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酥雨斜織。
蜀中唐門。
我去探望我的母親唐老夫人，她已臥床數(shù)日。從她生病那天起，仇家、唐門內(nèi)部各種勢力蠢蠢欲動，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我不但沒有出面穩(wěn)定局勢，反而推波助瀾，將狀況搞到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境地，為的是逼老夫人交出唐門的最后勢力——暗梟。
低眉順目，垂手侍立，這是我見她的一貫姿態(tài)。很多人都說我們不像母子，反像君臣。我不會違逆她說的任何話，以她的喜好為喜好，以她的哀樂為哀樂，為她鞍前馬后，排除異己。每次少卿與她針鋒相對時，她總是用飽含無奈而又無限疼惜的語氣說：“如果你有你四叔一半的恭順，該有多好�！蔽液芮宄泥凉质茄圆挥芍缘摹Ｋ趺磿Ｍ偾湎裎�，少卿是母親心中未來的門主，而我只是她的一枚棋子，如果不是我這枚棋子聽話有用的話，恐怕早已和二哥、三哥在地下團聚了。
“你馬上去云州把少卿的尸體帶回來，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這是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話，用的依然是居高臨下的勒令語氣。
不過這次我沒有動，生平第一次對她的命令置若罔聞。我不會去接少卿回來，無論他是生是死，我都不會讓他再與唐門有一絲的沾染。
一陣沉默后，是藥碗摔在地上的聲響，那碗應(yīng)該是砸向我的，可是她已經(jīng)沒有足夠的力氣。
“卿兒已經(jīng)去了，他是你最疼的侄兒你怎么忍心讓他飄蕩在外，魂魄無依？”心力交瘁的語音里竟然夾雜著懇求。
這本不應(yīng)是母親說話的語氣。她十六歲嫁入唐家，憑著顯赫的家世，傾城的美貌，深沉的心機，過人的手腕，牢牢坐穩(wěn)了主母的寶座。父親去世后，她執(zhí)掌唐門多年，早已習(xí)慣了睥睨眾人，頤指氣使，習(xí)慣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在唐家她享有一切尊榮。唐門上下對她一向是唯唯諾諾惟命是從。她不會姑息任何一個人對自己說不的人，即使是她最疼愛的孫子唐家未來的掌門人唐少卿。
少卿是大哥的獨子，大哥是母親一生最大的敗筆，他從小身體羸弱，不能習(xí)武，不能碰毒，偏又性情懦弱，做事畏首畏尾，這樣的人在唐門根本無法立足。用母親的話說，他身為唐門長子簡直是家族的一大恥辱。大哥對唐門唯一的貢獻(xiàn)應(yīng)該是生下了少卿這個兒子。和父親的庸庸碌碌不同，少卿很小的的時候就展現(xiàn)出了他非凡的才華，十歲時他已能把家中所有的毒經(jīng)背的滾瓜爛熟，識別各種各樣的藥材，能將各種暗器運用自如。少卿一直是母親的驕傲，她一向肅然的臉上只有在望向少卿時，才會露出寵溺的微笑。因為少卿，母親說服了彌留之際的父親，讓大哥成為唐門門主。也是從那時起，母親徹底放棄了大哥這塊朽木，將全部的心力放在少卿身上。大哥當(dāng)上門主后，終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自己禁錮在月落閣，從不走出一步，他也從不許少卿隨意踏入一步。大哥不喜歡少卿，這個孩子身上所有的光芒就如同一根根芒刺刺痛著大哥身上的每一根神經(jīng)，讓他自慚形穢，無地自容。少卿和大嫂住在日熹院，大嫂待他異常嚴(yán)苛，非打即罵，有時連我看著都會感到于心不忍。唐門其他子弟也很少跟少卿親近，因為一旦有爭執(zhí)，母親總會本著為少卿樹威信的原則，狠狠的責(zé)罰他們。久而久之，那些人一見到少卿只會恭敬地施禮叫聲：“少主！”然后有多遠(yuǎn)躲多遠(yuǎn)。少卿怕連累無辜，也不會主動找其他孩子玩耍。他身為唐門少主看起來風(fēng)光無限，其實他是家里最孤獨最寂寞的人。
