大眼一臉認真的樣子，金發(fā)男人差點嗤笑出來，卻依然擺著一副苦大仇深的臉。
　　“別鬧了源治，這種小學(xué)生的東西你也信�！�
　　“我們?nèi)タ措娪鞍�，作為慶祝�！�
　　“不要�！�
　　“一起去看吧，伊崎�！�
　　“不要。反正每次你都是從頭睡到尾�！�
　　“但是，我想跟你死在一起�！�
　　“……”

　　于是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拖了過來，附帶兩大桶奶香濃郁的爆米花。他始終想不通為什么源治那個家伙怎么會像個文藝女青年一樣喜歡去電影院，正如一向獨來獨往寡言少語的自己，竟然會在一年前決定把夢想托付給眼前這個行為舉止極其孩子氣的少年。
　　有些事情，也不需要原因。
　　伊崎小心翼翼地把身子往右側(cè)靠了靠，防止沉睡的那人從自己肩頭滑下，電影已經(jīng)快放到尾聲，之前一直矛盾重重的男女主角終于發(fā)現(xiàn)了彼此的心意，開始互表衷心。
　　“松下君你這個笨蛋，一直不說的話，我怎么可能會知道？！”
　　“我以為你早就一清二楚了�。∵@么明顯的事情，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白癡！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
　　——你們，好麻煩啊。
　　伊崎對銀幕上上演的煽情一幕感到十分不滿，擰著眉頭打了個哈欠。身旁的人動了動似乎是醒了過來，一直壓在肩頭的重量終于消失了。金發(fā)男人轉(zhuǎn)過頭去剛想說一句“你終于醒了”，卻看見對方的臉在面前突然放大，他在源治迷茫清澈的眼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然后嘴唇就被什么溫柔的東西輕輕含住。
　　意味單純并且綿長的親吻。
　　就這么睜著眼，戀人澄澈的瞳孔里鋪開一片濕潤的海。四周細微的聲響如潮汐般褪去，唇上溫熱的觸感像是通了電一樣傳遍了全身。溫暖得令人戰(zhàn)栗。
　　伊崎覺得腦海里某處的神經(jīng)斷開了。

　　電影里的女主角笑著流了滿臉的淚。歷經(jīng)劫難之后和男主角緊緊擁抱在一起。
　　“在一切結(jié)束之前能說出來，真是太好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

　　少年終于離開他的嘴唇，面色平靜地笑了。
　　劇終的滾動字幕出現(xiàn)在屏幕上，午夜鐘聲也隨之敲起。末日的傳說在這一刻不復(fù)存在，時間停滯，幾經(jīng)花開花落直抵那深不見底的未來。
　　“謝謝你一直在，伊崎�！�

　　【B】
　　這天是美藤真喜雄的祭日。
　　鳴海掃完墓之后照例去了一趟練功房，寬敞明亮的室內(nèi)空無一人。他光著腳踩在木質(zhì)地板上，曾經(jīng)和真喜雄共同度過的零碎片段在眼前一閃而過。那人的面容在腦海里逆著耀眼的光芒，已經(jīng)看不真切。心里裂開的傷口早已結(jié)痂，但只要一碰就會鮮血淋漓，終生不愈。
　　這兩年來一直揮之不去的痛楚又一次貫徹了身心。
　　鳴海揮出一拳重重擊打在沙袋上，發(fā)出悶響。
　　“真喜雄大哥……”
　　又是竭盡全力的一拳。
　　“真喜雄大哥——！”
　　不知是汗水還是眼淚一滴一滴順著下顎流進衣領(lǐng)，男人壓著嗓子摻入了哭腔。
　　“你還在這里的吧——”
　　恍惚間熟悉的氣味又縈繞在四周。
　　“你去哪里了啊——”
　　聲音越來越大，帶著支離破碎的顫抖從胸腔里剝離而出。
　　“你還能看得見我嗎——我是鳴海啊——”
　　男人嘶啞的嗓音在寬敞的練功房里重重疊疊發(fā)出回音。那層層襲來的聲浪讓他幾乎站不穩(wěn)腳步，無邊無際的悲傷逼得人無路可逃。
　　“在那個地方——你還好嗎——”
　　鳴海跪倒在地上，膝蓋撞得生疼。他就這么半支著身子直挺挺地跪著，舉起右手狠狠地擊打在心口。眼淚隨著身體一震也搖晃著墜落下來。約定好了的姿勢，在此刻顯得倔強并且黯然蒼白。
　　整齊梳至兩側(cè)的頭發(fā)全部散落下來，濕漉漉地遮擋住眼前的視線。
　　末日對于鳴海來說，早就當川西將刀刺進那人腹中的瞬間，就已經(jīng)以壓倒性的存在占據(jù)了他余下的人生。

