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酒宴,觥籌交錯,歌舞娛賓。舞者身段窈窕,長袖婉約,一曲佳人,顯盡風流顏色。
簾后錚錚琴音,一弦一劃,與舞相合,隱隱含崢嶸之意,一聽可知,操琴者胸中自有丘壑。
然而,在座高朋賓客,無人在意琴音,甚至無人在意舞蹈。人們在意的,是舞者嬌艷天真的容貌,和細膩如凝脂的肌膚。
佳人一舞,香影風動,魅惑四方。
傾城傾國,禍世紅顏。
一杯酒水,潑到了舞者足下。
不負眾望,舞者失足一滑,一個旋轉又穩(wěn)住了身形,甩出丈長水袖,仍是笑吟吟的。
樂戶的老板卻已笑不出來。在座諸位皆是貴人,一個個慣會吹毛求疵,歌舞出了差錯,樂戶賤命,一個班子一起問罪打殺了,都算不得什么。
賓客里已有人出聲指責,很快有人附和,接著有人提議,讓舞者裸/身而舞,權充賠禮。
班主擦擦頭上的汗,吁一口氣,心里罵一句,這一群無法無天的王八蛋。
不就是看上了女人長得漂亮,想玩而已,裝什么清貴。
舞者笑吟吟地解去了身上的衣衫,只在腰間低低松松圍了一塊薄紗,抓起水袖上拆下的丈長綢帶,合著復起的琴音,又舞了起來。
好個自甘下賤的小娘皮。班主感慨著,不再看了。不下賤又怎么辦呢?上一個死活守著這層臉皮的,捂著衣服投了水。沒人攔她,撈起來的時候,尸首腫得都變了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琴音如水流暢,漸漸起了波瀾,節(jié)奏越趨分明,聽起來竟有了刀劍交擊的韻味,宛如殺伐般的緊張感,更加令人亢奮。
亢陽鼓蕩,血脈賁張。
舞者踩著節(jié)拍,沉腰落足,抬手回眸,一舉一動,卓然如臨世仙子。低賤的歌舞妓,坦然展露著身體,舞得婉轉多姿,舞得剛柔并濟,宛如飛天玄女,那般投入,那般歡喜。
滿室猥褻的目光,不懷好意的調笑,似乎都無法動搖她的舞藝。
她沉浸在琴音里,隨著鏗鏘的韻律翻轉,隨著絲弦的鼓蕩跳躍。她是這琴聲的木偶,是這節(jié)奏的奴隸,一舉手一投足,都被這旋律牽引。一顰一笑,歡樂悲喜,所有的情緒,盡隨著操琴者的指節(jié)起伏,編織出這一曲,不屬于人間的美麗。
如果有靈魂,那她的靈魂,一定在這舞里。
酒酣耳熱的人們迷惑于這樣的美麗,他們議論著舞者的纖腰,議論著舞者的曲線,議論著舞者光滑有力的長腿,議論著壓在身下時那天真又艷麗的臉龐,會露出什么表情。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無心誘惑的風情萬種,純潔無知的妖媚旖旎,最是讓人癡迷。芙蓉帳暖,海棠花嬌,春宵一刻值千金,沉浸在愛欲里的人們,誰會管紅綃帳里的海棠花兒,是不是也有鮮活的靈魂?
香風陣陣,引人遐思。
喧囂鼓噪的笑鬧聲里,不起眼的夾雜了幾個倒地的聲音。趴臥桌邊的醉鬼,昏沉沉吐著白沫,歪倒了以后,就無聲無息。
起先,沒人注意。等人們的視線終于從舞者的□□上移開時,熱鬧的廳堂里,早已遍地都是散著酒臭的尸體。
印堂發(fā)黑,嘴唇烏紫,他們中了毒。驚慌的貴人們大怒斥問,然而琴音不停,舞者仍舊舞著,舞得歡快,舞得激昂,舞得酣暢淋漓。
斥問聲小了下去,倒地的人越來越多,恐懼的人們想要逃離,卻發(fā)現自己再也動不了步子。衣香鬢影,脂粉濃郁,美麗的東西總是有毒的,而他們,褻玩著美麗,早已中毒。
美艷的舞者,散發(fā)著致命的劇毒。
酒精,加快了毒藥的擴散,班主早嚇得飛奔了出去,鼓樂師傅和小廝們也都逃得遠遠的。滿廳俱寂,只有錚錚琴音,還在不知疲倦地彈奏著,指引著瘋狂的舞者,揮灑著動人的舞姿。
天魔一舞,金仙折墜。
“砰”然一聲,是琴弦再也承受不了這般魔音,驟然斷卻。
舞者乍然而僵,恍若失了心魂,呆呆地跪坐在了地上,飄起的薄紗,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樣,散落了下來。
簾幕被重物撕扯,裂開墜地,操琴的秀美琴師吐著血,踉蹌著,一步一步挪到舞者身邊。
并不尖利的牙齒咬破了中指,鮮紅的血像朱砂一樣,點在眉間。
“你自由了,去吧!
舞者哭泣著,瘋狂的搖著頭,伸出分叉的舌頭,舔舐著琴師唇邊不斷涌出的血漬。
那是蛇一樣的,細細長長的,分叉的舌頭。
“青杏……”
琴師呢喃著,捧住舞者的臉。那張臉現在既不天真也不美艷,面皮松脫了,和那魅惑人心的白玉般的軀體一起,迅速的化成了一抔灰土,骷髏空空的下顎里,爬出一條吐著信子的青蛇。
然而琴師已經看不到了。蛇毒的毒霧足以毒死這一廳的人,而他長期訓練這條蛇,教它披著人皮跳舞,早就毒入了膏肓。
用最后的力氣抱緊了骷髏,琴師閉上了眼睛。
青蛇盤在漸漸冰冷的身體上,嘶嘶地來回游動,直到那身體,完全僵硬。
它只是一條蛇,它從不理解人的心思。為什么看著它跳舞會笑,為什么摸著它化形的樣子會哭,為什么彈琴彈到指甲都斷了,為什么躺下去……就不再爬起來……
人為什么活?為什么死?它不知道。那太難了,它只是一只連話都還不會說的小青蛇。
它只知道它喜歡聽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喜歡隨著那聲音起舞。于是它不停地舔著它唯一熟悉的人類,起來,起來彈那好聽的聲音,起來看我跳舞。
一直一直,看我跳舞。
等到衙門的差人趕到的時候,滿廳堂的人早已死光了。人們在屋里當做舞臺的空地上發(fā)現了琴師的尸體,比其他的人中毒都要深,渾身黑紫紫的,早看不出原來清秀的模樣。他手里緊緊抓著一個骷髏頭,骷髏頭上,還盤著一條蛇。
人們試著驅趕那條蛇,可是怎么都趕不走。于是差人們拔出了刀,一通亂砍,連同著琴師黑紫的尸體和尸體上的骷髏頭,一起砍得稀爛,席子一裹,一把火,燒了。
出了事,自然人人避禍,繁華之地很快蕭條,泯滅在后來興起的眾多風月場所里。偶爾有人談起,誒,那個地方鬧過蛇,口口相傳,添油加醋,漸漸演變成,誒,那個地方有蛇精。時光久遠,事情原來的樣子,再也沒人記得。
或許流亡的班主偶爾會想起,曾經他的班子里,有個姑娘叫做青杏。她總愛對著年輕的琴師笑,后來……后來,好像就死掉了。
也可能,他什么都不會記得。
坊間野談,如是我聞,不過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