我是接觸少卿最多的人，但我并不真心喜歡他，相反我很恨他，是他奪走了原本應(yīng)該屬于我的一切。可是為了討好母親，我一直扮演一個慈愛叔叔的角色。少卿對我很依賴，只有在我面前他會展現(xiàn)出一個孩子本色，撒嬌耍賴，常常會逗得我很開心。時間久了，我也漸漸分不清，自己對他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正月十五那天是我的生日。唐家的小孩，從不過生日。何況我出生那天便帶著一份罪孽。每年生日那天，我出門辦事會回來的很晚，然后獨自一人到花市消磨到天亮，我并不留戀月色嬋娟，燈火輝煌的美景，也不喜歡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熱鬧。我在那里閑逛是只是為了逃避我不愿去想不愿面對的真相。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是這個習(xí)慣。那天在通往花市的街道上，我意外的看到了少卿，當(dāng)時他還是一個十歲的孩子。他正在和一個乞丐玩泥巴，翻滾嬉笑，全然不像一個大家子弟。我躲在樹后靜靜的望著他，他沒有察覺。他們玩了很久，乞丐說要到街市上去行乞。少卿把身上的銀兩，外衫，帽子通通交給了那個乞丐�！八徒o你，買些好吃的！”月光皎潔，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燦爛的微笑，暖若驕陽�！澳悄阍趺崔k？”小乞丐有些遲疑。少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地笑道：“放心，四叔會給我買新的。”原來他在等我�？晌也⒉幌胍娝�，至少今天不想，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可是我看到他在刺骨的寒風(fēng)中穿著單薄的內(nèi)衫，癡癡地望著一個被父親抱在懷中甜甜的吃著糖葫蘆的孩子時，恍惚看到了多年以前的自己。我再也忍不住現(xiàn)身，輕聲呼喚：“卿兒�！薄八氖�！”他歡呼著跑到我身邊拽住我的衣角，“你怎么才來？”我解下披風(fēng)披在他身上，然后把他抱在懷里責(zé)怪道：“這么冷的天，也不知愛惜自己。”少卿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四叔抱著，一點都不冷了�！�
那是我記憶里最快樂的一個生日。我給他買了新衣服，給他買了糖葫蘆，把他放在肩頭，四處閑逛。只要他想要的東西，我都會毫不猶豫的買下。孩子稚嫩的笑聲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邊。直到月影西斜，星疏散落，我們才回到唐門。少卿從買來的包裹里掏出一個布老虎遞到我手上：“祝四叔生辰快樂！謝謝四叔一直照顧卿兒�！边@時他清澈如水的眼睛里閃爍著淚光。我從未看過那個孩子流淚，即使是輾轉(zhuǎn)在大嫂的藤條棍棒下，他也從不流淚，從不求饒�；秀敝�，少卿已經(jīng)跑回日熹院。原來這個孩子不止記得我的生日，還知曉我的生肖，我怔怔地望著那只布老虎，心中五味雜陳，未曾考慮到他回去后會面臨什么。
第二天我隱隱意識到事情不妥，昨晚少卿沒帶一個仆從，分明是私自溜出府又那么晚回來。待他一向苛責(zé)的大嫂怎么會輕易放過他？等到我終于抽出時間去看他，已是正午。少卿滿身血色筆直地跪在緊閉的房門前，冬末時節(jié)，積雪未融，地上的青石寒到徹骨。少卿跪得筆直，不敢稍稍晃動一下身體，我離近些，看到他握緊的拳頭處隱隱流出了絲絲血跡。我蹲下身：“四叔不該帶你玩那么晚的，是四叔連累了你�！鄙偾涿銖姅D出一絲微笑，輕聲說：“與四叔無關(guān)。這幾天娘親心情不好，遲早會責(zé)罰卿兒的。我只是為她找一個好的借口。”看著他狡黠的笑，我忽然明白了慧極必傷這四個字的含義。
少卿突然撲到在我懷中喃喃的說：“四叔，我好累呀，您去幫我求求情�！蔽野焉偾浔У絻�(nèi)室臥房，幫他清理傷口，上藥，這些事我經(jīng)常做，早已輕車熟路。等一切收拾完畢，我發(fā)現(xiàn)孩子已經(jīng)睡去。昨晚一夜沒睡，加上這一折騰，十歲的孩子，怎么受得了？我雖然確定少卿已經(jīng)睡著，還是不能全然放心又點燃一支迷香，然后向四周查看一番，確定無人后，走到外廳。
大嫂依然站在窗前，修剪蘭花，頭都沒抬。想到少卿身上猙獰的傷痕，看著大嫂漠然的神情。我突然有一股不可抑制的憤怒朝她吼道：“他只是一個孩子，你怎么能這樣對他？”“那你要我怎么待他？”她抬起頭，美艷至極的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你知不知道昨天是什么日子？”我心中一陣刺痛，終究無法直視她灼人的目光，我轉(zhuǎn)過頭去，語調(diào)堅定：“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彼哌^來用雙手緊緊抓住我的雙臂，強迫我與她直視，她那白皙無暇的臉上流淌著淚水，哽咽著問：“你知道是不是？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那你怎么還能認(rèn)賊作母？你怎么還能甘心當(dāng)她的爪牙？”我拂開她的手臂，一臉肅然：“大嫂，母親不僅是你的婆母，還是你的親姨娘。你不應(yīng)該對她不敬�！�
