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時常會想，如果沒有那一天，我們的人生，或許都要全部改寫了吧。如果不是我的任性胡鬧，我的姐姐，也一定還會陪在我身邊吧，就像我們說過的那樣，即使各自嫁為人婦，也仍是這世上最親密無間的好姐妹。
　　那年，九歲的我還是個什么都不懂，成天只知道玩鬧的瘋丫頭，有爹娘，姐姐的寵愛，就天不怕地不怕了。那時的陳落煙，恃寵而驕，在陳府里是最最讓人頭疼的了，而我的姐姐，陳影蝶，卻已有了超乎年齡的沉靜與端莊，以她的美貌和多才享譽整個京城。她自己也許從來都不在意這些，可我卻知道。每次我貪玩跑去前院爹的議事廳，總會有些朝中重臣，借議事之由，打聽起了姐姐的生辰。
　　是了，這個世界上，一定不會再有比我姐姐更美麗出塵的人了�？山憬闶俏业�，誰也沒資格搶走。
　　我忽然討厭起姐姐的琴棋書畫。只有我知道，姐姐其實是個活潑好動的孩子，可陳家沒有男嗣，姐姐作為長女，便被迫背起了整個家族的榮譽與聲名，不得不習(xí)起或許她并不喜愛的東西。
　　記得有一次，我去姐姐房中找她，卻發(fā)現(xiàn)她正望著窗外發(fā)呆。我悄悄走過去，想嚇嚇她，不想她卻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我，露出明媚的笑容。
　　“落落，你看，那枝上的鳥兒，多可愛�！�
　　姐姐愛笑，可那笑卻也是端莊而矜持的。而那時姐姐的笑，卻那樣明亮，那樣肆無忌憚，笑得她整個人，都一下子明亮了起來。
　　當我花了一下午時間，把那只小鳥抓下來，裝在籠子里送給姐姐時，姐姐卻忽然望著它流下淚來。她打開鳥籠，看鳥兒重新飛上枝頭，才回身摟住我，輕輕地說，
　　“落落啊，知道么，鳥兒，要可以自由地飛，才會可愛�！�
　　我靠在姐姐懷里，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忽然不再怨她不珍惜我的心意，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我有些惱怒地沖進姐姐房里，她在彈琴，榻邊的香爐里裊裊升起的清煙將她籠罩著，讓她，連同她抬起的眼中流露的訝異，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不食人間煙火。不知為何忽然想到這幾個字，也許，我的姐姐，有一天真的會變成仙子飛走呢。
　　理所當然地不喜歡心底忽然冒出的想法，我一把撰住姐姐的衣袖，
　　“小影，今天天氣這么好，那山坡上的野菊肯定都開了，我們一起去玩吧！”
　　“可是，我的琴……”
　　“姐姐！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練琴，要不就寫字畫畫，都不陪我玩了！”
　　“落落乖，馬上就是爹的三十歲壽辰了，我要練好琴給爹爹祝壽啊。改天姐姐再陪你玩，好不好？”
　　“可是你剛剛彈的明明就不是給爹賀壽的曲子……”
　　“落落！”
　　姐姐不知為什么生氣了，我扭過頭不理她。知道她必是不會真正跟我生氣的。
　　果然，過了一會兒，姐姐扳過我的身子，寵溺而無奈地笑了，拍拍我的臉，
　　“好好好，姐姐陪你出去玩，還不行么？別氣了，去準備準備吧！”
　　我歡呼一聲跑了出去，背后似乎還有姐姐焦急的叮囑聲，可我什么都不顧了，我只知道，我終于可以把姐姐帶出她的無奈，讓她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即使這自由，只是短短的一瞬。
　　如果，如果我知道，之后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如果我知道那次的出門游玩竟讓姐姐今后的生活墜入無盡的黑暗，如果我知道我的一時貪玩竟會顛覆了我們原本平靜而幸福的生活，我是死也不會把姐姐帶出去的。
　　可是沒有那么多如果，命中注定這一切都會發(fā)生的。姐姐的眼睛瞎了，即使后來有了好轉(zhuǎn)，可以偶爾看見光明，可陳家大小姐，當年享譽京城才貌雙全的陳影蝶，卻再也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她已蒼白憔悴得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娃娃。甚至連以前稱譽過她的人們，也漸漸忘記了這世上，還有她的存在。
　　爹娘一夜間老了，本值壯年的他們頭上竟已長出絲絲白發(fā)，姐姐也更加沉靜了，總是一個人呆在房間里，緩緩撫摩著她的琴，或是登上家里的閣樓，一站就是一整天。我也在一瞬間長大，不再胡鬧，不再頑皮，我開始練劍，我需要力量，來保護我的姐姐，被我奪去了平靜生活的姐姐。
　　再后來，是趙大哥的出現(xiàn)。在那片開滿野菊的山坡上。他優(yōu)雅從容的氣度讓我折服，他的劍術(shù)更是讓我由衷的欽佩。我知道，他愛著姐姐，他看她的眼神總是溫柔而深情的，可我更知道，我愛著他，或許像他愛姐姐那樣深，又或許，比他還要深。