　　鳴海感到自己從身后被人用一種不可言說的力道從肩部擁抱住。他怔了怔。
　　像貓一樣輕。
　　眼中突然就有什么明亮的東西忽地騰起。

　　“鳴海哥�！�
　　凌的聲音晃晃悠悠像是隨時會從空氣中消失不見的微風，從耳邊輕輕掠過。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鳴海微微側(cè)過頭去，那個向來不善言辭的少年被長發(fā)遮住了臉，細長干凈的眼眸里帶著清透的光。像是多年未曾開口一般逐字逐句地從口中拼湊中完整的話語。
　　“但是。美藤大哥……應(yīng)該也，不想看見。鳴海你，哭泣的樣子�！�
　　“凌……”
　　“所以，我，會呆在這里。一直�！�
　　男人紅了眼眶，硬生生把再次即將奪眶而出的淚逼了回去。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回抱住少年瘦削的身體。幾乎要把他揉進骨髓里的力氣。
　　漆原被抱的很痛。也只是張了張嘴，剛才說的那些已經(jīng)是極限了，一向寡言的他再也無法將腦海中的句子用不連貫的詞語表述出來。

　　——直到你的末日完結(jié)，直到你的新生開始。我都會站在你的身后。
　　所以，請不要再悲傷了。鳴海大哥。

　　【C】
　　“老哥，據(jù)說今天世界會毀滅耶�！�
　　“豪，你看起來很高興嘛�！�
　　“那是當然，我們?nèi)ビ螛穲@吧~”
　　“就知道你會提議這個，我早就買好票了�！�
　　“不~愧~是我老哥~！！最棒了！”

　　兄弟倆從小就熱衷于一些又花哨又熱鬧的東西。比如說掛滿了各種古怪裝飾的機車皮衣。比如說街邊同時賣著金屬手鏈和關(guān)東煮的小店。比如說嘉年華。
　　兩個人興高采烈地賴在過山車上死活不肯下來，或者是死皮賴臉地謊報年齡硬是騎上了兒童游樂區(qū)的旋轉(zhuǎn)木馬，亦或是擠在小小的旋轉(zhuǎn)咖啡杯里被轉(zhuǎn)得暈頭轉(zhuǎn)向講話都咬到舌頭，再或者是在鬼屋里一唱一和地胡作非為嚇跑了無數(shù)工作人員。
　　心靈相通不予言說的默契，是兄弟兩人間最好的游戲，樂此不疲。
　　“哥，我想吃冰淇淋�！�
　　“喔，我正在找去冰飲店的最短路徑。”
　　三上學(xué)拿著地圖仔細研究了一遍，然后拉起雙胞胎弟弟的手直奔而去。手心掌紋天衣無縫地重合在一起，突突跳動的脈搏間是生息不斷的血脈相連。
　　冰飲店的老板看著這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露出一個慈藹無比的笑容。
　　“我要巧克力口味�！�
　　“我要薄荷口味�！�
　　兩人一先一后分別報出對方最喜歡的味道，拿過冰淇淋之后遞到對方手里。這是從小到大就養(yǎng)成的習慣，從未改變。
　　三上學(xué)把吃完的冰淇淋紙殼丟掉，然后自然而然地用手指抹去弟弟嘴邊殘留的奶油，放在唇邊舔干凈。同時也不忘責備一句“要注意形象啊豪，不要給這么帥氣的老哥我丟臉”之類的話。被點到名的人也只是燦爛一笑，一把攬過孿生哥哥的肩在他臉上大大咧咧地親了一口。
　　“哥，我們?nèi)ョR子迷宮吧�！�

　　買了票被弟弟推進黑暗的房間，學(xué)正努力瞇著眼讓視力適應(yīng)周圍的環(huán)境，突然間燈光大亮。
　　他低呼一聲，四面八方都是同一個人在看著自己，一轉(zhuǎn)過身撞在豪的身上幾乎都分不清哪是幻象哪是真實。
　　雙胞胎弟弟對著鏡子笑得瞇起眼睛，走過去和那鏡像中的人對視很久，然后伸出手去和那一邊的自己十指相合。
　　他說，學(xué)，你看見了嗎。這里有一半都是你。
　　這句話的重音卻是落在了那個“你”字上。

　　一人獨舞，鏡像雙生。
　　——而如果是雙子的話，面對面就足以形成鏡像了呢。

　　三上學(xué)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和豪的對話。

　　“哥，世界末日那天，你會干什么？”
　　“要問干什么……反正絕對不要和你呆在一起。”
　　“誒~~~胡說的吧！”
　　見弟弟嘟著嘴一臉不高興，做哥哥的笑嘻嘻地伸出手拍了拍他的面頰。
　　“我才不要看著自己的臉然后死掉呢。太虧啦。”

　　學(xué)走到弟弟身后，平穩(wěn)地直視著鏡子里對方的眼睛。他從那瞳仁里看見自己臉上輕松愉快的神色。鏡子里的雙胞胎弟弟攀上他的肩頭。
　　皮膚間傳遞來的溫度源自于相同的血液。光是這樣的觸碰就足矣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心情。就是如此旁人永遠不能理解的心心相系。
　　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沒有多余言語。就連那眼角挑起的姿態(tài)都如出一轍。

