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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女
西關城外三十里地的官道邊有片林子,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居然被一位老板相中了,在此修了座小茶樓,雇了人看守。此地離西關既不近也不遠,來往的客人都樂意來此歇息,也不用住宿。茶樓的生意一向很好,由此可見神秘的老板確實是個精明的生意人。
這天正是七月,老天時不時便做點顏色看,早上還是晴空萬里,午后突然跑起暴來。幾個旅者被困在樓里無事可做,閑的無聊,一來二去開始閑扯,慢慢話匣子就打開了。當中有個赭黃衣衫的老員外,聽厭煩年輕人說些江湖新聞,在桌邊磕磕煙擔,開始說起故事來。
我年輕時候在江湖上也混過一段時間,常常有遇到暴雨驟雪,不得不滯留逆旅的時候。逆旅中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也經(jīng)常像當下這樣坐在一起閑聊,說起一些聽來的故事或者江湖秘聞。這個故事既算是鬼怪故事,又算是江湖舊時,本身就是很獨特了,何況當初幾人都說曾聽說過這樣一回事,所以即使過去這么些年,我也不曾忘記。
前朝瑯圣年間國力積弱,西域幾個小國抱作一團,同尊火祆為圣教,妄圖在中原分一杯羹。那時候江湖上的人還知道為國紓難,遠不是如今名門大派自私自利的局面。當時江湖上有位大宗師,教育幾個弟子,在江湖上都是名震四方,光明磊落的俠客。其中有個最小的弟子何季寧,是河東倉房人,當?shù)孛T望族何家的小公子。何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名的門派,如今去河東倉房那一帶,還能見到當年何家的十六條街吶!季寧十八歲那年正是火祆教在中原活動擴張頻繁的時候,幾個師兄都被派去各地領導當?shù)亟耸繉够痨,季寧也躍躍欲試。大宗師有意磨礪年輕人,將他派往西關外幫助大師兄。季寧心里雀躍,馬不停蹄趕了幾天路,一心快些到西關大師兄那里。路過半壁店時候錯過了宿頭,時值夏末,靠近西關的地方已經(jīng)有些涼意了,半壁店這個地方得名于一座傾坯的破廟,只剩一堵頹墻,殘破的影子在小崗上極其顯眼。季寧抬頭瞧見滿眼的星子,心想也不用找地方避雨罷?牽著馬兒,慢慢走到小崗上,準備靠著半截土墻將就一夜。畢竟是初出江湖的年輕人,頭一遭露宿荒郊野嶺,心里緊張又有些害怕。季寧提著寶劍,圍著破廟四處察探一圈,才發(fā)覺原來當?shù)厝素潏D這地方好風水,破廟后起起伏伏的竟然是一大片墳地!年輕俠客心里更覺緊張,要知道河東山南二府最是流行鬼怪之說,何公子還是個娃娃時候便常常被乳娘用鬼怪故事恐嚇,心里害怕是難免的。想到這里,季寧決定也不睡覺了,打坐練功到早上,明日趕去西關城里再尋個好地方睡覺。
這樣坐到半夜里,忽然感覺后面墳地里有稀稀疏疏的動靜,季寧輕輕提起寶劍,巧移身形,向那處響動走去。響動聲來自于一座墳塋后,季寧默無聲息地靠近,手心卻出了滿手汗。再靠近些,似乎后面的東西也發(fā)現(xiàn)了他,只聽見草木簌簌作響,似乎要逃走。季寧聽聲辨認是人,此時也不再害怕,揮劍刺過去,卻被那人躲過去了。季寧撲了個空,此時換了招式正要行動,卻看見滿天星光映照下,墳地瑩瑩青草中卻是個白膚美貌的少女,正臥在草地上望著他,那雙眸子映著星光,像滿江春水一般波光粼粼。季寧一下子呆住了,同少女對望半響,喃喃道:“你是狐貍么?”
