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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中州黛安是個幽僻偏荒的小城。城中人口不足五千,除了建水的一條支流沐江流經此地,幾乎與外界毫無關礙,也絕少為世人提及。沐江里盛產滑魚,體形細小卻有金鱗,陽光一照,遠看去波光熠熠,為少年人所喜愛。只是滑魚的味道不佳,黛安因而不曾多了特產,遂成了無人問津的荒遠之城。唯有沐江水在城中蜿蜒而過,巧妙地折上幾折,使黛安多了幾處撩人景致,應和了城邊的竹坡崗,遠山近水,細看來倒有幾分纏綿。
元流離走入黛安時,城中剛下了一場急雨,沐江水陡然漲了兩寸,將兩岸風流轟隆席卷而去。近些日子,元流離心懷不暢,聽說此地風光好,生了避世的念頭,收拾行李只身南下。此刻眼看江中打出的漩渦漭流不留余地決然前行,雜滓塵念全被一同洗刷去了似的,心中竟是一快。
黛安沒有客棧,元流離在江邊尋了戶人家,付上百余枚銅銖,包了三餐食宿安頓下來。每日早晚于江邊坐了,看婦人漿衣,白鵝戲水,孩童裸了身子在水中打鬧,挑夫扛著重擔忙碌行走。興致高時,溫上一壺當地的土酒小酌,兩頰生香,便覺這就是快活。
一日,元流離獨坐江邊無所事事,瞧見一葉扁舟順水而下,舟上撐篙的少女眉眼甚是清麗。江水緩流,她左右輕點,小舟駛得如劃水蜻蜓,忽忽疾行。岸上來了一個青衣少年,把手擴在嘴邊,大喊了一聲。少女一戳竹篙,小舟頓如磐石穩(wěn)住,待聽清他的話,悠悠地蕩向岸邊,接那少年上船。
“能不能載我一程?”元流離依稀聽見這一句,而舟上男女有如春風的微笑,莫名刺痛他的心。他落寞地提起酒盅,晃晃悠悠往回走。
弱柳垂岸處有一座涼亭。元流離坐了一會兒,夕陽的余輝慢慢鍍滿他的衣衫,微一怔忪,那對舟上的男女旁若無人地走進亭中。少女手持一束白色小花,唇角若有若無地微笑,偶爾飛快地瞥上一眼,那少年,也以癡癡的笑容回望。
元流離不覺想起身回避,兩人的眼中并沒有他,肩并肩坐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心思不在話題上,眉梢眼角,情意綿綿傳遞。
“我對姑娘一見鐘情。”少年伸直了手,似在對天發(fā)誓。元流離皺眉,如此油滑的表白,當不值一顧。
少女依舊盛滿笑意,歪了頭要他說,到底喜歡她哪一處。
哪里都是好。少年這樣說。少女搖頭,敷衍的贊美誰不會,想聽的,不過是直入心窩里的一句。
“你……船撐得好!
少女笑彎了腰,元流離不知少年是聰明是木訥,連夸贊女孩子也不會。少女卻不嫌棄,“天色不早,明日我教你劃船如何?”
“好!”少年得了鼓勵,興奮地朝了太陽落山的方向跺腳。少女走出了亭,一瓣白花幽幽飄在地上。
風輕吹,把花瓣拂到元流離腳邊,他俯身拾起。才剛剛離了莖干,已經顏色盡凋,沒有了春天容貌。
少年不知幾時離開。元流離收拾一身暮色,滿懷倦意地回到住處。房東一家人圍坐一起吃飯,桌上僅有三道小菜,但兩個小孩鬧哄哄地搶菜,姆媽在一旁拍了扇子勸阻,油然地有了家的味道。房東說,元大人,要添副碗筷么?今日不知大人會回來。
“不必了。”元流離的目光停留在歡鬧的孩童身上,如果他有孩子,今時該有多少歲?
一絲愴然擊中了他的心,他躲回客房,清輝灑在雪白的床單上,像一覽無遺的少年,不知愁滋味。他緩緩坐上去,忽然劇烈地咳嗽,嘔出一口血,一滴滴落在白布上。伸手去擦,血痕斜斜化開來,如他嘴角的一抹苦笑,不甘心地歪著。
心老了。來這里想遠離俗世,可他要逃避和爭取的究竟是什么,放逐的這些日子里,他依舊沒有明白。
這夜,元流離睡得不安穩(wěn)。幾次夢回,腦海里不覺闖入那對男女的模樣,輕聲歡笑,直把人心笑得粉碎。
次日,他借了釣竿,在江邊釣魚。河水在陽光下粼粼閃爍,滑魚一群群的,時上時下,在水草里游。出神地望了江水,不知過了多久,有少女清亮的笑聲,如一尾魚蹦進他的耳。元流離抬頭,看見昨日那一對站于船上,少女手把手教著少年,神情親昵。
“好妹妹,為什么我偏就使不上勁?”少年拼命撐了竹篙,小舟打著轉兒,勉強前進了一點,又禁不住河水一沖,不進反退。
“喏,不單是手上力氣,腰也要用勁!鄙倥痉督o他看,少年笑嘻嘻退在一邊,聽她道:“其實,是腳上傳來的力道,手腕也有訣竅,要這樣!彼齻冗^身,慢慢比劃給他看,少年就勢摟住她的腰,笑道:“我和你一起撐船如何?”按上她的手,往竹篙上用力。
少女呵呵地笑,松脫開去,逃到船尾。少年舉起竹篙,像延長的手臂,伸過去逗著她。小舟在江水中輕旋,兩人嘻哈玩鬧,元流離遠遠望著,滑魚咬了鉤,他沒有發(fā)覺。直到少年一腳踩空,墮入水里,元流離不覺丟下釣竿,站起來踮了腳探看。
少女訝然立在船上,少年的手牢牢抓緊了竹篙,勉強將頭和肩膀浮在水面。她伸出手,少年吃力地往小舟撲騰,掙扎片刻,好容易靠近了她的手。握緊,突然一扯,竟把少女從小舟上拉進了沐江中。
然后,他上半身露出水,對了少女哈哈大笑。元流離知道虛驚一場,撿起釣竿,心不在焉地穿上魚餌,拋竿。少女在江水里又好氣又好笑,撇下少年扶住船板,佯作生氣。少年依在她身邊,軟言細語,江上的風有些寒,吹過來,濕濕的身子便是一抖。
少年禁不住打了個噴嚏,少女笑道:“看你,受涼了不是?”他討?zhàn),她正待爬回船內,想到衣衫盡濕,面上一羞。他悟到她心中顧慮,轉過頭去,等她回到舟上,才問:“我能上來了么?”