　　從什么時候開始喜歡他的，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或許，是從他在我劍下救了姐姐和我的時候；或許，是他在陳府大院里舞劍被我撞見的時候；或許，是他手把手教我練劍的時候；或許，是他帶著我和姐姐四處游玩的時候，或許，是他看著姐姐，笑如春風(fēng)的時候�？傊恢挥X中，他已經(jīng)住進了我的心里。
　　我想，姐姐終于是可以幸福了，而我，注定失去最愛的人。因為，我不能再一次剝奪的姐姐幸福，我也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從小，都是姐姐護著我，讓著我，這次，就算是我還她的吧。
　　可是，當我親耳聽見趙大哥擁住姐姐，對她說他要娶她時，心還是倏地一陣劇痛。從一開始就是我錯了，不該愛上不該愛的人，不該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該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不堪。
　　如果，那一天，瞎了的是我，會不會，現(xiàn)在，也是我，成為趙暮寒最愛的新娘？
　　聘書來的那一天，陳家上下一片喜慶，爹娘的皺紋似乎都少了許多，而姐姐，那么明媚而嬌艷的笑，多少年，我都不曾再見到過。
　　我卻飛奔出正廳，心是那么的疼啊，疼得我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在眾人面前哭出來。姐姐馬上將要成為趙大哥的新娘，我要失去這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人了。
　　我買來一大壇子酒，躲在我空置了七年的房間里。這個角落，不會再有人找到了吧？我可以放任自己悲傷了吧？
　　酒，喝了幾口就醉了，可是心里的痛卻更加明顯。是誰說的？誰說醉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明明是騙人的！是騙人的……
　　“姐姐……為什么會這樣……姐姐，愛上不該愛的人……我該怎么辦……”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遠遠地傳來前庭熱鬧嘈雜的聲音，我甩甩疼得厲害的頭，今天，就是姐姐出嫁的日子了，也是我，離開的日子了。
　　下定決心，其實并不難，放棄了趙大哥，至少，我還有姐姐。我要笑著，看姐姐完滿她的幸福。
　　出門的時候看見門口一盞破碎的宮燈，心里驀地涌起一陣不安，卻也不及細想。吉時就要到了，姐姐一定在等著我，給她祝福，親手為她換上火紅的嫁衣。
　　我習(xí)慣性地先去采了一捧野菊，望著手中的花，這是我最后一次為姐姐采花了，今后，不論我在哪里，姐姐的花，都自會有愛她的人，為她采擷。
　　進了姐姐的房間，我把花插在七年來的同一個地方。
　　看著坐在梳妝臺前的姐姐，那樣的美麗啊，是我永遠都無法企及的吧。所以，趙大哥愛上姐姐，也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br>　　強扯了一抹微笑，我看著仍舊一身綠裙的姐姐，
　　“怎么還沒換衣�。考獣r就快到了�！�
　　“嗯？”
　　“姐姐，你會是京城里，最美的新娘�！�
　　我說的是真心話，從小，姐姐就是我心中最美麗的女子。
　　“落落——”
　　“什么？”
　　“你能先出去一下么？”
　　我意外于姐姐最后的要求。
　　“為什么，我得幫你換衣梳頭啊。”
　　“我想一個人坐一會兒，今天，是我呆在這個房間里的最后一天了，今天，我還得脫下穿了十八年的綠衣，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困難。”
　　姐姐笑了，那笑容，竟讓人心驚的憔悴和蒼白。姐姐，是怎么了？嫁給趙大哥，她不是應(yīng)該很開心才對么？
　　或者，她只是舍不得離開家吧。
　　“——好吧”
　　看著姐姐堅決的眼神，我無法多說什么了，走出房間，我輕輕關(guān)上門。
　　可是沒想到，姐姐卻再也沒從里面出來。
　　她失蹤了，未曾踏出她的房間一步，卻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她眼睛時好時壞，能去哪里呢？我急得差點哭出來，要找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趙家迎親的花轎馬上就要到門口，陳家與趙家的聯(lián)姻轟動京城，我無法想象新娘子失蹤，會給兩家?guī)矶啻蟮挠绊�。還有爹娘，他們咋聽到姐姐失蹤時那種絕望的表情。不能再讓他們受刺激了，只有我，代替姐姐嫁過去，事情才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穿上本屬于姐姐的嫁衣，我看著鏡子中不再是一身紫的自己，忽然覺得，這紅，竟紅得如此諷刺。