“狐貍?”少女春水般的眼眸泛起漣漪,笑道:“你怎么知道的?”少女笑起來,兩頰便出現(xiàn)兩個淺淺的梨渦,季寧覺得眼珠子都要被吸走了,紅著臉說:“你瞧你這樣打扮,又是忽然出現(xiàn)在墳地里的——住墳塋里的,不是、不是都說狐貍才愛住墳場么?”
少女好像好奇的孩子般仔細打量季寧,問道:“那——你是什么人呢?提著劍指著我,難道是要捉拿我么?”季寧趕緊收了劍,局促地不知將劍放哪好,心里只怪自己莽撞,差點傷到人家。少女瞧他的模樣實在有趣啊,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季寧頓時覺得魂兒都飛了,什么都忘記了,就在這滿天星子下,荒野墳地里,世界好像只有這開懷歡笑的少女,一身熱血從臉上燒到了耳朵尖兒,又從耳朵尖燒到了手心兒。
少女不知故意起了作弄人的心思,開始穿上衣衫,用手指梳弄長發(fā),她本來從墳塋里出來的著急,衣衫不整,一頭烏云散落在腰背上。少女坐在草地里一遍遍梳頭,年輕的俠客就覺得那雙纖纖玉指撓在心上,一遍又一遍。真真是把自己姓什么都忘記了!老員外抽了口煙,又在桌沿磕了磕,慢悠悠長吐一股煙氣。
“后來呢?”眾人問道,有年輕人滿面紅光地起哄道:“講下去呀!這般香艷的故事干嘛不說完呢?”老人家哼一聲,“免得你們這些年輕娃兒把持不了,略去不談咯”一片遺憾聲里又開始說這個故事來:
那夜春宵一度,季寧只覺得對方不愧是狐貍,迷得神魂顛倒糊里糊涂,醒來竟是日上三竿,少女的影子也沒有了,昨夜的一切似乎是個夢一般。季寧心道,真是狐仙啊,來無影去無蹤的...起來收拾一番,向西關趕路,只在心里把這當做了一夜奇遇,沒有同任何人提起。
畢竟是英雄年少,季寧在西關一待便是三年,期間挫敗幾次火祆密謀,贏得不小名聲。到了第四年,正是戰(zhàn)事吃緊的時候,火祆教接二連三排出刺客要暗算鎮(zhèn)守西關的大將。季寧的大師兄名蘇奕之,正是保衛(wèi)西關將軍的衛(wèi)士,師兄弟暗中布網(wǎng),總算抓到了個活的刺客——那些火祆的刺客十分血性,身上□□,走投無路便會服毒自盡,也不教自己落在敵人手里。審訊了幾日幾夜,那刺客也是絕不松口。幾天過去季寧自己都熬不住了,同師兄商議再堅持一日,第二天處死這刺客,免得人人都受煎熬?墒菂s不料當天夜里出了變故——兩人正從牢獄出來,便聽見外面大營喧嘩聲大作,兩人相對一望,心中皆道不妙。原來那刺客一改夜里潛伏,改作白日突擊,殺了個措手不及,眾兵將怎是武藝高超的刺客對手,西關將軍被刺客重傷,如今正在滿城搜查刺客。蘇奕之扼拳嘆氣,只恨自己沒能守衛(wèi)好將軍,讓刺客的了手。
當時將軍被重傷,終于被杏林名家從閻王手里搶回命來,奕之與季寧師兄弟兩個多方排查,也找到一個名字:紅妖這紅妖也是少年成名的高手,西域有名的刺客,為人最是不循常理,出走江湖這么多年從未失手過。季寧料到此人未能刺殺成功一定會再回來,與師兄布下疑局,只等紅妖再來。
果不其然,三個月后,紅妖再來,幾乎一腳踏進陷阱,卻逃的及時,沒有叫兄弟兩抓到。這紅妖也確實狡猾,上過一次當絕不犯第二次,師兄弟倆絞盡腦汁,無計不施,在教紅妖逃過幾次后終于在西關外堵住紅妖退路。
那一戰(zhàn)真是精彩,三個人都是有名高手,種種招式不提。紅妖畢竟只是擅于暗害之道的刺客,光明正大的比試起來本來就不敵奕之季寧那種劍客路子,何況師兄弟兩個吃過他的虧太多了,也不顧江湖道義,一起上陣,擒下遍體鱗傷的刺客。
季寧急于報復,上去撤掉紅妖面上的面具,當時便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那雙死死盯著他,含著莫名情愫碧綠眼瞳,怎么這樣熟悉,啊!那、那不是三年前墳地里遇到的狐女么?