“姨娘？”大嫂笑的聲嘶力竭，“你見過哪個姨娘，害死自己的姐夫。然后虛情假意的將我們孤兒寡母接入府中。利用我逼迫娘親就范。可娘親替她生完孩子后，立刻被毒死。她自以為做的疏而不漏，可惜她瞞不過我。如果不是為了替娘親報仇，我怎么會忍辱偷生到現(xiàn)在？這些年強迫自己看著仇人強顏歡笑，眼睜睜望著自己的弟弟叫那個□母親，我生不如死�！�
“大嫂，你應(yīng)該明白禍從口出，忘記你剛才的話，如果你還想繼續(xù)活下去，就不要再忤逆她，待少卿好些，他是老太太的心頭肉，你一直這樣虐打他，母親容忍到現(xiàn)在已是極限，你再變本加厲，就是自尋死路�！�
“我就是要從她的痛處下手，那個□越是在乎那個孽種，我越要折磨他�！�
“你這又何苦，少卿是你的親骨肉�！�
“親骨肉？”大嫂跌坐在地上笑的近乎癲癇，“你知不知道，在那個□的指使下，我是怎么被你那個廢物哥哥凌辱的。一想到那個晚上，我恨不得撕碎自己。如果不是她用你的性命威脅我，我怎么會生下那個孽障？”
母親當(dāng)年的心思，我是知道的。父親本打算給大哥定下另一樁婚事，可是母親擔(dān)心新婦嫁入唐家后會利用娘家的勢力來制衡她的權(quán)力，所以堅決反對。大嫂無父無母，從小寄養(yǎng)在唐家，正是母親看中的人選�？上�，大哥和大嫂的性格迥異，根本摩擦不出火花。母親不得已出此下策。大嫂清白已毀，又懷了唐家的孩子，只能委身下嫁�；楹�，大哥一直寄住在月落閣，大嫂住在日熹院，不相往來，互不干擾。
我忽然意識到也許大嫂和母親之間的恩怨根本無法化解，終究要有個了斷，再次確認(rèn)；“你真的不能放棄報仇？”
大嫂咬牙切齒地回答：“不死不休！”
我嘆了口氣，下定決心。把大嫂從地上拉起來，扶她坐在椅子上，柔聲道：“其實我今天是來向你辭行的。早上盧家派人來求助母親，他們要去苗疆尋找寶藏，希望唐門參與。母親已經(jīng)答應(yīng)要我前去，明日動身。苗疆寶藏富可敵國，多少武林人士趨之若鷺，卻無一生還。我也不知道這次能否活著回來�！�
大嫂萬分震驚，緊緊拉住我：“你不能去，她這是要置你于死地。”
“那又怎么樣？我不能違背母親，如果我一走了之，你和少卿怎么辦？我們經(jīng)常見面，早已引起了母親的不滿。她早對我不再信任了。除掉我也在意料之中。我只是放心不下你，你要想報仇，就要學(xué)會收斂，整天張牙舞爪的，讓她時時防范，怎么能達(dá)到目的？”
大嫂聽到這些話，好像長途跋涉在沙漠中的人找到了綠洲，常年在黑暗中負(fù)重踽踽前行的人突然看到了光芒，整個人變得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原來一直是想著報仇的，你親近她，順從她只是為了換取她的信任是不是？”
我只能點頭，然后說：“可惜我已經(jīng)做不到了。母親向來說一不二，沒人能讓她改變主意�！�
大嫂的雙眸瞬時黯淡下去，然后又點燃了希望，她說：“你一定有辦法的，你那么聰明一定能想到辦法的�！�
我沉思半刻，終于說出：“除非唐門遭遇什么特殊變故�！�
“變故？”大嫂茅塞頓開，“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終究有些不忍，我勸道：“你不要做傻事�！�
“母親去世那天我就已經(jīng)死了。這種行尸走肉的日子我早就過夠了。只要能保住你，只要你能替娘親報仇，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贝笊┠樕狭髀兜氖秋w蛾撲火般的堅定。
我知道我已無需再說什么。就在我轉(zhuǎn)身離去時，大嫂突然說道；“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姐姐？”
我身形一頓，終究沒有言語，迅速離開了大嫂的房間。
大嫂說的沒錯，在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的身世。那還是我十五歲那年，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二娘被人捉奸在床，判了杖斃。行刑時，要求所有唐門子弟觀刑，包括她的兩個兒子二哥和三哥。整個過程，殘忍血腥。二娘一直大呼冤枉，詛咒母親不得好死，斷子絕孫。我潛意識里感到二娘是無辜的，因為我能夠感受到母親端莊平靜的臉上隱約露出微不可查的得意的微笑。