　　蓋頭蓋住了我的面容，也蓋住了我眼前的世界。耳邊熱鬧非凡的聲音卻讓我這樣絕望。猛然想起碎落在我房前的宮燈，難道，是姐姐？！
　　恍恍惚惚地被扶上花轎，行到趙府的門口，手被喜娘交付到另一雙溫暖的大手里，我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他卻將我的手握得更緊。
　　然后是拜天地，入洞房，我坐在新房里，握緊手中的喜帕，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聽到門吱呀一聲開了，然后是暮寒幸福溫暖的聲音。
　　“影蝶，你終于是我的妻了�！�
　　我決然掀下蓋頭，早知道他會憤怒，會擔心，那不如就早一刻承受吧。
　　可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當夜就丟下我，他的新娘子，出府尋找他的影蝶。
　　“落煙，對不起，只是，我的妻子，只會是一個人，即使她失蹤了，即使她去了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她給找回來�！�
　　終究，我是低估了他對姐姐的愛，原來，他甚至比我，還要愛姐姐。
　　姐姐，是何其幸福啊，即使她故意失蹤了，可是，姐姐啊，幸福，終是無法相讓的東西。
　　也是注定的么？注定，我的新婚之夜，只有眼淚相伴。
　　姐姐，好殘忍。總覺得自己是在為別人好，卻不曾想過，她以為的好，竟是沒有人可以坦然接受的。
　　姐姐再也沒有回來，我也沒有離開，只是在暮寒每次失望歸來的時候，為他沏一壺茶，或是在他醉酒后攤在床上一遍遍呼喊姐姐的名字時，給他蓋好錦被。
　　失去最愛的人，那樣的痛苦，我懂，所以我并不怪他。我想姐姐，現(xiàn)在，也一定在某個地方，默默哭泣吧？所以，即使我的立場再難堪，即使暮寒一直對我冷言相向，我也不能走，姐姐一定不希望我走，她一定想我，代替她，好好照顧暮寒。
　　我們第一個孩子的誕生，已是四年后的事了，前兩年，他用于跟我的冷戰(zhàn)和不停地尋找我的姐姐，他的影蝶；第三年，他呆在家中足不出戶，荒廢了武藝放棄了抱負，只是想念姐姐，并試圖忘記；第四年，他終于可以接受我，我們終于可以像正常夫妻一樣，相敬如賓。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是不是已經(jīng)真正產(chǎn)生了感情，可我知道，就算沒有，我也會一直守在他身邊，直到死去。
　　那么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姐姐，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奪走了本該屬于姐姐的幸福，也不知道，姐姐是否曾怨過我？可是我知道，善良單純?nèi)缃憬悖遣粫娴呐c我生氣的。
　　如今，我們都老了，我和暮寒的女兒，都已經(jīng)到了姐姐當初離開的那個年齡，可是，我們都還在等著她，暮寒，我，還有我們的女兒，煙蝶，都在等著我的姐姐，回來。
　　最近時常想起九歲那年偶然聽到的那首曲子，姐姐借著給父親祝壽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彈奏的曲子，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曾聽到過，想來必定是姐姐自己譜的吧。可那曲子中纏綣的憂傷和寂寞，卻是這么多年來，我從不曾忘記的。
　　難道真應(yīng)了當日的想法，姐姐，已經(jīng)羽化成仙了么？這渾濁的紅塵俗世，果真是留不住姐姐那樣纖塵不染的人吧。
　　小影，你在的時候，我從不叫你姐姐，是因為知道“姐姐”這個稱謂里包含了多少牽絆住你的責(zé)任，可你走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落落，只愿作你懷中長不大的瘋丫頭，只愿能再當著你的面，叫你一聲，姐姐。
　　姐姐，你總是讓我的，卻連你最愛的人，也舍得拋下么？
　　當年姐姐的那最后一曲終了，卻完結(jié)不了她的悲哀，今日，記憶里那樣的一曲，也完結(jié)不了我們的思念啊。
　　姐姐，如果你的幸福就是看見我能幸福。那么，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幸福，很知足了，為什么，你還是不肯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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