元流離的釣竿顫了顫,隔了三、五丈遠,他清晰地聽到兩人的心聲。他感到有東西悄然在他們心中增長,以至眉目、話語,帶了如蜜的柔情。少年爬上小舟,俯在她身側細語,沐江像一條青綠的花布,遮住少女眼中的羞澀。
元流離怔怔望了江中游曳的滑魚,上下浮沉,在魚兒嬉戲的時候,小舟不知幾時順流飄去。他收了竿子,沿了江水往下游走,鬼使神差地在有一棵柳樹邊停下,轉進一條窄巷。
青石板路上,有水跡光亮地閃爍。元流離徑直走到一戶人家前,低矮的柵欄令他看見劃舟那少女忙碌的身影。他詫異地駐足,不知為什么會走到這里,而后,他抬起了腳,竟跨進了少女的家。
奇怪的是,眼前恍若無物,柵欄像一縷輕煙,絲毫不能阻止他前行。元流離沒有意識到,他直直地走,像被鬼魅牽引,進入到少女家中。
少年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一股藥香飄過來。元流離側過身,讓端藥的少女從他身邊經過。到底受了風寒,少年的臉上仍是笑笑的,“有你在,我便渾身舒泰!彼@樣說,然后,在少女喂藥的一剎那,問她:“你跟了我,可好?”
元流離嘆息,少女滿臉憂色,哪里懂得分辨他話中真假,一味地紅了眼睛,道:“你快把身子養(yǎng)起來再說!
少年還待糾纏,元流離忍不住搶步上前,想拎起他的衣領,好好教訓一頓。眼前忽然一空,什么少年,什么少女,藥碗,煎爐,房屋,柵欄,全都不見。元流離只當眼花,定睛再看,斗轉星移一般,竟換了地方,少年拉了少女跪在地下,向了上天禱告。
兩人一身紅裝,少女嬌羞無限,鬢角是大紅的花,刺目地扎進元流離心里。她竟嫁了那個浪蕩的少年,私定了一生緣分。元流離目瞪口呆,漸漸回過了神,他不能讓這事情發(fā)生。是憐惜那少女,還是不忍見一場錯誤的開始,他決意快刀斬去亂麻,讓痛苦終結在一時。
元流離忘了追問所見的真假,直沖過去,擋在兩人中間。如此之近,卻又如此之遠,眼見就在觸手可及的近處,伸手過去,依舊一空。少女恬美的微笑,少年張揚的得意,看來不無譏諷。
元流離終于察覺出不對。抬頭望天,明月清晰透亮,渾圓的一只映在眼里。耳畔猶有兩人交拜的聲音,他是她的夫,她成了他的妻。局外人的心傷惋惜,她無視,他漠然,此時此刻,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元流離明白,所有一切皆在兩人的天地之外,自己只是無意闖入的一縷憂郁的魂靈。
他僵直了身子,不知立了多久。有多久了呢?時光匆匆如沐江的水,永不見回頭,再見那些輕狂年少,已有陌生隔閡。慢慢地,憶起了前塵往事,積壓心底多年的往事呵,以為就這樣拋擲荒野,但在最彷徨無依的時候,唯有撿起破碎了的舊日,才能讓焦躁的心逐漸平靜。
他知道那個少女的未來。她不曾得到應有幸福,那少年流連了幾月后離開了黛安,再也沒有回來。他回到了他來的地方,娶了門當戶對的妻子,抹去了少女存在過的痕跡。
兩行淚,流過元流離干涸的眼窩,花白干枯的頭發(fā),在風中無力地飄。他這時看清了自己,在一座衰敗的老屋前,哀哀坐了一整日。今時所見,不過是當年煙雨舊事,如夢前塵。
他想見的人,已經不在。
他支起疲倦的身軀,摸索地上的拐杖。能再活多少時日呢?他不知道。想在最后見一眼當年辜負的人,如今會是什么模樣?想知道,她有沒有放下那段往日?更想說一聲對不住,在欠了她那么長的債以后。
“奶奶,有人在這兒!币粋頭扎小辮的丫頭脆生生地說。
他回頭,瞥見一老一少。元流離倉皇地點了點頭,奪起拐杖逃也似地離開了老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很遠,他忽然記起,那老婦瘦削的下巴上,依稀有一粒似曾相識的小痣。
他拔步奔回去,跑兩步便摔倒,顧不得這些,爬起了再跑。回到老屋前,風空蕩蕩地吹著,像是從沒有人來過。
唯有沐江的水,一如既往地向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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