二娘一直是母親心中的隱刺，那些年母親和二娘或明或暗的較量，父親一直是偏袒二娘的。二娘是父親房中的丫鬟，自幼服侍在父親身側(cè)。聽下人說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奈何二娘身世卑微，父親雖然中意她，也不得不為了唐門的利益迎娶了出身名門的母親。三年后，在母親的撮合下，二娘成為父親的侍妾。她的寬容大度，得到了全府上下的交口稱贊�？梢晕覍δ赣H的了解如果不是大哥身體羸弱，難當(dāng)大任。母親又連滑兩胎。以母親的驕傲，以母親的精明強干，是決不允許二娘有上位的機會。二娘本就受父親的疼愛，又連為唐家填了兩個男丁。二哥三哥遠(yuǎn)比大哥聰明能干。自古母憑子貴，二娘在府中的地位隱隱有勝出母親之勢。聽說當(dāng)初父親甚至動過將二娘扶正的心思。后來因為我的出世，這個計劃才被擱淺。
二娘與母親分庭抗禮多年，母親斗垮她是遲早的事。她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的死也不能引起我絲毫的哀傷�？啥锏难诀咴诙锼赖哪莻�晚上找到我，那個丫鬟和二娘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姐妹。她的雙眼哭得紅腫，語音凝噎：“二夫人說她一旦出事，要奴婢將這個交給四少爺，大夫人在二十一年前服用過此物，四少爺天資聰慧，一定能看出其中的蹊蹺。”說完遞給我一個藥瓶。那個燙手山芋我根本就不想接，可是看那個丫鬟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架勢，怕和她發(fā)生爭執(zhí)，引起別人注意，只好勉強接過，隨手扔到窗外。如果不是那個丫鬟當(dāng)晚暴斃，如果不是我的房間有被翻動過的痕跡，如果不是母親詢問我的目光里露出的兇意。我根本不會再去找那個藥瓶，更不會查其中的蹊蹺。當(dāng)我在窗外草坪找到那個瓷瓶，倒出里面的藥丸，知道那是唐門禁藥——紅顏。我只看了一眼就用力將手中青瓷瓶連同藥丸碾成齏粉。困擾在我心中的一些疑惑好像一下有了答案。紅顏藥效猛烈，女子服用終生不孕，即使勉強生育孩子也會患有痼疾。怪不得大哥生來羸弱，母親后來兩次滑胎，原來母親在二十一年前剛剛嫁入唐家時，就著了二娘的道。那我是哪來的？我健康強壯應(yīng)該不是一個服用過紅顏的女人所生，聯(lián)想到大嫂經(jīng)常對我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我心中一下了然�？晌也⒉挥X得母親做的有什么不對，豪門爭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較量。在那種境況下，如果母親不放手一搏，絕地反擊。哪里還有立足之地？何況母親這些年對姨娘也是心存愧疚的，否則以她狠辣決絕的性子，怎么能容忍大嫂活到今日？她們兩個勢同水火，只能保全一個，我不能放棄母親，只有犧牲大嫂。我對她說的話，有九分是真的，盧家的確來求母親相助�？赡赣H對一本萬利的生意從來提不起興趣，一口回絕，當(dāng)然也不會派我去苗疆。我那樣說是在賭，賭一個常年渴望報仇的女人，究竟愿意付出什么代價。
第二天唐家果然發(fā)生了變故。唐門長媳突然逝世。大嫂死的蹊蹺，可沒人會去深究死因。尤其是母親，這也許正遂了她的心意。她眉梢舒展，連看我的目光都柔和了很多。
大嫂的葬禮隆重而風(fēng)光。少卿中規(guī)中矩扮演著唐門長孫的角色，進退有度，大方得體，一副大家風(fēng)范。可即使隔的很遠(yuǎn)，我仍能感到他身上所散發(fā)的那種濃濃的憂傷。
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后，我經(jīng)常能聽到少卿在院子里彈琴。琴聲低婉哀徹，我卻再也沒有勇氣前去安慰。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的原因，我總感到少卿看我的時候有些怪異，那種目光好像能夠洞悉我的一切，將我的不堪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我無所遁形。