　　世界末日也好，地球毀滅也好。都無法阻擋那生生息息的繁衍才會帶來的，幾乎是微乎其微的概率。像是一個溫暖的奇跡，刻印在兩人的骨肉里。
　　——三生有幸。換這一世與你相伴。

　　【D】
　　吃完午飯之后，芹澤便趴在桌上開始補眠。
　　少年的側(cè)臉輪廓清秀睫羽低垂，完全斂去了百獸之王的戾色。干凈得像是用鉛筆勾勒出的素描。時生盯著這張睡顏看了很久，眼前浮起了那人平時習慣性皺著眉的神態(tài)，腦海中突然有一個想法漸漸成型。
　　他兀自咧開一個笑容，然后從抽屜里摸出一卷透明膠帶。

　　等芹澤醒來的時候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不過向來神經(jīng)大條的他也沒多在意，翻了個身趴在時生的腿上蹭蹭，開了口。
　　“我做了個夢。夢到今天真的是世界末日……”
　　“噢，是什么樣的？”
　　“也沒發(fā)生什么，房子都塌了。不過因為我和時生去吃了壽喜燒所以逃過一劫�！�
　　白衣少年笑得露出一排白牙，伸手揉揉他的頭發(fā)，一臉寵溺。
　　“那我們過會兒去吃壽喜燒吧？”
　　芹澤立刻高興了起來，扯起嘴角的同時習慣性地擰起眉頭，卻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無形中制止住了皺眉這個動作。
　　【……誒？】
　　再試一次。
　　……
　　還是不行。
　　他莫名地感到有點焦躁，于是抬起手摸了摸臉。這才發(fā)覺眉宇間被貼了一塊透明膠。剛打算撕下來便被時生一把抓住了手腕。
　　“多摩雄，不要撕�！�
　　“……？！”
　　少年只好抬了抬眉毛以表達心中的疑惑和不滿。時生抓了抓頭發(fā)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顏。
　　“我覺得多摩雄還是不要皺眉頭的樣子比較可愛�！�
　　“你干嘛啦……”
　　芹澤看著時生憨憨的笑臉又想氣又想笑，想了半天還是沒有把那段透明膠撕下來。每次想皺眉的時候都像是有某根神經(jīng)被扯住，明顯的障礙感讓他非常不爽。于是他只能不停地扭曲著臉部表情以適應(yīng)這種狀態(tài)。
　　一直躺在一邊看漫畫的勇次終于發(fā)話了。
　　“時生君，你沒看見老大這臉都快抽筋了嗎。還是饒了他吧�！�
　　“勇次你什么意思！時生他是為了我好！”
　　時生還沒說話就被芹澤語氣強硬地給堵了回去。他十分想豎起眉毛擺出一個兇狠的表情，無奈于那段該死的透明膠，少年只能張牙舞爪地揮了揮拳頭，卻是一臉柔和。
　　“但前輩你這不是都要中風了嗎……”
　　筒本也忍不住抬頭碎碎念了一句，頓時招來勇次一記爆栗。

　　這天晚上時生真的帶著芹澤去吃了壽喜燒。不過這一次不是去的飯店，而是在辰川家里由時生親自下廚。
　　芹澤看著那人扎著圍裙挽起了衣袖，在廚房里忙前忙后地準備食材。有種莫名的情緒就像隨著漲潮時的船只一般慢慢晃蕩著溢了上來，逐漸翻涌高漲，填滿了胸口處所有曾寂寥孤單的地方。
　　少年慢吞吞地走進廚房，然后張開雙臂輕輕環(huán)住對方的腰際。鼻尖抵著時生的脊椎，就像是無數(shù)次他們一起騎摩托時做過的那樣。
　　然后他側(cè)過臉，面頰靠在那人背后靠心臟的部位，聲音壓得很低。湛黑的眼眸中鋪開一片溫柔清澈的光。
　　“時生，有你在真好�！�
　　白衣少年緩緩卷起嘴角，放下手中的食材，然后轉(zhuǎn)過身扳住對方的肩。
　　被稱為百獸之王的男人正在對自己露出一個干凈純粹的笑容。
　　沒有擰著眉梢，沒有任何戾色。臉頰上染進了幾乎分辨不出的緋紅。
　　那是之前時生從未見過的，像孩子般單純開朗的笑顏。

　　——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多摩雄。

　　【E】
　　他們的歲歲年年，被印刻在銀幕上。反反復(fù)復(fù)，因觀者的愛而重生。
　　他們是鈴蘭的烏鴉。他們是驕傲的勝者。他們是不敗的英雄。
　　他們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故事。他們的年少永遠不會逝去。
　　即使是跨過了無數(shù)個末日的傳說，也依然會穿越了漫長的時空，直抵你的眼前。
　　所以我心甘情愿去完滿這個幻象。
　　謝謝你們帶給我的鴉零。
　　在下一個末日來臨之前，我也會心甘情愿的跟隨。
　　這是何其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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