紅妖體力不支,看著看著暈了過去,季寧同師兄將人綁了回去,一路上心里都在重復著一句話:她不是狐貍么?她不是狐貍么?......奕之只覺得師弟今日好生奇怪,并未多想。是夜,為慶祝抓到這名刺客報了西關將軍的一箭之仇,眾將飲宴。季寧席間出來走動,不自覺地便走到關押囚犯的牢獄,他想當面問紅妖,你究竟是不是狐貍?可又覺得自己傻極了,當年居然那樣容易就上了當,可是心里還是期盼紅妖能開口告訴他自己是狐貍。
紅妖坐在牢房角落里,聞得到身上上了藥,衣服也換掉了,西關將軍三日后要拿她祭旗,倒也沒人再給她用刑。季寧站在木柵外看她,不知不覺開口將心里的問題說了出來:“你是狐貍么?”
里面的人沒有回話,季寧站在那里,也不知說什么好。過了很久里面的人才懶懶回道:“這個問題你三年前就問過了”
季寧道:“那時候你沒回答我,我只想聽你說一次”
紅妖道:“我說‘是’你一定覺得我在騙你,我說‘不是’你心里肯定又不想相信,那么一定要我說做什么”
季寧覺得她的話一下子戳在心坎里,一時找不出話反駁。看見月關從小窗里透進來,照在灰白的囚服上,藍瑩瑩的,就想起那日看見滿天星光照映下的少女,也是幽冷的膚色,一時萬分惆悵:“我想看看你——”紅妖聽見這話居然轉(zhuǎn)身站起來,向季寧走來——還未靠近木柵便停了,鎖骨上穿著鏈子,腳腕上手腕上也帶著鎖,只能走到這里。季寧就月亮的一絲微光看她:人瘦了很多,臉上有一道傷,他認出來是自己門里“孤野泊船”那招傷到的,刺破面具,將左邊臉頰的梨渦刺傷了,笑起來兩邊一定一高一低,極為奇怪;他也想起她左臂折斷,也正是他的手筆...一道道傷痕數(shù)過去,他越來越覺得自己干了傷天害理的事:將跌落凡間的珍寶糟蹋的粉碎,將不世出的仙子重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難過地垂頭不語。
紅妖看著他,望著他笑了,那臉上的傷痕果如季寧想的那樣,生生將個漂亮的梨渦劃開,可是笑的還是那樣美,季寧心里一陣陣難過,這個人三天之后便是要死了,他當初在墳地和她春宵一度,僅僅把人當做春夢想了三年,如今又給她滿身傷,三天后又要奪走她的命,他能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么?
“你還是這樣薄臉皮,臉紅起來像個猴頭”紅妖笑道,“你走吧,難過什么?你想我是狐仙,過幾日說不準自己就走了呢?”
季寧心想“你要真是狐貍就好了,自己變成個毛絨絨的紅狐貍,這牢里都是空子叫你跑——跑的遠遠的,在山林里多歡快,再不要回來了”嘴里卻說:“你——不要動鐵鏈了,傷口會潰爛的,我明天給你帶點藥來”說完飛一般的逃走了。
第二日季寧果然帶來藥膏,兩人什么沒說,只是默默上藥。出來時候季寧看見大師兄正靠在墻邊若有所思地看他。正要低頭默不作聲過去,蘇奕之開口道:“莫要被這人迷惑了,雖說我不知你二人究竟有什么糾纏過往,但是阿寧你要明白,來到西關究竟是來做什么的,這三日我不管你去看她,但是后天后你要拿出決心”
“決心?”季寧念著,覺得滿嘴苦澀,抬頭看天,老天躲在云里不敢看他。
“是啊,下決心吧!”