一天晚上，我看到他站在月落閣的門墻外，仰頭望天。知道他又被大哥拒之門外，我走上前問道：“要不要四叔帶你進去?”少卿躬身施禮：“不敢煩勞四叔。我只是想在這里看看月亮。如果四叔沒有其他吩咐，少卿先行告退�！迸e止有禮，言談得體可這本不是我們叔侄相處的模式。那個依偎在我身旁，撒嬌耍賴的孩子已經(jīng)消失不見，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眼睛溫潤，我抬頭望天，漆黑一片，那晚根本沒有月亮。
三年后的一個夏日，大哥提出續(xù)弦，對象是他的貼身丫頭憐兒。憐兒平日照顧大哥的飲食起居，細(xì)心體貼，雙方情愫漸生。因為有二娘的前車之鑒，母親最痛恨的就是那些不守本分，借機上位的丫鬟，堅決不允。
也不知大哥被迷了什么心竅，竟在那個憐兒的教唆下私奔，被娘親抓個正著。眼看他們就要勞燕雙飛，少卿突然出現(xiàn)。他手握九毒銀梭對準(zhǔn)自己，盯著母親要求：“放他們走！”母親不為所動，怒斥道：“你在跟誰說話？”
少卿也不多言，直接將九毒銀梭刺入自己的肩膀然后拔出，鮮血頓時流出。九毒銀梭，見血封喉，如果不是少卿自幼服毒，恐怕此刻早已斃命。
母親臉色微變。
“卿兒，不要沖動！”我想上前勸阻。
“不要動！”少卿將九毒銀梭對準(zhǔn)自己的胸口，仍望著母親，還是那句：“放他們走！”
母親面沉似水沉聲道: “唐少卿，你知道在唐家威脅長輩是什么罪名嗎？你會為此付出代價！”唐門上下都知道，母親一旦連名帶姓喊一個人的名字時，說明她已經(jīng)憤怒到了極點。
然而少卿仍然堅持：“奶奶，少卿愿為此付出任何代價。我數(shù)三下，請您放人，一……二……三……”少卿的九毒銀梭正欲刺下，母親疾呼：“放人！”在母親看來，一個前途無量的少主，遠(yuǎn)比一個可有可無的門主重要。
大哥淚眼婆娑地望著少卿，哽咽道：“少卿……”
少卿回望著他，竟是清淺一笑：“爹，不用擔(dān)心我，離開唐門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少卿一直望著大哥攜著憐兒的手離開唐門，才將手中的九毒銀梭放下。
母親的臉色難看至極，大聲吩咐：“來人，將這個畜生押到刑房，好好教他規(guī)矩。
少卿毫無懼色地跟著侍從離開。
那次少卿被母親罰的遍體鱗傷，關(guān)在地牢里整整一個月。那是母親第一次責(zé)罰他。
我再次見到少卿時，他仍然站在月落閣的門墻外，那晚月色很好，少卿卻沒有抬頭看天。
我看著他消瘦的失去血色的臉頰問道：“值得嗎？”少卿低聲回答：“他快樂就好。”接著轉(zhuǎn)身離開。
看著他寂寥單薄的身影在皎潔的月光下漸行漸遠(yuǎn)，我忽然感到也許他也并屬于唐家，早晚有一天會離開。
少卿十八歲那年，母親為他定了一門婚事，是慕容家的大小姐。江南慕容，蜀中唐門兩大世家聯(lián)姻，算的上是強強聯(lián)合，母親為此也算煞費苦心。少卿卻極力反對，與母親交涉不成直接離家出走。
這時少卿羽翼豐滿，武功智慧皆屬上乘，母親派去的幾批追捕人馬，都無功而返。母親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的笑道：“堂堂的唐門少主，哪能那么容易被抓住�！�
后來得知少卿追隨容霖去了云州刺史府，并自降身份成為容府總管，母親就再也笑不出來，使出了殺手锏派人將大哥抓回來。
少卿臨走前已將大哥安排在隱蔽的地方�？稍匐[蔽，又怎么能避開母親的耳目？命令下達(dá)的第二天，大哥就被捉回唐府。然后母親立刻派人去云州。
我接到少卿被擒的消息，去了囚禁大哥的月落閣，大哥被關(guān)后終日酗酒，精神萎靡。我一把奪過他的酒壇摔碎在地，然后鄙夷地望著他，語言冰冷：“少卿馬上就會被押解回來，知道這次他為什么會束手就擒嗎？就因為你這個無用的父親。就算你從沒有理過他，從來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zé)任，可是他還是不忍讓你在唐門受苦。這些年沒有少卿暗中接濟，你恐怕也撐不到現(xiàn)在吧！除了連累他你還能做什么？你根本不配有這樣的兒子！”
大哥呆呆望著摔碎的酒壇，不發(fā)一言。
我憤然離開。
意外的是我那個一向生性膽小的大哥，生性怕血的大哥居然用碎片劃破了手腕自盡。他第一次的主動反抗，是那樣的毅然決然，不留余地，風(fēng)格像極了母親。
母親看后罵了句：“沒用的東西！”便不再言語。我想她一定是傷心的吧，否則不會在大哥的靈柩前默默坐了一夜。那是他們母子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
少卿回到唐門，看到的是父親的新墳。他身著素衣，跪在墓前，卻沒有眼淚。