三日之時到了,西關將軍點兵臺上端坐,看臺下兵強馬壯,排布列陣,精神昂揚。便揮旗指揮帶俘上來祭旗。蘇奕之這日沒見到季寧師弟,心中正暗道不妙,以師弟這脾氣,決計放人是私逃了,鼓過三巡,還沒人來,將軍也覺得奇怪,這是急沖沖跑上來一個監(jiān)軍,跪在案前,稟告牢中戰(zhàn)俘不見了,正在派人抓捕——坐實了心中所想,蘇奕之氣急,一翻身也跪下來,“奕之你又為何跪下?”西關將軍正覺奇怪,蘇奕之只好講了自己的猜測,只求將軍能放過師弟。西關將軍也不追究,蘇奕之便領了令牌帶人追捕逃亡二人去了。
幾百騎兵在西關城內(nèi)外搜索了一遍又一遍,竟然不知兩人是如何在重兵把守之下逃走。蘇奕之忽然想起師弟三年前來西關,似乎說起在城外半壁店過了一夜,心中暗罵一句,帶上一隊人馬向半壁店奔去。
他們確實是找到了兩人。季寧懷抱著紅妖,手牽著手,靜靜坐在山崗上,誰也沒有背叛國家,誰也沒有遺棄愛人:季寧心愛的長劍刺入兩個年輕人的胸口,從背后穿出來,混合著兩人的鮮血凝固在上面,戀人手握著手,扶著劍柄,竟是誰也不能把他們分開了。
老員外說完這個故事,喝口茶清清喉嚨,繼續(xù)抽他那支老煙擔。眾人沒想到這個香艷故事的后半確這樣的悲涼,誰也說不出什么話。一個白皮膚高顴骨西關人面貌的青年扶額苦思什么,忽然噢的一聲,好像想起來什么:“這個故事我在家聽過——最后還有個結(jié)尾呢,說起來卻像是真的般......”眾人都要他繼續(xù),青年才說道:“據(jù)說后來西關將軍被兩人所感動,在城郊修了座合葬墓,請工匠造了大棺,將兩人尸首以原樣下葬——其實是根本分不開了,只能那樣下葬。當時在場不下百人,許多人都是看著棺木合上被抬到墓穴里的。這事情沒幾個月傳到河東倉房季寧的家里,老夫婦痛失愛子,一定要移靈回歸故鄉(xiāng),何家派來的家人到了西關,西關將軍便叫當時修墳的軍士挖開墳塋,抬出棺材,卻不料有個老經(jīng)驗的軍士覺得重量不對,當時揭開棺蓋來,卻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一把熒光閃閃的長劍,什么都沒有了——大家都覺得是狐仙顯靈,后來把空棺和長劍回埋了進去,至今都有人到那里祭拜狐仙呢”
“這樣說來,我也似乎聽說過這個故事”于是又有人想起來,接著越來越多的人想起來,原來每年郊游路過的狐仙廟就是那合葬墓啊之類,后來有人好奇問老員外:“您也是老西關了,我來西關雖然才一年,卻也沒聽過西關郊外有個叫半壁店的地方啊?”老員外哼哼清嗓子,懶懶回道:“狐仙故事都是前朝瑯圣年事了,如今百余年了罷?滄海桑田,半壁店地貌陡變,換了別的名字誰又知道呢?或者它現(xiàn)在更本沒有名字了,就是一塊野地罷了”
暴雨來得快去得快,天又晴朗起來,旅者們作別一一上路,年輕的行人正要駕車出發(fā),車轱轆似乎崩到了什么東西,晃了晃,隨即又恢復平穩(wěn),駛向大道。誰也沒注意看那路面上露出一角的大石頭,破碎的一角刻著個遒勁的點,似乎正是個“半”字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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