母親把少卿囚禁在唐門后山毒譚�？晌覅s知道大哥的死，隔斷了唐門對少卿最后的牽絆，母親再也沒有什么能夠留住少卿的了。
我沒想到那個云州刺史容霖居然敢只身闖毒潭救人。莽撞的像個孩子，要不是我暗中相助，要不是母親顧及唐門禁令不愿與朝廷有所牽扯，容霖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可也許就是這份天真這份義無反顧，才讓少卿毫不猶豫地服下了唐門劇毒——離殤。然后大步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沒有人能抵抗離殤的毒性，他會回來求我的�！遍_始的時候母親信心滿滿。
可半年過去了，少卿沒有回來。
除夕那晚，母親一夜沒睡，望著唐家大門的方向，自言自語道：“是不是因為我太嬌慣卿兒了，才養(yǎng)成他執(zhí)拗的性子？可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解離殤之毒，堅持不了了，他就會回來�！闭Z氣已沒有先前的篤定。
大哥死后，少卿離家，門主之位空懸。幾位長老找到母親商量繼承人選。母親譏笑道：“我還沒死，唐門輪不到你們說了算！”
母親在唐門雖然一言九鼎，但也不能只手遮天。
唐門人心浮動。
母親這樣拖沓下去，其實是在等待少卿回來。
少卿是唐家長子嫡孫，唐門名正言順的接班人。如果他真回到唐門，那我多年的心愿就會毀之一旦。
元宵節(jié)后，我瞞著母親悄悄到了云州。
月明星稀，刺史府。
涼亭四圍爐火正旺，容霖蹲在爐旁煎藥，神色凝重。
少卿披著一件貂皮披風(fēng)正在彈琴，琴音舒緩平靜。一陣劇烈的咳嗽沒讓他把曲子彈完。
容霖立刻上前問道：“少卿你沒事吧？”語氣關(guān)切。
少卿回答：“沒事，吃了藥就會好。”容霖回去倒藥，一會兒端著熱氣騰騰的藥碗在少卿身旁坐下，把藥自己試過后，才一勺勺遞到少卿嘴邊，少卿安靜的等著，一勺子遞過來便微微的張嘴喝了。還沒等把藥吃完，一名侍從趕來：“大人，白大人有要事相商�！比萘貧饧睌模弧坝惺裁匆�，還不是找人賠命，不去�！钡故巧偾浜醚韵鄤瘢骸靶∪�，公事為重�！比萘厝允菆猿职阉幬雇辏艖賾俨簧岬仉x去。少卿扶著石桌站起身來目送他。
等到容霖走遠(yuǎn)，少卿在也堅持不住，身體搖搖欲墜，我從樹上躍下扶他坐下，看到少卿面色慘白，神情憔悴，完全沒有昔日的風(fēng)采。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脈象比我想象的還要紊亂，我思索良久還是無計可施，只能說：“跟我回去，離殤之毒只有母親可解。你服用的那些藥物根本無濟于事�！�
少卿抽出手腕，淡然一笑：“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讓小容絕望�！�
“跟我回去，回到唐門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母親最疼你，她一定會……”
“然后呢？”少卿打斷我，“按照奶奶的安排放棄小容，娶一個我并不愛的女子，讓世上再多一對怨偶？讓爹娘的悲劇重演嗎？四叔，我死都不會這樣做的。”
他說的那樣的堅決，我在想我當(dāng)初的擔(dān)心是不是有些多余，不由勸道：“少卿，你還年輕，來日方長。”
“四叔，我已經(jīng)累了，不想在過那樣的生活，那里是我的家，可是我卻感覺不要一點溫度。爹從不愿見我，娘親看我的目光總是厭惡。每天面對是永遠(yuǎn)也完不成的課業(yè)，各種各樣的毒物，人們躲的你遠(yuǎn)遠(yuǎn)的，生怕惹禍上身。都說我聰慧過人，其實要論天賦誰跟誰能差多少？我不過是比別人用功罷了。小時候我一直以為只要我出類拔萃，卓爾不凡，爹娘就會喜歡我。所以我拼命的學(xué)，拼命的練，可是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不管我多優(yōu)秀，多出色，都無濟于事，爹爹依然漠然，娘親依舊眉頭緊鎖，心事重重。”少卿望向我溫良一笑，“娘親只有看到您時才會微笑，我曾以為她是喜歡您的。所以總是纏著您去見娘親。后來才知道不是，其實我還應(yīng)該稱呼您一聲舅舅�！�
我心頭一緊，問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就在您對我用迷香那次，我一直用毒，迷香對我的功效不大。那天我本來睡著了，可迷迷糊糊中我聽到了娘親大笑，笑聲凄厲，我擔(dān)心娘親出事，一下清醒過來。我站在窗外聽到你們的談話，明白了很多事。知道了爹爹為什么躲我，其實他不是不愛我，只是不愿面對自己當(dāng)年所犯下的罪孽。唐家毀了娘親本該平淡幸福的一生，所以她恨唐家的一切，當(dāng)然也不會愛我�！�
這么多年，我一直害怕少卿知道這件事，卻沒想到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瞬時感到壓在心頭千斤巨石落地，一陣輕松，我終于可以和他坦誠相見；“既然你聽到了，就應(yīng)該知道，是我逼死了你的娘親，所以你不可以死，我等你報仇�！�
少卿搖頭，“舅舅，您是我娘親寧可舍棄生命都要保護的人，她死得心甘情愿，無怨無悔。如果我找你報仇，她死不瞑目。娘親生亦無歡，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我還記得那晚她打扮的很美麗，神情那么平和，笑的那樣溫柔，她第一次抱了我，叮囑我說，‘’卿兒，永遠(yuǎn)不要做你爹�！@是娘親對我唯一的要求，我決不讓她失望�！贝丝躺偾涞难壑朽咧鴾I光。讓我想起那個我一直不愿承認(rèn)的姐姐，有些悔恨，當(dāng)年我為什么不肯叫她一聲呢？哪怕只是敷衍一下也好。這樣她是不是更能了無遺憾，念頭一閃而過，我迅速回到正文：“那你奶奶呢？從你走后她食不下咽寢不安席，她一生最疼愛最器重的人是你，你就忍心讓她失望？”
“奶奶愛的不是我，而是我能為她帶來的向世人炫耀的資本。從小到大她在意的是我能不能成為合格的少主，至于我的喜怒哀樂她從不關(guān)心。我離開唐門，她最擔(dān)憂的不是我的安危，而是誰來執(zhí)掌唐門。奶奶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美玉就在身側(cè)，她卻只看到了我這顆頑石。她過于執(zhí)著于血緣，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四叔你能夠運籌帷幄，又懂得審時度勢，果斷堅韌，百折不摧。比我更適合做唐家掌門。更何況四叔苦心經(jīng)營多年，又何必為我做嫁衣？”
我不由愕然，原來少卿一直懂我：“少卿，我……”
“四叔，您聽我說完，”少卿擺手阻止我說下去 ，“剛才您也看到了，白家步步緊逼，我出去頂罪，才能幫小容化解這次危機。心頭的血液還能救回阿青，小容當(dāng)年對不起他，就當(dāng)是我替他還了債。對四叔而言，我死了您就是唐家名正言順的接班人，不會再有人因為我的身份質(zhì)疑你的資格。一舉三得，我也算是死得其所。四叔少卿要用唐門的一個秘密換您一句承諾。”
……
那晚我沒有離去，藏身在刺史府的房檐上，遙望著涼亭的方向。容霖回來后少卿不知和他說了些什么，我聽不真切。只看見容霖猛然站起身來，不住地?fù)u頭。少卿撐著起身，緊緊抓住容霖的雙臂，任憑身體趔趄，也毫不放松，直到容霖點頭。然后他們并坐在涼亭的廊子上，少卿的頭斜靠在容霖的肩膀上，看著天邊月色，夜涼如水，歲月靜好。他們仿佛已經(jīng)脫離塵世，唯有彼此。我多么希望時間可以就此凝固。
第二日，少卿被判剜心之刑。午時我擠在人群中猶豫是不是要將他救下。少卿朝我望了一眼，那一眼千言萬語，萬語千言 。我眼睜睜地看著少卿的心被剜出。那顆血淋淋的心臟狀若殷桃，在陽光的映襯下，鮮艷奪目，如同少卿的一生坦坦蕩蕩，一片赤誠。我無暇理會容霖痛徹心扉的哭喊，更不理會眾人的唏噓，迅速離開刑場。我要兌現(xiàn)我對少卿的承諾。我不可以讓唐門再有任何變數(shù)，白白辜負(fù)了少卿的犧牲。我心中如沸，策馬狂奔，耳旁一直響起的不是呼呼的風(fēng)聲，而是少卿鄭重的托付：“四叔，做一個好掌門吧！不要再讓唐家冰冷的像個地獄�！�
我回到唐門后開始著手布置一切，消息很快傳到母親耳邊。一向泰山壓頂面不改色的母親，霎時面如死灰，昏厥過去。她清醒后把我找來�！澳泷R上去云州把少卿的尸體帶回來，他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見我恍若未聞，她又換了一種語氣，““卿兒已經(jīng)去了，他是你最疼的侄兒你怎么忍心讓他飄蕩在外，魂魄無依？”
我無法認(rèn)同母親的自以為忍不住出口反駁：“少卿不會孤魂無依，這是他自己選擇的最好歸宿�！蔽覈@了一口氣，“母親當(dāng)初讓他服下離殤就應(yīng)該知道少卿時日不多了�！�
“離殤的藥量并未下足，我以為憑他的醫(yī)術(shù)至少可以再支撐半年，如果到時他再不低頭我就讓步，向慕容家退婚，只要他肯回來。沒想到他竟然 ……”
我沒想到母親居然會有這個打算，抬頭看了看她愈加蒼老的容顏，恍惚明白母親輸給的不是親情而是歲月。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再去培養(yǎng)一個繼承人了，所以只能選擇讓步�？上г旎耍磺胁豢赡苤貋�。少卿再也回不來了。逝者已矣，現(xiàn)在悔恨傷心毫無意義。我必須把母親拉回現(xiàn)實：“孩兒以為母親現(xiàn)在應(yīng)該考慮的是唐門當(dāng)前的局勢�！蔽野烟崎T眼下的形勢一一稟告，最后說：“何去何從，還請母親示下�！�
“你早已勝券在握，還用過問我的意見嗎？”母親的雙眼發(fā)出兩道寒光緊緊盯住我，“門主之位，你覬覦很久了吧？如今如愿以償，真該恭喜你呀，唐四爺。”
我如芒刺在背，強自穩(wěn)定心神道：“孩兒勢單力薄，要想穩(wěn)定大局，還需借助母親暗梟的力量�！�
“你怎么知道暗梟的存在？少卿告訴你的？”
我默認(rèn)。想起那晚少卿告訴我的秘密：“唐門有一股勢力，隱藏在唐門內(nèi)部，遍布江湖各個地方，他們由奶奶直接掌控，只聽命于奶奶一人，四叔要想真正掌控唐門，必須先控制暗梟。否則禍起蕭墻，干戈難免。”
母親怒極反笑：“你前幾日是去云州了吧？你是去殺他的。他竟然還幫你？”
我無言以對，母親一語道破我的初衷，這本是我的計劃，可是看到少卿后，我忘記了當(dāng)初的目的。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愈下愈大的雨敲打窗欞的聲音。
“暗影！”
隨著母親的一聲呼喚，一個黑影飛身而至單膝跪地，恭聲道：“主人�！�
“從今天起四爺就是你們的新主人，你傳令下去，暗梟從此只聽命于四爺�！�
“是！”黑影轉(zhuǎn)瞬消失。
我舒了一口氣，我與母親之間的博弈，贏在母親不可能不顧唐門的存亡，而她的身邊除了我已無人可用，無人堪用。
我躬身道謝：“孩兒一定不負(fù)母親重托�！�
母親躺回床上，不再看我一眼，也不再發(fā)一言。
就在我以為在也聽不到她的回應(yīng)時，母親忽然幽幽地問道：“卿兒臨終前有沒有什么話留給我？”
我認(rèn)真想了一下，據(jù)實回答：“沒有�！�
“他是恨我的。你們一個個全都恨我！你贏了，你終于幫你親生母親報仇了，她可以含笑九泉了�！彼穆曇魺o限感傷，我清晰的看到她眼角滑落了幾滴清淚。
我心如刀絞,正欲解釋時，卻聽到母親說：“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
還沒等我真正體會這句話的含義時，母親迅速吞食了一顆藥丸。我連忙上前阻止，卻為時過晚。
是離殤，十足的份量。瞬息斃命。
我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握住她尚帶體溫的右手。淚流滿面。
娘親，您是這個世上我最愛的人，可是您了解我還不及少卿深。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難道抵不過那點血緣？我怎么會因為親生母親恨你，我從沒有見過她，對她沒有任何印象。是您把我撫養(yǎng)長大，教我學(xué)武習(xí)文，養(yǎng)育之恩大于生，在我心中您一直是我唯一的母親呀！您統(tǒng)領(lǐng)各堂，高高在上的發(fā)號施令時，在氤氳的燈光下清點賬目，規(guī)劃唐門前景時，您從不知道，那個隨侍在您身側(cè)的孩子是以什么樣的目光來打量著自己的母親。如果您看到過您就會明白縱使沒有血緣，即使隔著深仇，那個孩子仍對您抱有最最真切的孺慕之情。我想得到門主之位，最初的最初只是為了幫你排憂解難，只是為了讓您安享晚年，讓您命運多桀的一生得到寧靜，享受到安樂。我們本該是世上最親密無間的母子，您為什么從來不信？
我又想起那晚我與少卿的對話�！澳愀嬖V我這些，就不怕我會傷害到你奶奶？”
少卿一臉的不可思議：“您怎么會傷害奶奶？我一直相信如果將來奶奶身邊只剩一人，那一定是四叔�！�
言猶在耳，可我終是傷到了母親，我忘記了她的驕傲，忽視了她的執(zhí)著，漠視了她對權(quán)力的渴望，所以我們今生還是錯過。
……
屋外，暴雨傾盆。
床側(cè)，淚水滂沱。
后記：壬戌六年，唐老婦人病逝，蜀中唐門風(fēng)雨如晦，四子唐葉臨危受命，力挽狂瀾，成為唐門第二十九任門主。唐葉謙恭虛己，沉穩(wěn)果斷，深得人心。唐門上下精誠團結(jié)，一派和樂，唐家勢力如日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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